第29章
前一天的比試還是把顧溪累到了。陽光濃烈的從窗戶紙的遮擋下不甘心的照在她的臉上,終于把她這個昴日星官都叫不醒的家夥從睡夢中給拖了出來。
突然驚醒,顧溪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曾經總結,萬海上神平生最讨厭徒弟們做兩件事——一件是偷奸耍滑,一件便是上課遲到。
而她,身為十裏香的顧溪,一個月前便是偷奸耍滑,看看今天這日頭,怕是鐵定的犯了上神的第二個忌諱。
來不及梳頭洗臉穿衣服的她随手扯了一根發帶,将一頭濃密的長發高高的束成一個馬尾,簡單利落。
脫發似乎已經成為了蔓延在全年齡段的問題,哪怕是在修仙世界中,也免不了被脫發的困擾籠罩。
握着手裏剛從頭上順下來的一小绺頭發,往日裏顧溪都是将它們收攏好投進火堆裏的,可今日實在沒那個閑工夫生火,她只好在匆匆忙忙跑出房門時,将頭發随便的丢進院子裏的苗圃中。
掏出十裏香木枝飛遠的顧溪并沒有看到,那些原本被她丢進苗圃裏的頭發,一遇到松沃的土壤便發出了些許淡淡的光芒,随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鑽進了土壤中,完全消失不見了。
到了琅嶼山的演武場,顧溪果不其然的看到了萬海上神緊皺眉頭,冷若九天寒冰的臉。脾氣向來不太好的上神一看到姍姍來遲的弟子,兩道糾結在一起的劍眉頓時皺的更緊,連剛剛還是抿成一條線的薄唇此時也微微耷拉了下去。
“跪下!”聲色俱厲,吓了顧溪一跳。
不敢怠慢,顧溪跳下木枝,連滾帶爬的跪到了一邊。灰禾大師姐早在一個月前便被上神派下了山,現在她也只能祈禱雲深君和樓淞君能勉強将自己的身形擋一擋,好叫上神不必看着自己那般礙眼。
誰知,萬海上神見她沒有跪到自己面前,反而跪在二徒弟的身後,清冷矜貴的面容越發怒意橫生。他看了看站在一邊寡言不語,低眉順眼的雲深君,漂亮的容貌放眼整個天下都找不出比他更風姿綽約的人了。
想到最近這一個月,兩個弟子越走越近的流言蜚語,萬海上神心裏有些堵得慌,很不是滋味。
“跪過來。”
心裏不是滋味的萬海上神,原本就不好的脾氣越發難以壓住火氣,看着顧溪可憐兮兮的看着旁邊的雲深君尋求幫助,心裏便越發不舒服起來。
這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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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溪磨磨蹭蹭,銀紫色的衣服叫她在地上拖得皺皺巴巴。
看來今天自己是逃不過去了,原本就不喜歡她的上神,在她規規矩矩的時候看她就已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這下子叫他抓到痛處,恐怕不是簡簡單單被罵一頓就能了事的了。
越想越忐忑的顧溪不由自主在心裏罵上了雲深君——看他平日裏又送秘籍又做點心,那面子功夫有什麽用!她原本還以為他們倆就算沒有捅破窗戶紙,好歹也算是情投意合心照不宣的。至少他對她應當是情真意切,心有思慕吧。
結果如今她真真切切的要被師尊懲罰了,這家夥倒默不作聲的開始裝鹌鹑了,好一個膽小怕事雲深君。
其實顧溪也沒真打算叫雲深君給她強出頭。在這個世界,師尊便是天一般大的人物,他尚且還是一個在師尊底下讨生活的小弟子,又怎麽能因為這點事違逆天的旨意呢?
只是若不讓自己心裏念叨點什麽,這與上神的白袍越來越近的距離恐怕會叫她怕的發抖。萬海上神自己剛強的要命,自然也不會憐惜擔着他裏子面子的徒弟,哪怕這個徒弟是個從裏到外都嬌生慣養的女孩子。
打一頓鞭子已經足夠難熬了,她不想再因為別的事惹眼前這個脾氣火爆,有權有勢的男人生氣。
老老實實的跪在萬海上神的腳邊,饒是做了一路的心理準備,顧溪還是有點委屈,低着頭盯着地面不出聲。
萬海上神看着乖乖的跪在眼前的顧溪,毛茸茸的發頂将她的臉遮的一幹二淨,少女委屈和驚恐的情緒透過她細小的動作完整的傳遞到他的眼中,讓他一時有些不知道如何處理眼前的局面才好。
按照慣例,他應該痛罵她一頓;加上她之前糟糕的表現,應該打一頓鞭子才算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一個月前,她從冰室裏出來開始,他每次見到她心裏都會冒出一些酸脹又悸動的情緒,這叫他看着她時,除了生悶氣什麽也做不到。
腦袋頂上冷漠的戰神一言不發,這種低氣壓叫顧溪撐在地面的雙手不自覺的蜷縮,冷汗浸濕了後背的衣料,秋末的風寒涼的吹着,冰的她忍不住顫抖。
“師尊,”雲深君突然走過來跪下,語氣恭敬,但是每個動作都擺明了和上神作對的意思:“師尊,小香并不是故意遲到,只是昨天她剛參加了比試,消耗太大才會如此,還請師尊體諒。”
顧溪擡頭看他,眨巴了兩下眼睛,有些難以置信他真的會站出來替她說話。看起來明明很瘦弱的人,此時卻給了她一種放心依靠的感覺。
火光中的雲相之子,公園裏的雲深同學,還有跪在秋風裏幫她說話的雲深君,在顧溪的眼中重合了起來。她突然産生了一個荒唐的念頭——也許不是每個世界都有一個叫雲深的人,而是雲深他和她一樣,在這些世界裏不斷穿行。
一眨不眨的凝視換來了雲深君回眸安撫的一笑,可這笑在顧溪眼裏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顧盼傾城,換做萬海上神眼中卻成了金戈鐵馬入夢來的徹骨寒涼。
別開頭,萬海上神聲音裏的嘲諷和顫抖那麽明顯,可是跪在下首的兩人顯然都沒有發覺。唯一發覺了的也還是個才十二歲的樓淞君,什麽也不懂的他很快便将師尊罕見的失态當做是自己的幻覺。
“我心中有數,你和樓淞兩個按照今天的功課自行修煉去吧。”萬海上神原本就白皙的臉在蕭瑟枯黃的背景中顯得愈發蒼白,眉目間也有隐隐的戾氣難以消散。
“師尊……”雲深君還打算說些什麽。
“住口!你還懂不懂什麽是尊師重道!”萬海上神色厲內荏的狠聲指責雲深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對自己的道貌岸然,心懷叵測的厭惡和嘲諷。
斥退了雲深君和樓淞,萬海上神冷着臉一甩衣袖向自己的院子走,秋風中扔下一句滿是自我厭棄的話:“跟過來。”
萬海上神果然是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師尊了。顧溪被那充滿嫌棄語氣的三個字刺了一下,跪僵了的腿顫巍巍的支撐着身體,不情不願的跟上了前面潇灑超然的白色背影。
在那間堪比書房的房間裏,萬海上神一言不發的将顧溪丢進了一堆書本中,然後便徑自坐去了一邊,拿起還沒看完的兵法繼續研究。
沒等來訓斥和鞭子的顧溪,看着眼前的書,想了想覺得,用讀書和嫌棄的三個字換一頓暴打,還是相當劃算的。
沒什麽抵觸心理,甚至還覺得賺了的她立刻便咧出了一個又乖又谄媚的笑容,但高嶺之花的仙尊卻只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垂下眼睛不再理會。
見好就收,顧溪見他真的沒心思再罰自己,便樂得去看那些術法的書籍。比起來當初築基用的心經,術法和結界類的書倒是有了許多意趣。
早已沉浸在書本中的顧溪當然不會注意到,萬海上神那溜出嘴角的,仿佛是偷來的笑意。
今天的上神好像格外有定力,眼見着都是下午了,也沒有一點吃飯休息的打算。
放眼現今整個琅嶼山上,數來數去也不過是四個人。可是另外三個都是早已飛升的神仙,不吃不喝才是常态。然而顧溪不行,她還是個需要靠五谷雜糧養活的沒用精靈。
萬海上神眼睛雖然還定在文字上,但是注意力早就被一邊坐立不安的顧溪給吸了過去。或者說,原本萬海上神就沒在認真看書,這仿佛是從命運的手中搶出來的幾個時辰叫他不得不珍惜。
然而越是美麗的夢境醒來的便越快,彩色的泡沫給了他虛幻的真實,戳破的那一刻也就更加令人感到悲涼和不甘。
終于在肚子又一次發出悲鳴之後,顧溪忍不住了。清了清幾個時辰都沒說過話喝過水的嗓子,她坐正身子,想要為了她可憐的胃向上首說一不二的仙尊掙紮一下。
她剛要開口,那不茍言笑的仙尊先出了聲。
和雲深君不善言辭所以導致的沉默清冷不同,萬海上神的冷漠帶着一種獨屬于神仙的兩袖清風的寡淡:“雲深這個人,你怎麽看。”
顧溪有些驚異的看了看上神的表情,但是除了疏冷和清雅,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叫人看不出他任何情緒。
略微思索,她試探的開口:“二師兄是個好人。”
“好人?”輕飄飄的念出,不帶感情的就像是顧溪的複讀機。
見萬海上神像是在等待她解釋一般,顧溪繼續道:“嗯,二師兄很好,脾氣好,長得好,大家都很喜歡他。”
萬海上神放下了手裏一直端着的書,轉過頭看了一眼乖乖跪坐在一邊的顧溪,又移開了視線:“我不是問別人,我是問你,你怎麽看他?”
她?她還能怎麽看?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可以很複雜:利益裹挾着情誼,叫原本單純的宴請都帶上了不能放在陽光下明說的內涵。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也可以很單純:不外乎是喜歡讨厭、愛恨交纏、感激厭惡、欽佩淡然。
顧溪仔細想了想,覺得在現代的時候,有兩個詞兒能夠很好的表達她對雲深君的感情——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其實顧溪很不想找個雲深君這樣的伴侶共度餘生。在她少女的想象中,相伴一生的那個人應該像她爹爹一樣,有寬闊的胸膛、像她娘親一樣,溫柔包容、像她二哥顧澈一樣,思想成熟志趣高遠、像她和三哥顧清一樣,活潑又富有生趣。
而雲深君呢?不過是個癡迷于廚房,又不懂得交際,只會對着她害羞試探的傻子。哪怕長着那樣一張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漂亮的臉,也不足以叫她忽視他身上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特質。
顧溪告訴自己,她永遠不會喜歡這樣的他,也不可能會喜歡這樣的他。
是以面對上神的問題,她斟酌着:“他對我很好,是我的好師兄。我會像尊重師尊一樣的尊重他,向他學習。”
萬海上神的眼睛微微顫動了一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四個字叫她說的像是嘆息,不知道是在回答上神奇怪的問題,還是在說服內心固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