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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采之欲遺誰 (七) (1)

作者有話要說:  看文指南:

這一章主要的是靜王的故事,可以說是與前文比較獨立,可以直接看,也可以說是對前三章的大多數疑問的總結,如果有時間的話,不妨翻翻前面,很多前頭埋的伏線這時候是收官

然後廢話:

謝謝所有這麽長時間還沒忘記這篇文的人,

曾經就在前一個月裏,以為自己不會再寫文了。

但,人總是要振作起來的,

有些東西不能放棄,即使艱難,即使很艱難

總之,就這樣了吧,原諒我的斷斷續續,容許我的朝三暮四,又偷開着一個坑,但這次更新的确是我一個月來第一次有時間寫文,一個星期才熬得一萬字。

呵呵,總之,謝謝所有追文的人~~

秋雨如絲,纏綿不絕。

俗話說“一層秋雨一層涼”,面對着這樣的連綿陰雨,便是京城裏最大最有名的酒樓之一——聽風快雨樓的小二也皺起了眉頭,無精打采的候在大門口,直到夜色降臨卻也未見幾個顧客,不由暗自祈禱雨趕快停,別教生意也“一層涼”了。正默念着,忽聽到馬蹄聲響,擡頭來,只見雨幕深處,隐約是一輛馬車行來,像是怕驚動了誰似的,那車行得很慢,半晌方在樓前停住。

大買賣啊!小二精神一振,急忙跑下階去,邊跑邊道着那幾句經典招呼:“老客您來啦,雅座裏老位置早給您留着了——”卻沒料還未走到車前就被人攔住。

趕車人用馬鞭與他隔開了一步距離,以一種不溫不火的語調說道:“雅座留着了,不知是不是頂層的那個?”

小二退了一步:“客人說笑吧,我們頂層不營業。”幾個字間,腳下已換了數個方位,卻怎樣都擺脫不了那馬鞭的鉗制。

趕車人于是低低的笑了一聲:“小二哥,還是麻煩你引路吧。”

小二也回之一聲低笑,剛要打個呼哨向樓內示警,忽覺面上一陣微風拂過,清風吹開車簾一角,車內傳來低柔而冷冽的聲音:“你去告訴你們谷主:‘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若是不想讓小王将此詩念與今上和蘭王,便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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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風細雨之後,車簾落下,水幕重垂,仿佛剛才那一拂、那一卷、那一聲都只是一場夢幻。然而小二卻再不敢怠慢,急急奔回樓內。過不多時,便有幾人從樓內走出,雨傘下只見身影高矮錯落,面目不清。

趕車人跳下車來,打開雨傘。車簾一動,先是露出一截雪樣的袍角,然後,是純黑的披風,黑白相映如長夜籠罩的雪山。趕車人忙伸出手去攙扶,那白衣黑氅的人在他傘下擡起頭來。

誰也未見過這樣一雙深得凝碧的瞳,深深的嵌在那白得能泛出水光來的臉龐上,就像是用所有的長夜彙起來的時間之滄海——荏苒中流年如水,靜定後歲月凝華。

端詳着這面龐的人忍不住都紛紛叫出聲來:“葉嫣?!”

聞言的人暗地裏一震——

葉嫣?夜宴?顯然,這一聲喚的并不是他。

喉中似血似氣,心裏像有潮水一浪浪打來——十多年了,終于,他第一次聽見別人用與母親想同的音調叫出了那兩個字——不是夜宴,而是葉嫣!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葉子的葉,嫣然的嫣?”他盯着面前人。

像是被那深眸蠱惑,他面前的幾人都不由自主的點頭,記憶中,恍惚那抹雲裳又徐徐飄來,白衣的女子有着難以描述的美貌,那是谷中多少青年人夢中的畫卷。

“葉嫣……”低低的重複裏,深眸中蕩起一波細碎的浪花,然而反問的人蒼白的臉孔卻比方才更清冷。

在這一瞬,對面的人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認——他,怎麽可能是她呢?意識到了什麽,他又仔細打量過那白衣雍容的青年,問:“你是……葉嫣之子?”

青年眸裏閃出點點寒光,笑容如一柄若隐若現的匕首:“小王之忻。”

“原來是靜王,失敬失敬。”他一拱手,低低一笑,“在下炀谷谷主白連城。”

誰也不知富麗堂皇的聽風快雨樓頂,房間竟是這般樸素無華,古風隐隐:四壁雪白,連字畫古琴也不懸,而是陳着古劍一柄、矩尺一把、墨線一根,以及許多形狀古拙的木器。

靜水深眸将之一一收入眼底,“‘百步一井,井十雍瓦,以木為系連。水器容四鬥到六鬥者百’”他問,“——這可就是傳說中的‘系連’(即抽水車——作者注)?”

“靜王好眼力。”白連城撫着三縷美髯,點頭,“這的确就是《墨子-備城門》中提到的系連之模型。”

靜王的目光仍流連于牆面上的器物,聲音平淡:“原來炀谷谷主乃是墨家傳人。”

白連城坦然一笑:“不錯。”

靜王也笑了笑。

片刻沉默,還是白連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王爺對這些機巧之物感興趣?”

靜王仍是微笑的,回答:“小王只是在猜想:眼前這許多工具裏有沒有用來制人皮面具的?”眸光掃過來,掠過對方看似平常的白面長須。

一谷之主的白連城自也不是易與之輩,只見他客氣的回之一笑,随後站起身來,從那些工具裏翻出一把匕首遞給端坐的郡王:“就是這個。炀谷所有的面具都是由它剪裁。”

靜王接過,随手一抽,秋水寒光晃了人眼。

炀谷谷主随之吐出幾個字來:“包括……葉嫣的。”

一縷紅線如過隙的流光,剎那閃過冰冷的刃緣,又剎那不見。靜王擡起頭來,恍惚那匕首是橫在他的眸底,靜靜道:“告訴我,當年的事。”

“當年……”白連城自是早有準備他要有此一問,卻還是顯得很難開口,只見他緩緩轉過了身去,過了會兒,方沉聲道,“當年尚是隆熙年間,誰也想不到,西山卧佛寺,佛門淨地,竟結一段孽緣……”

誰也不知那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開頭,難道兩個邂逅的人本就同是去将姻緣祈求?

只知佛前一回眸:一個是皇子貴胄,一個是佳人豆蔻;一個是清華如月親王體面,一個是明豔似火江湖身家。不知是誰在前世五百次如此回首,從這一眼起,一個數十年驚風密雨化在她凝眸一笑,一個幾代人蟄伏隐忍不敵他一笑凝眸。

然而,古往今來,才子佳人卻能有幾個長相守?更何況這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縱是你濃我濃時恨不得擰成佛案上燈芯纏綿長久,卻又如何能抵擋那晚來風急夜來雨驟——雄心勃勃如他,能耗在這溫柔鄉裏幾個似水流年?而身負家門重任像她,又如何能安心作一輩子的如花美眷?

于是——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回到了他的朝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九五之尊。而她——”白連城停頓了下,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我唯一的妹妹,自小精通百工的神童,爹最疼愛的嬌女,全谷上下寵溺的千金,她卻沒有能回來——這個傻姑娘,炀谷本來就是她的,那個人要利用也就利用嘛,我們江湖人的命又值幾個錢?她幹什麽要和他鬧翻,帶着身孕出走,可憐到最後……難産的時候……身邊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

這樣凄恻的往事,靜王一邊把玩着匕首,一邊似乎在聽,良久後,忽然出言:“蘭王之惟是你外甥?”

白連城明顯的做了個揉眼睛的動作,這才轉過身來:“但他更是那個人的兒子。”

“所以,你派人潛入蘭王府,還帶着‘潮生’?”

“王爺見笑,我這個舅舅畢竟還做不到他父親的冷酷無情。我承認人是我派的,但毒不是我下的。實話說,我若存着這個心,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這只是件意外,我的目标并不是他。”

“呵,白谷主還真坦白——敢對蘭王的親弟弟說出這樣的話。”靜王莞爾,緩緩擡起眼簾:我也是那個人的兒子啊。

白連城顯然讀懂了他隐在瞳內的深意,搖頭回答:“呵呵,如果王爺是來替蘭王讨公道的,就不會在開棺問明綠湖與炀谷的牽連後,就将其滅口——還有她那個情人,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也是王爺下的手吧——王爺該直接将他倆扭送到蘭王面前去,而不是捏着這個把柄前來與在下會面。”

“小王是該誇谷主思路清晰,還是耳目靈便?”

“江湖人沒別的本事,無非消息靈通。難道王爺此來,不也是看重了炀谷這點?”

靜王不置可否。

白連城卻自信能猜到他的想法:“當然,王爺此來最重要的目的是來讨一個故事,對嗎?”

靜王笑了一下,手中匕首驀然入鞘:“谷主繼續。”

白連城便又敘說起當年的往事:“然後……就要說到我們炀谷這頭。得知妹子的死,爹傷心欲絕,不久便含恨而逝。我接手炀谷大權,卻恰逢谷中內亂,好一陣子才平定下了,這才終于有了替妹報仇的機會。而這個報仇的計劃最初正是葉嫣提出。”

靜王瞥見說話的人臉上滑過的不經意的一絲笑容,像是掠過記憶草原的浮雲流影——

“你的母親葉嫣是炀谷最美麗也最善良的女子。她是個孤兒,是被我爹從街上的小叫化子堆裏撿回來的。誰也想不到這個頭上長滿了癞瘡,只有幾根黃毛的小丫頭會出落成後來那樣一個天仙般的人物。雖說她名義上是我妹子的丫鬟,可是全谷上下包括我爹在內都把她看成谷裏的二小姐,她和我妹子的感情自然更是勝似親生姐妹。所以,她主動向我提出要親自去報仇——而她的計劃就是:易容成與我妹子相似的模樣,潛入王府,伺機行刺。這個計劃開頭進行得很順利,卻不料後來,她也……”

“不用說了。”靜王驀然打斷了他,握着匕首道,“後來的事情,我知道。”

白連城的目光随着那利刃在鞘中時進時出,嘆道:“女人,總是多情……”

将匕首往桌上一放,靜王冷笑:“你是這樣解釋她的死?”

白連城聞言暗自心驚:原以為他定會沉溺于對母親的懷念不忍,卻不料他竟仍步步緊逼,絲毫不減犀利。難道,他對他母親的死真的知道些什麽?照理不可能啊,那時他才幾歲?

只聽靜王又問:“這個計劃真的是她自己提出,而非你們拿什麽門規谷規逼迫?”

“王爺說笑。炀谷既是墨家後代,自然遵循墨家規矩:兼愛、尚同,全谷上下都以手足相視,并無高低上下之分。”白連城鄭重的回答,“潛入王府之事,自是出自葉嫣自願,并無半點勉強。就連後來她為情所惑,陷身王府,中途放棄計劃,我谷中也都放任自流,并未追究。”

“哦?”對面的人冷笑了下,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忽然捂住了嘴唇,幾聲壓抑的咳嗽帶得那雪袖猛烈起伏。

“王爺,怎麽了?身體不舒服?”白連城忙上前一步,遞過茶杯。

靜王側首避過。

然習武之人眼尖耳利,卻已在這一接近間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身上竟帶着“潮生”劇毒!白連城不禁挑了挑眉:靜王爺啊,你以為你占盡上風?原來其實我們手中籌碼相等。于是,他退了回去,并且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靜王呼吸平穩,方才說:“王爺,死去的人究竟是什麽想法,我們誰也無從得知。在下只知道我們活着的人,都只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沒有擡頭,靜王靜靜的撫平自己的衣袖,聽到對面斬釘截鐵的聲音:“報仇。”他靜靜的看着自己白色的袖口,上面有淡淡的粉色的痕跡,就像是那天的桃花,花下母親裙上的血花……從那一天起,自己就開始永遠只穿白衣——懵懂的孩童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堅持,從此便再不肯脫下那沾血的孝服……冥冥中,是誰的聲音回蕩起來?原來,是自己的——他聽見自己說道:“白谷主果真是爽快人,與谷主合作正乃小王所願。”

白連城滿意的笑了起來:“靜王也是爽快人,從此以後,炀谷一幹草莽願與王爺精誠合作。”

“小王自也會知恩圖報。”靜王垂捷也笑,“更會守口如瓶。”

“王爺——”

“嗯?”他擡眸,只見一枚綠瑩瑩的藥丸不知何時托于白連城手中的小盒之內。只聽炀谷谷主笑眯眯的說:“王爺,為表誠意,在下向王爺獻上一寶——積雪養容丸。此乃炀谷密制的益氣補血、強身健體的精華,習武之人服下可增甲子功力,尋常人服了則能祛病、解毒。”有意拖長了最後兩字,他遞上:“還望王爺笑納。”

靜王剛欲接,卻沒料白連城反将盒子一縮,仍是滿面堆笑:“王爺現下正有不适,這裏又有茶水,不如及時服下,早除病痛。”

二人目光在空中一觸,靜王笑容一凝。

不知怎地,白連城心中竟忽有玉碎之覺,手中不由又是一縮,仿佛是要逃避一場玉石俱焚。

靜王的手指卻反伸了過來,一手拿出那藥丸,一手端起茶碗,将藥放入口中,以水送下,再将茶杯放回,方優雅的微微颔首:“謝谷主。”

白連城這才松了口氣,“王爺客氣。這一粒藥丸服下,王爺便如增了十年的功力。”

靜王袖中雙拳一緊,面上卻仍淡淡的:“你不是說是一甲子嗎?”

“一粒一十年,六粒方能功德圓滿。”

“呵呵,原來如此。”靜王笑了兩聲,站起身來,“那小王便告辭了。”

“靜王慢走。”白連城将他送到門口。

在門外等候的趕車人忙将披風披在主人肩上,恭敬的攙扶着他從那柏木架成的樓梯上小心走下。

他們身後,炀谷門主倚在門邊,聽着那樓梯随着步履而發出的一聲聲空洞虛浮的聲響,眼底隐有笑意……

“谷主。”

聽到手下人喚,白連城嗯了一聲,等了會兒,卻未聞下文。他知道讓手下吞吞吐吐的原因只能有一個,于是有些不耐煩的問道:“那渾小子又幹什麽了?”

“回谷主,少爺回來了,他……他似乎在調查綠湖的事情。”

“我看他當真是忘了自己姓什麽了。”白連城冷哼,“他查到什麽沒有?”

“似乎沒有。不過少爺約莫是已經猜到綠湖是咱們的人了——下頭的人都被他問遍了,看樣子,少爺對這事挺生氣的。”

“他生氣什麽?”

“少爺懷疑是咱們下手殺了綠湖,還有派綠湖去王府這事情本身,說是谷主不信任他的能力。”

“他?他還好意思說?”不提這個倒好,一提這個,白連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初就沒人讓他去,是他自己自作主張。這麽多年下來可好,問問他自己給谷裏辦了幾件事情?!”

“谷主您也別太生氣,其實少爺這些年也為咱谷裏傳了不少消息不是?再說了,有他在蘭王身邊,總是咱們的一步好棋啊。”

“哼。”白連城冷笑了一聲,“那你打算怎麽回複他?”

“還請谷主示下。”

白連城踱了兩步,移到窗邊,習武的人聽得很清楚,風雨裏馬車車輪濺起泥花的輕響,錯落着漸漸遠去,聽了一會兒,直到天地間又只剩下了那漉漉的雨聲,他才慢慢說道:“告訴他:綠湖是谷裏下令格殺的,因為她幹了違背谷裏意思的事情,為了一己私情,動了絕不該動的人。”

“屬下明白了。還有,谷主,除此以外,少爺還問起一個人來——”

“誰?”

“碧兒。”

白連城眉動了動:“他怎麽會知道她?”

“似乎是蘭王讓他調查的,他們懷疑綠湖就是碧兒。”

沉吟片刻,“蘭王的記性不錯啊。”炀谷谷主笑了笑,但手下人看到他眼中卻沒有笑意,“你該知道怎麽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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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幾乎是将主子架上了馬車,從披上披風感到那肩膀在顫的那一瞬起,趕車人就心下一沉——身為靜王的貼身侍從,他自然知道這是主子又一次發病的前兆。卻沒料,這次竟來得如此迅猛。

快馬加鞭趕回王府時,車內的靜王已經陷入了昏迷,牙關緊咬,身體除了偶爾的抽搐,已凍成了冰塊。

“王爺?王爺?”他大急,忙抱了主子就往內堂裏奔。冷不防,面前卻有一人阻住去路:“怎麽回事?”

“快閃開!”他擡眼一看,大驚,“啊,殿下?!”

身着便服的太子已伸手将靜王接了去:“說:怎麽回事?”

他不敢怠慢,忙道是靜王外出突然發病。

“還不快去拿藥?”太子邊說邊抱了人就往屋裏走,也來不及放到床上,直接在椅上環住了,接過人遞來的靜王尋常備着的藥丸就往他嘴裏送,卻不料,那灰白色的唇卻怎麽也撬不開。

“之忻,之忻……”呼喚逐漸變得狂躁,在喚了不知多少聲之後,太子終于不怒反笑,冷冷道,“去,拿把勺子來。”

“……殿下?”聽命的人卻遲疑。

“還不快去!”太子一腳踢在他腿骨上,他只得拿了把銀勺過來。

卻沒料金屬制成的勺子也未撬開那血肉做的口腔來。太子的臉色已如懷中人一樣雪白,咬牙道:“這時候嘴還這麽緊?”

見他還要加力,一旁的人終于忍不住跪了下來:“殿下……請您停手吧!”

太子睨他一眼:“本宮是在救他的命。”

那目光像刀子般剮人,他只得噤聲,看着那銀勺終于在大力之下被送進了靜王的唇齒之內,連忙将藥丸遞過,見它終于滑入主子喉嚨,終于暗暗松了口氣。

然而誰也想不到此時,那半張的唇間竟忽然溢出一聲模糊的——“斷雲……”

太子将銀勺扔在了地上,勺子在磚地上蹦出去老遠,幾個紅點也随之蹦将開來。

太子一面用袖子擦了擦懷中人唇上的血絲,動作輕柔,一面問道:“剛才,你們去了哪裏?”聲音卻沉得像鐵。

“只是……”随便出去逛逛的話,被儲君一聲冷哼堵回了喉內——“本宮不會每個人的嘴都只用勺子來撬。”——唬得人忙将方才會面的事和盤托出。

太子聽着,沒有表情。一直到聽完了,才說了一句:“速去蘭王府,就說靜王病重,請柳夫人過來。”

“這……”蘭王如何能肯?

太子冷笑:“請不動就求,求不動就跪在大門口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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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苦苦相求,自然沒人能拒絕,只不過,來的不但有柳斷雲,還有蘭王爺。

兩人下了車便直奔病塌之前。靜王府的下人忙要來招呼,卻被蘭王阻止:“照顧你家王爺要緊,有什麽吩咐,都聽大夫的。”

聽見這話,奔進來就搭脈斷雲不由悄悄瞥了他一眼,握着那腕的手松了一些。

之惟沒再說話,就站在床邊,看着。

斷雲也不再看他,專心為病患診治起來。

之惟不懂醫道,只是見她忙碌:望氣色、切脈搏、施金針、熬湯藥……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銀吊子裏的藥汁沽沽的又沸了起來,纖手便去撥動火苗,火光漸暗,那褐色的藥汁便在吊子裏暧昧不明的蒸騰着。仿佛,又回到了某月某天,一睜眼,也是這般軒窗,這般朦胧月。

“斷雲?”

“嗯?”

看見她回眸望來,他才知自己喚出了聲,遲疑了下,他問:“靜王怎麽樣了?”

斷雲回他舒眉一笑:“已沒什麽大礙了。”

他看見燈光裏她額上的汗珠如珍珠,不禁走近一步,眼裏望着,嘴裏卻是:“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就病得這樣厲害?”

“這我也說不好。”斷雲情不自禁的重又露出擔憂的神色,“似乎是吃了什麽熱性的藥物或食物,與他體質相沖相克,于是激發了體內寒症。不過,他的虛寒之象倒比以前似有改善。”

之惟的手在袖裏停駐,望向床上墨發水顏——這般脆弱得教人不由心疼——輕輕唔了一聲。

斷雲聽他未再問下去,便又俯身将金針換了換穴位,腳下跟着手上移動,一個不注意,一個沒料想,脊背撞上那寬厚胸膛,生疏許久的軀體傳來彼此熟悉的戰栗。身後仿佛有磁石,她感到身體在不自覺的後仰,右肩上,是誰的指尖隔着衣衫也感覺得如此清晰?幾乎就要在瞬間陷在那掌箍裏,然而,低眉:手裏細如牛毛的針卻是一點錯位也經不起——

之惟感到懷中的女子又要俯下身去,于是手比腦子更快的動作——

斷雲左手拂過他抓住她右肩的手,輕輕道:“王爺,你擋着施針了。”

之惟放手,退了一大步。

斷雲将注意力拉回來,全意照顧病人。卻在這時,床上的靜王忽然一陣抽搐。斷雲忙朝着他幾個穴位施針下去,卻不料昏沉的人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像抓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腕。

“啊!”斷雲低呼了一聲,右手卻仍未停下,依舊一針接一針的穩穩落下。

床上的人終于平靜下來,手卻仍未松開。

斷雲便只得道:“快把藥端過來。”

下人将藥碗遞上,她剛要拿起調羹,卻被人連碗帶勺一起接過,只見之惟親在床頭坐下,将靜王半扶起來,讓他枕在自己端碗的左臂上,右手則拿起調羹。心裏像有根弦在輕輕的顫,她從他手裏端過那碗。之惟回眸看了她一眼,她看見那墨玉般的瞳孔裏映出淡淡的笑紋,似乎是他,又似乎是自己。

喂了幾口後,靜王模糊的似乎是呻吟了一句,環着他的人卻聽得這般清楚——“斷雲……”

斷雲這頭卻只見之惟将調羹驀然放回了她碗裏,還未及詢問,便見靜王睜開了眼睛,眸光如水光一閃,在兩人開口之前先開了口:“朦胧中似乎聽見你說話,居然當真是你。”說着,吃力的動了動身體,又轉向之惟:“蘭王也當真在,咳咳,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之惟笑笑:“醒了就好。”邊笑邊助他躺回枕上,“別急着說話了,先歇着吧。”

靜王依言點頭, 還是說道:“麻煩二位了。”

随着他言語,靜王府的下人們立時跪了一地,齊聲言道:“謝蘭王、夫人。”

之惟擺擺手,仍是笑容可掬的:“自家兄弟,客氣什麽?”說着就站起身來,望向斷雲。只見那女子清恬的面龐上此時竟有着幾分羞赧,他想了想才意識到大約是從未接受過這樣排場的致謝。目光不由更加愛在那廂停駐,他看見靜王的手不知何時早松了,于是她便雙手托着那藥碗,立在一地跪拜的人中,顯出幾許難得的澀,更有些不經意的甜。看着看着,不由在喉裏低笑了一聲,伸手接過她傻傻托住的藥碗。

斷雲這才回過神來,低聲道:“我這就給靜王除針。”

躺着的人也聽到了,卻知她并非是說給躺在簾帳深處的自己,于是,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人聲終于都漸漸遠去,才再次睜開了眼來,窗外,熟悉的身影果然隐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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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

蘭王府門口,之惟聞言轉過頭來。

月光蕩漾在她盈盈的水眸,她望着他:“謝謝你。”

“嗯?”他眉峰動了動,卻微笑——早已習慣了的掩飾不快的表情,“呵,都說了是自家兄弟。”

卻不料——“我不是為靜王。”斷雲笑了笑,“王爺弟兄間的事,我沒有替誰道謝的資格。”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他覺心頭像有什麽悄悄松動,讓那壓抑許久的方寸之地又重萌生機,不禁問:“那你是為誰?”

她仰首看着浩蕩蕩的夜空,回答:“斷雲是為自己。”

他看見水溶溶的圓月,聽見她接下去道:“我知道了自己該靠什麽活下去。”她輕輕的笑起來,眼中的光亮如滿月般傲然:“我是個大夫。”

月光如水如絹布,不知是誰的恍惚,恍惚中方才在靜王府的一幕幕如水墨般渲染重現:素衣烏發的倩影,有條不紊的動作,從容不迫的氣度,不繁華、不耀眼,卻有着月色般清恬的淡定姿容,如無數平和清寧的過往曾經……

之惟想不出自己還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喉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是第一個,第一個對他說出要靠自己而活的女子,就在他的王府門前。卻不知,她也是第一個,第一個自己想讓她一生依靠的女子,也許就在那天,望見她的花轎向他的府門行來。而更諷刺的是,數天來心情輾轉,終于找到了跟他解釋前塵不快的理由,更就是在剛才,看見了忙碌的她自信的她,讓他終于下定決心放下身段,舍棄臉面。卻不料,她這一聲輕笑竟像一盆冷水一般,瞬息澆涼了原本的所有語言。

靜默中,只有風,吹過來,當真是秋涼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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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裹了幾層錦衾,也難敵秋風登堂入室。

枕上,靜王轉眸,果看見那人攜風裹月的走進雕花門內。

“大哥。”他認命的閉上眼睛,感到對方呼吸的熱氣噴在自己冰冷的面頰。

“醒了?”太子更加俯下身來,雙肘撐在枕邊,笑笑的問。

“不。”他仍閉着眼,“之忻仍在夢中。”

“哦?夢見什麽了?”太子似笑非笑的拂過枕上那迤逦長發。

“我夢見小時候的事了。夢見我娘,夢見好多好多的桃花,開得像血一樣,我跑過去折了一支想送給我娘,卻不知為何竟碰見斷雲,小女孩的模樣,卻是現在一樣的大夫的表情,冷冷的跟我說:‘夜宴哥哥,你長得和桃花一樣。’我就把桃花給扔了。接過忽然間,天就變了,開始下大雪,遠遠的,我看見娘穿着白衣一個人在雪地裏走,我忙去追她,卻怎麽也追不上……然後不知怎地,斷雲的聲音又響起來,又似乎不是她的,是很多很多女人的,反複說着那句話,我叫她們停下來,卻怎麽也出不了聲,就只能看着我娘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就只剩我自己在冰天雪地裏……”

一顆流星,從說夢人的睫緣滑落。

太子伸出手去,觸到那冰涼。“你這淚,究竟是為誰而流?”

靜王睜開了眼睛:“大哥說呢?”

發絲如湘江水流,在指間倏忽流走,太子搖頭:“我不知道。”接着,他的笑容緩緩消失,他說:“我也不想知道了。”

靜王唇剛微啓,眉峰便因驚訝而凝聚。

太子手指拂過他略腫的唇緣,指腹冰冷,“這張嘴裏有的全是說辭,本宮已經聽夠了。”

“大哥……”

太子狹長的黑眸眯成了一條細線,“我說了,我不想聽。”說着,指已成掌,覆在那仍掙紮不休的薄唇。

“大哥,不!”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靜王竟一把揮開了他的手。

喘着氣,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一瞬的怔忪。

先醒過神來的太子猛的捏住了那尖細下巴:“你讓我聽什麽?這張連昏迷時也撬不開來的嘴,還有多少借口托辭來迷惑衆生?”

直對着那點漆瞳,他第一次語塞。

“說啊,你怎麽不說了?你怎麽不繼續說你那套夢裏見聞,對天下所有人去一個一個的解釋你為什麽昏迷時叫着她的名字?!天知道,你究竟有沒有真的昏過去過!”

等太子吼完了,靜王面上微薄的血色也有如潮退,他閉上了眼睛,以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沒有騙你。”

不知聽見沒有,太子許久沒有回答,也沒有松手。

他于是便自顧自的說着:“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大哥,從十四歲開始。我告訴你我要為我娘報仇是真的,我要對付我恨的人是真的,我會不惜一切幫你也是真的——”他驀然睜開了眼睛,望着咫尺相對深暗相似的黑眸:“我是你的親弟弟,更是真的。”

太子的手一顫——他記得這句話,記得那個春雨連綿的夜晚,記得那一場半途逃了的筵席,那用迷醉的眼在黑暗中窺伺的忐忑和誘惑,那潮濕的微曛的花瓣似的柔軟和香甜,也記得那身體忽然間就像今天般冰冷,然而從那水色唇瓣間流出的液體卻像煮沸的水樣不斷的沽沽的溢出來,在那雙褪色的唇第一次喊出這句話的瞬間。

有種神奇的力量。

讓人每到這時,就不敢看那雙深得泛碧的眼。

手,終于垂了下來。他聽到急促的喘息和夾雜的咳嗽,如同以前每一次。于是,過了會兒,他還是做出了與以前相同的舉動——他抱住了他,感到那已然纖長挺拔的身軀竟仍單薄如少年,脊梁骨珠子樣硌得人胳膊生疼。

懷裏人不說話,一如從前的突然沉默。

于是他終于說了話:“慢慢說,別着急,大哥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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