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8】
情緒穩定下來之後,鄭姒輕描淡寫的提了提事情的經過。
她有些後悔方才沒控制住情緒,以至于不得不将這種令人不快的事情倒給他。
畢竟他在目不能視,成日在這星河苑的深院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本就可能心思敏感,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用處的廢人。
如今知道她在外面受了人的欺負,而他卻無能為力,什麽都不能為她做,那他豈不是會更難受?
鄭姒有些自責。
而後在容珩追問事情經過的時候,她故意弱化了周澤潤的惡心嘴臉,只說有個權貴家的子弟想要強娶她,她有些不願意。
“誰?”容珩沉聲問。
鄭姒搖搖頭,沒有提他的身份。
“這件事不用你操心。”鄭姒說,“我與那人的母親關系還不錯,這兩日與她說一說,讓她回去教訓一頓那個纨绔兒子,這件事就過去了。”
她親了他一口,語調輕快了些,“不是什麽大問題,別擔心。”
容珩沒有再說什麽,目光卻落在她的胸口上,似乎在專注的觀察着什麽,眉間露出幾分罕見的不虞之色。
鄭姒對他這個怪毛病無奈得很,一擡手蓋住了他的眼睛,“不許看。”
他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後才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說:“阿姒,我是個瞎子。”
他說的平淡,鄭姒卻聽得難受,小聲嘀咕了一句,“別這麽說。”
“我會去打聽各地的名醫的,會好好治你的眼睛。”
“沒關系。”容珩說。
他的眼睛會好的。
比起這個,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方才鄭姒伸手覆他的眼睛的時候,他嗅到了一縷龍涎香的味道,和上次在她頸間聞到的氣味很相似。
如果這兩次皆是同一個人的話……
那阿姒究竟被他糾纏多久了?
容珩神情沉冷。
他居然一直都沒發現。
鄭姒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太好。
她想了想,牽住他的手,帶着他往外走,說起開心的事,“我今天去算卦了。”
容珩因她的舉動揚了揚眉梢。
今日他們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對,阿姒想帶他去哪裏?
他把自己交給她,配合的反問了一句,“算卦?”
“對。”鄭姒興致勃勃的道,“這段時日翡州城出了一個青籬娘子,聽說算卦算的特別準,而且一次只收一個銅板,我心下好奇,便去找她算了一算。”
說到這,鄭姒賣了個關子,“你猜她給我算出什麽了?”
“算出什麽了?”容珩偏了偏頭。
鄭姒眉飛色舞的将自己上午編的那套說辭講了一遍。
到最後,她感慨的說了一句,“所以啊,雖是那個權貴子弟來找我的麻煩,然而到最後,倒黴的不一定是誰呢?”
她一邊說着大話,一邊在腦中瘋狂的想,她要怎麽樣才能讓周澤潤倒大黴。
不然她剛立起來的人設就要轟然崩塌了。
容珩對倒黴那一段很認同,他确實要倒大黴了。
只不過……
他很想問一問鄭姒,你說的那個青籬娘子,究竟是不是你自己?
昨天晚上你說的狼和羊,是不是也是你自己?
見鄭姒似乎完全不覺得他會聽出來,容珩也就沒有故意戳破,掃她的興。
“你希望他怎麽倒黴?”容珩随口問了一句。
鄭姒思忖了一會兒,“不舉。”
多好,比讓他缺胳膊少腿溫和多了。
然而讓人遺憾的是,這件事實施起來太有難度了。
容珩一頓,神情微妙的變了變。
似乎是個好法子。
鄭姒不想再提那人,醞釀了一會兒,對他道:“你每天留在院子裏悶不悶?”
“還好。”容珩答。
對如今的他來說,越是熟悉的地方越能給她安全感。外面的環境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哪裏有牆哪裏有坑他完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向不太喜歡出門。
在裕陵的殿中是,在這裏也是。
鄭姒那道門鎖還是不鎖,于他而言并沒有什麽分別。
不過顯然,她并不這麽覺得。
她覺得自己将他鎖在這裏好幾個月,實在是太壞了。
好在如今,她可以稍稍放肆一些了。
鄭姒握緊他的手,“以後我每天帶你出來走走吧。”
容珩低眉笑了一下,“好。”
自那之後,疊翠山的山階上,常常出現他們二人的身影,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日暮,有時陽光普照,有時細雨霏霏。
星河苑中那些不知情的人起初見到容珩的時候非常吃驚,那兩個被鄭雪憐打過招呼的仆婦,也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原來二小姐說的是真的,我還一直不信來着。”
“這藏的可真深,我們在這裏這麽久,竟都沒有瞧出不對勁來。”
“嗐,那還不是因為我們完全不能靠近內院。不然這種事,早發現啦。”
“那可不。不過這小郎君也是真能沉得住氣,這麽多天不聲不響的,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說他是個什麽來路?”
“那誰能知道呢,不過……我瞧着他好像是個瞎的喲,你說這表小姐,要養小白臉也不養個健全的。”
“啧啧,說不準就是喜歡這種能随意拿捏人的情趣呢。這麽俊的小郎君百依百順的,誰不喜歡?”
她們叽叽咕咕的說了一陣,話題漸漸變得有些不知羞起來。
因為講的不是什麽好話,她們的聲音壓得很低,近乎耳語,周遭的人根本聽不到。
鄭姒更是毫無所覺。
不過容珩耳力過人,卻将她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不僅如此,在場圍觀的人,誰效忠鄭姒,誰懷有異心,誰驚異,誰鄙夷,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之後,他費點心思,慢慢替她除掉吧。
……
鄭姒陪着容珩在山野間逛了一圈,一路上觑着他的神色,興致勃勃的給他轉述自己所見的風景。
見他似乎很享受這一切,并沒有什麽不開心,鄭姒漸漸放下心來,自己的笑容也真切了幾分。
晚上回來吃過飯後,她又拉着他在星河苑的外院逛了逛,告訴他這裏有一個水榭,那邊有一處假山,回內院的路上,有一排海棠花樹,春天很好看。
他很認真的聽。
鄭姒原本想問他,你想不想看這些風景。可是想了想又覺得這個問題多餘又殘酷,十分沒意思,便閉上了嘴沒有說而那時,容珩其實确實想借一縷光明偷窺一眼。
不是想看風景,而是想看她的面容,還有帶着笑意說海棠花開時,她臉上的神情。
後來,他那麽喜歡眸色沉沉的盯着她,喜歡一遍遍的吻她的眉眼鼻尖和嘴唇,喜歡她露出笑或是顯出怒的生動表情,還有無措和歡愉交織的失控樣子,大抵都是因為,他曾經留下的遺憾太深吧。
……
當天晚上,鄭姒回房去睡後,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
似乎是奇怪的哨聲,又好像是高亢的鳥鳴。
她沒有在意,悶着頭醞釀睡意,恍惚之中好似聽見了隐約的人聲,含含糊糊,聽不真切。
她的腦子清楚了一些,凝神細聽,那聲音又消失無蹤了。
外面起了風,她的窗子沒有關緊,被驟起的風一下子拍開,哐當一聲響。
鄭姒驚了一跳,起身撩開簾子,赤足踩着絨毯去關窗。
今夜無星無月,天幕漆黑,窗外的燈火盡數熄滅了,四周皆陷在一片黑暗中,平日裏熟悉的建築物影影幢幢的,仿佛蒙了一團黑乎乎的鬼影。
鄭姒撫了撫自己的胳膊,抓住窗框正要關窗,餘光處卻瞟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她脊背一涼,又盯着那處細細的瞧了好一會兒,卻再也沒看見分毫動靜。
大概是野貓吧。她這樣安慰自己,将窗戶關的死死地,呲溜鑽進了被窩裏。
第二日,鄭姒起了個大早。
因為周澤潤這個大麻煩,她不得不勤快一點,去靈山山麓的木亭中擺攤,以期蹲到周澤潤他娘薛氏,趁機将她忽悠一番,讓她回家去打斷她那混賬兒子的腿。
只不過,鄭姒還沒有等到薛氏,就先聽到了翡州城中的一個大消息。
——知府之子周澤潤,昔日的翩翩貴公子,夜半在眠花苑中醉酒淫樂,神志不清,不慎翻下三樓欄杆,摔在了一片嶙峋的石頭地上,自此雙腿殘疾,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此事一出,原本想高攀周家的那些富戶之女紛紛避之不及。
不過令人感動的是,眠花苑中的一個女子名喚柳嫣,與周公子情比金堅,早早地便私定了終生,只是礙于父母的反對只得隐忍。
在他雙腿殘疾之後,她沒有另攀高枝,反而拿着昔日他送她的香囊哭着跪在了其父母身前,求他們成全自己對柳郎的一腔愛意。
薛氏造此大變,心力交瘁,原本對兒媳婦的人選百般苛求,如今卻什麽都放下了。她看着她兒的那副樣子,覺得有這麽一個深愛他的女子願意來照顧他,也是一樁幸事,這也是她唯一能為兒子做的了。
于是,風塵女子柳嫣就這樣成功的嫁入了本地最高的門楣,吃香的喝辣的,還不用像往日那般隐忍着伺候男人,美滋滋的守起了活寡而躺在床上剩了半口氣的周澤潤,看到她手上把玩的那枚灰黑色的香囊,憤怒的瞪大眼掙紮了起來。
柳嫣溫柔又不容反抗的将他按住,嬌滴滴的問:“夫君,怎麽了,冷了熱了還是渴了餓了?放心,我這麽愛你,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周澤潤目眦欲裂,喘着粗氣問她那香囊是從何處來的。
“這個啊。”柳嫣提溜了一下那香囊,轉了轉眼睛,笑眯眯道:“撿來的。”
周澤潤情緒激動,說這香囊是他給鄭家的表小姐的,你們二人背地裏究竟搞了什麽陰謀,把我害成這個樣子。
柳嫣無辜的眨了眨眼,說:“相公,我是什麽身份,怎麽會認識那位出身尊貴的小姐呢?”
說罷,她眸子轉了轉,“不過……若你招惹的真的是那位小姐,我倒是知道是什麽東西将你害成這樣的了。”
周澤潤眸中的怨毒幾乎要滲出來,語氣可怖的問:“誰?”
柳嫣紅唇一勾,輕飄飄的吐出一個字。
“鬼。”
……
這樁事發生沒多久,在夜深人靜的星河苑,容珩用清哨将高茂喚至近前。
宋青為人圓滑,懂得逢迎,凡事都能和別人聊兩句,是探聽消息的一把好手。容珩白日裏已經從他那裏聽過周澤潤的近況。
“不是讓你做的隐蔽點,不要搞出太大動靜嗎?”不然阿姒察覺出不對怎麽辦?
他已經特意囑咐了,結果他還是将這事做的轟轟烈烈的,現在鬧出滿城風雨。
高茂覺得自己很冤枉,“殿下,奴什麽都沒做。”
容珩揚了揚眉,“你若什麽都沒做,那畜生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幅樣子的?”
高茂也很委屈,“奴當時落在了他身後,正要抓他,結果他一回身瞧見奴,吓得兩眼一翻從欄杆上栽了下去。”
容珩陷入了沉默。
正當高茂以為自己這關闖過去了的時候,他那雙翳瞳忽然盯住了他,“過來。”
高茂依言走上前。
容珩擡起手,微涼的手指落在他的臉上,細細的撫了一遍。
高茂面色茫然,不知道殿下這是在做什麽。
而後,他聽到他冷笑一聲,陰恻恻道:“高茂,你的人.皮面具呢?”
高茂頭皮一炸,霎時間僵住了。
完蛋,他翻車翻得狠徹底。
這可以說是他幾十年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刻。
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更糟糕的事發生了。
黑夜中,一道猶疑的女聲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你們……在幹什麽?”
被相似的怪響聲驚動,抱着枕頭,赤着腳輕輕走下樓來一探究竟的鄭姒,看着二人親昵的舉動,神情複雜的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