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地獄
“寂海有多深?”王既晏問皇甫昕。
“大概有十八層地獄那麽深吧。”
海浪又卷了起來,王既晏看到水中泡着半張死人的臉,牙齒露在外面,猙獰得可以本色出演生化危機。她劍風橫掃而去,紅色的氣流有如烈焰破冰,又如紅蓮開放在黑色的潭水之上,在凝滞死亡氣息的風中鋪排開來,生生不息,硬是将海浪劈成了兩半。
天空中布滿了黑雲。然而皇甫昕說,頭頂不是天空,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寂海海面。黑色的雲團扭曲擠壓,光是看着就讓人十分不舒服。腳底踩在湧着浪的水面上,似乎已經麻木了。
“真是完美的傳承。”皇甫昕贊嘆道。她們在黑色的水面上疾行,燈籠挂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紅色光暈只有黃豆大小,随時都可能在冰冷的浪潮中湮滅。
一大堆交纏的未腐爛殆盡的屍體堆成了一堵牆,攔在二人面前,王既晏咬牙揮劍劈開這面牆。一想起幽冥國的秘密武器幽靈軍隊就是這麽來的,她止不住的反胃。
海面茫茫,引魂燈忽明忽暗。王既晏的心越發往下沉,她問皇甫昕:“我要找的人,是不是不在這裏?”
皇甫昕表情凝重。她說:“寂海之下就是地獄,也許真的應該……”
王既晏咬緊了嘴唇,僅是在海面,就已經讓她痛苦得難以忍受,海面之下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的?
“我要怎麽做?”王既晏問。
皇甫昕轉過身看着她,輕輕将引魂燈的帶子綁在王既晏右手手腕上,又伸手幫她理了理皺了的外套領子,面露哀戚不舍之色。王既晏心裏忽然湧出一種奇怪的感情,皇甫昕之于她而言,像是長輩,也像是可以依靠的人。
“王既晏,地獄之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了。拿着你的劍,一直朝前走。不要回頭,也不要走岔道。凡是攔你的,就用劍劈開一條路。引魂燈會指示你,那個人在哪。”皇甫昕柔聲細氣地說。
“前輩,為什麽你不跟我……”王既晏有點慌。她對寂海之下的世界一無所知,獨自去闖,不是等同于送死嗎?
皇甫昕露出一絲微笑說:“你是幽冥長女啊,既然以幽冥為名,又怎能害怕獨入幽冥?”
王既晏低下頭不語,海面稍微平靜了一些,黑色的水面倒映她的影子,有些失真,不像是她,更像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皇甫昕顯然也注意到了,她亦出神望着王既晏的倒影。
“寂海之水有如生死之鏡,能映出你之前世模樣。”皇甫昕只是在心裏想着這話,卻未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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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既晏,你聽我說。”皇甫昕再度開口時,語氣有不容違抗的威嚴,她站在黑色的海面上,腳下屍骨堆積,像是陰間的王者,“我非是抛棄你而不顧,只是我要守在此地為你引路,萬一你在地獄中有三長兩短,我也好想辦法。你拿好燈便可,無論地獄中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萬不可回頭,只管往前走。否則,黃泉路上一旦回頭,便出不來了。”
王既晏點頭。皇甫昕見她強做鎮定的模樣,有些動恻隐之心。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孩,非要不撞南牆不回頭,直到斬斷一切退路和挽留之機,這種骨子裏的執着,太像是皇甫昕曾經深愛的男人了……
“不要怕,幽冥長女。”
皇甫昕安撫一般地輕聲呢喃,雙手拂過王既晏的臉頰,然後捂住她的眼睛。皇甫昕的能力盡數渡給戒指,自身唯一剩下的治療之力了。随着被皇甫昕的雙手遮住視線,王既晏感覺到自己陷落溫柔的黑暗,腳下海水嘩嘩湧動。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仰面倒在海水中,視線在沉入水面所見便是皇甫昕面無表情的臉。
皇甫昕的推人狂魔模式再度啓動。王既晏想罵,全身卻都已經沉入海水中,不斷向下沉着。四肢所觸及盡是冰冷漂浮的屍體,海水腐蝕着她的靈魂,讓她有如在極寒的冰窟裏,又如在滾燙的油鍋中。水逐漸沒頂,王既晏在水中睜大了眼睛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反而讓眼睛感覺到一陣難過的刺痛。王既晏在水下不能呼吸,卻不敢閉上眼睛,生怕一閉眼睛就會永遠沉睡在這裏,做着痛苦的噩夢,成為那些腐臭屍體中的一員。
眼睛疼痛得厲害,她試着催動戒指的力量,毫無反應,是因為瞎了嗎?肺部仿佛都要炸開了,她雙手胡亂抓着拼命想要将頭探出水面,卻只能不斷地往下墜……在一片恍若鴻蒙之初的黑暗中,她看到半點幽幽紅光閃爍起來,那是她用命火燃起的引魂燈。
“我竟然還活着?”靈魂似乎并不會被水淹死,但是寂海的海水卻讓她無比難受。王既晏稍微阖上了眼睛,默默念誦神霄心法,以求能緩解周身爬攀而上,瞬間傳至四肢百骸的痛苦。
只有那點命火是亮着的。王既晏失神地看着引魂燈,像是流離黑夜之中,在凄迷的路上所點燃的燭火。師父不在這片黑色的水域裏。王既晏想,也好,這樣師父就不用受靈魂腐蝕之痛楚。
時間似乎凝結停止了,王既晏不知道自己沉了有多久,她渾身上下都在痛着。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這種痛似乎增加了另外一種意味……冷。
王既晏吃驚地爬起來。她現在是站在實實在在的地面上。冰挂和霧凇布滿了視野,除了一條狹窄的通道,兩側全是高聳入雲的冰棱,也有可能那是被冰雪所封存起來的樹。天氣陰沉,眼前盡是白霧蒙蒙。王既晏使勁揉了揉眼睛,她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只感覺到冷。
除了兩年前在沙漠的冬天,她很少如此深刻而痛苦地感覺到寒冷。她可以赤腳走在雪地上,也可以在暴風雪的夜晚戰鬥,但此時此刻,似乎這一切都已經無效。她抱緊雙臂,直入靈魂深處的冷。連同引魂燈的火光也凝滞成為可憐的一小點。
王既晏想起“八寒地獄”的傳說,整個世界都是狂風暴雪,地上是雪山,天上是冰川,堕入其中的人身體被凍得滿是瘡包,甚至裂成一塊一塊的,地獄中彌漫生靈痛苦的呼號之聲。然而這裏卻只聽得到似乎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風聲。
她不再猶豫,拼命往前走着。這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腳下牽絆着,她怎麽都不能像在水面那樣“飄”起來,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腳底板仿佛都被凍硬了,起初每落一步腳跟都是生疼的,後來連這樣的疼痛都沒有了。
據說凍死的人會逐漸感覺不到冷,甚至瀕死之時錯覺越來越熱,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王既晏現在是魂魄,并不會幹出裸奔的事情,但這種寒冷讓她覺得幾乎超生都無所希望。頭發結了霜,挂在眼前;睫毛結了霜,眼前一片白蒙蒙的,燈籠上落了雪,厚厚一層,命火卻執着地亮着,白色世界裏唯一溫暖的紅。她只知道埋頭向前走着,絕對不能回頭。
“幽冥長女,到壁爐邊暖和一下吧。”身後傳來法倫的聲音,幾乎就是貼着她的耳畔。王既晏低着頭毫無反應。
“王既晏,我已經尋到了你師父,現在帶你回去。”皇甫昕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王既晏頓了一秒鐘,繼續朝前走着。
“晏晏。”有人這麽溫和地叫她,那個聲音熟悉得像是心髒,又陌生得如同夢境。王既晏猛地停住腳步,她看向引魂燈,紅色的火苗映着白雪,越發羸弱。眼淚被凍成了冰,根本流不下來,她繼續往前走。
腳步越發踉跄。視野稍微清明了一點,小路兩側的冰挂中,封存着許多屍體。她看到有具屍體從腰部被巨大的兵刃鋸成了兩截,血沒有流出來就凝成了一塊紅色的冰,觸目驚心。她以為此人已經死了,卻不料上半截身體忽然蠕動吟慎起來,就連發出的聲音都像是風吹過破洞的麻袋,既晏急忙捂住耳朵向前跑去。那人依然在受苦,伴随着只有一半被凍在冰中的身體。更多的人連慘叫都發不出來了,只有風聲一般的喘息。大概這便是“裂如大紅蓮地獄”。
皇甫昕是被冰封而死,或許她曾經便經歷過這樣的地獄折磨。
王既晏又想,還好,沒有找到師父,師父沒有在這裏受苦。
她走上了一座雪山,路上橫七豎八盡是被凍硬的屍塊,把她絆倒了好幾次。所幸引魂燈中命火的紅光還幽幽閃爍。王既晏抱緊雙臂,縮着脖子抓緊往山上走着,直到一種奇怪的聲音讓她睜開眼睛。
那不是風聲,更像是一種啃噬的聲音。
她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種活物,是巨大的蟲子,每一條都有她的手臂那麽大,在混着冰的屍堆中蠕動,咬着受難的蒼生,蟲子的樣子像是蜈蚣,當它們張開嘴時,可見密密麻麻的鐵齒,令人不寒而栗。
王既晏站定。她僵硬地擡起左手,不需害怕,不需猶豫,也不需思考。無名指上的紅眼睛猛地睜開,九歌劍幻化握在手中,她盡力催動被凍得幾乎動彈不得的軀體,向前沖刺的同時劍影紛落。雖然揮劍的速度和力度都大打折扣,好在這些蟲子也不是想象中那樣強悍,王既晏在冰霜之中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一刻也不停地走着。似乎只要揮起劍來,那些身後的幻聽也就消失不見了。但是這條路什麽時候才到頭呢?她望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色,看不到盡頭,也找不到那個人。
師父、師父、丁釋憂……
你究竟吃了多少的苦頭……
從雪山上走下來之時,忽然起了風,漫天暴雪卷起有如白色的巨龍,呼嘯而至,把王既晏吹得東倒西歪。雪一層層積起來,初至腳背,複至膝頭,再後來,舉步維艱。
王既晏機械地揮劍撥開擋在面前的雪,劈開,雪又合上……風太大了,連她的靈魂都要被吹散一樣。唯獨命火搖曳,硬撐着不肯熄滅。
“師父。”仿佛天地和整個思想都只剩下這兩個字,王既晏輕聲念着,至于其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似是在遙遠的地方還有冰層下流淚的臉,又仿佛在最深的朦胧幻覺裏,一個金發的男子蹲下身對她微笑,他的頭發那樣燦爛,風雪從兩人臉龐的間隙急速掠過。所有這些記憶混雜淩亂,最後形成了太古之時無盡的黑暗,混沌未開,天地未分。
“啊。”王既晏幾近無聲地低呼了一聲。無名指上紅眼睛閉上,九歌劍消失。她的腳踝好像被什麽東西扯住了,再動彈不得。王既晏僅僅是搖晃了一下,便倒在地上,雪花一層層覆蓋她的軀體上,轉瞬便成一個微微隆起的墳頭。
水晶礦墓室之中,奧列格覺得懷中軀體越發冰冷。初時他還更用力地去擁抱她,然而幾分鐘後,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抱了個大冰塊一樣,他再也受不了那種寒冷,輕輕把王既晏放到地上,退到一邊。然後他目瞪口呆地看到,王既晏的臉頰上蒙了薄薄的霜,她的頭發上也結了霜。
奧列格跪在六芒星陣外,雙手交握。他眼睜睜看着王既晏的身上霜雪漸厚,簡直要把她整個人都蓋住一樣。他往嘴裏灌了一口酒後将金屬酒壺放在一邊,用俄語輕聲說:“斯維特拉娜,你不要害怕。我将唱歌給你聽。”
斯維特拉娜,俄語中意為明亮。這是奧列格偷偷為王既晏所起的俄文名,但從來不曾讓她知曉。他不知道“既晏”此名的含義是入夜,卻固執地認為她應該叫斯維特拉娜。
奧列格低聲唱起了《俄羅斯海岸》。他在貝爾倫的牢房裏唱過,也在王既晏失了靈魂的軀體旁唱。
伴随着歌聲,暗河水從冰層之下流過,汩汩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