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槍聲與歌聲
理查德五世從睡夢中驚醒。他做了一個噩夢,自己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弟弟貝爾倫拿着步槍打他的腦袋,砰砰砰直響。等他驚醒,發現那敲擊的聲音原來是有人在拼了命的擂門。
“陛下,陛下!”門外的人幾乎帶着哭腔,“有敵軍打進皇宮了!”
理查德扯落睡帽,頭發亂得跟火焰一樣。他跑到窗前,一把拽下窗簾擦掉玻璃上的水汽。窗戶對着皇宮的後花園,也許敵人還沒有攻占到這裏,大雪紛飛,舉着火把的人在雪地裏四處亂跑着,女人張皇的尖叫聲和亂糟糟的呼喝,混作一團。
“敢打進皇宮裏?簡直找死!”理查德暴跳如雷,但他立即想到提爾将軍已經帶着一萬軍隊去踏平皇後森林,連近衛軍隊都被抽調了大半,如果敵人是有備而來,他根本無還手之力。
“中計了。”理查德的冷汗順着額頭淌下,他并沒有着急換睡衣,而是陰郁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白雪紛紛。他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擡起頭時。突然竟牽出冷酷而決斷的笑容,那雙淺藍色眼珠中迸出絲毫未加掩飾的瘋狂和淩厲,若是有近侍見到國王這般神色,恐怕會尖叫出來。
理查德打開卧室中的櫃子,從裏面掏出幽冥使者贈予他的那把步槍,掂了掂,臉上始終都保持着微笑。
這把槍是從“本”世界中來的,康汀奈特大陸并不公開生産槍械。他父親以前曾千辛萬苦搞來了一支舊手槍,他愛不釋手地把玩過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由于內部嚴重生鏽磨損而壞掉了。
這一把,卻是全新的俄羅斯生産SVT-40步槍,彈匣是裝滿的,正好十顆子彈。他用其中一顆打死了接應貝爾倫的那個小子,還剩下九顆。
理查德打開房門,叫進來一個仆人幫他更衣。他的目光在槍和窗戶之間相互逡巡,眼中慢慢凝結成冰。
“很好,很好,貝爾倫·林奈爾。你一定要逼我,那也別怪我……”他整理妥當,從床頭櫃上拿起王冠,捧着那沉甸甸的東西,猶豫許久才抹平頭發,鄭重地将王冠戴了上去。然後他臉色鐵青地提着槍走出寝宮,看着宮中當值的侍衛隊長正貼着牆根哆哆嗦嗦地徘徊。
“伯恩!”理查德一聲厲喝,“到底是哪幫混蛋打進來的?”
伯恩見國王走出來,吓得差點跪到地上。侍衛隊長一米九的個頭此時看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低着頭不敢看他:“回陛下,是幽冥國……幽靈軍隊,看來幽靈軍隊确實存在。”
理查德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着情緒。
幽冥王國……一個德魯伊公主的籌碼還不夠,所以他們喪心病狂地想要争取貝爾倫。
還是因為輕敵,開始太過小看這個國家了;不是小看幽靈軍隊的戰鬥力,而是小看了他們國王的膽量和臉皮厚度。
“還剩多少個侍衛?”他一邊問一邊檢查着手中的步槍,把彈匣拆了又安上,安上又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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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陛下,還有四十個人,但幽靈步兵粗略估算怎麽都在一千以上,和他們硬碰硬的話……”
“你他媽沒長腦子啊!誰讓你硬碰硬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虎,理查德大聲斥罵,槍口猛地對準了伯恩的腦袋,作勢要開火。好在走廊中刮來一陣提神醒腦的穿堂風,讓他及時地冷靜下來。他幹巴巴地笑了一聲,頹然将槍口垂下。
“四十個人,全部從皇宮後的秘道到阿歷克斯宮,在大廳中埋伏。然後派一個人——不管是誰,去把巴爾德爾公爵請過來,記得走皇宮後花園的地道。”
“我已經派人去請了。”伯恩戰戰兢兢地說,“我想最高公爵應該已經快過來了。”
“很好。”冷風刮得人心裏都像裂開了個口子一樣,理查德出乎意料的鎮定,只是臉上的獰笑暴露他強作平靜之下的猙獰。他有條不紊安排道,“現在跟我去阿歷克斯大廳。不管是幽靈還是鬼魂什麽的,都邁不過大廳的門檻。”
阿歷克斯大廳,Ilex hall,是北國皇宮建築群主體阿歷克斯宮中靈魂所在,亦為“冬青大廳”。
這是北方帝國皇宮的禦用廳堂。理查德五世八年前在這裏接受加冕,戴上那頂王冠後,又在這裏接見各國的使者。這個大廳裝潢之華美,設計之精良,除了中華城,沒有任何國家可與之匹敵。它也是北方帝國榮耀和財富的象征。
如今幽冥國的秘密武器在門前徘徊而不敢進入,小祭司林明思亦在大廳門前止步。
淩晨三點。林明思感覺到領口吹進的寒風混着雪的寒意,但一點都感覺不到冷。他甚至還有點微微的困倦。
“路西法、幽冥先王在上,幽冥祭司于前,喚游魂為軍,驅厲鬼為用。祈佑禳災。”他默默念誦着,右臂平舉将祭司之劍橫于身前,命令所有的幽靈步兵退後避讓,然後蓄力于左手,獨自推開了那扇飾有北國十字架傳說圖案金色華美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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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帝國的北方,皇後森林。
如果說溫特城皇宮是陷入了刀光劍影的苦戰,皇後森林雖然集結了大批部隊,除了暴風雪咆哮之外,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埃裏克将軍既然将皇家使者的屍體挂在軍營外,也早有覺悟直面提爾将軍率領的皇家鐵騎。當然,兩軍對罵的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沒有人願意因此凍壞肺葉。
暴風雪刮起的時候,他為埋伏在森林深處的年輕士兵們憂心;随即就猜測着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皇後森林能拖一秒是一秒,在失去所有掙紮機會和回轉餘地之後,便是全部滅亡。
他在黑夜中像是狩獵巨蟒的獵人一樣靜靜等待。他的背後就是皇後森林空蕩蕩的城鎮。他猜測提爾将軍帶來的部隊經過在暴風雪中的長途跋涉後,一定會鑽進城鎮躲避風雪,到時候埋伏在四周森林中的士兵們就可以包圍剿殺。如果他的戰士們在那個時候還沒有被凍死,還有力氣拿起武器的話。
腰間別着的無線電對講機響了。瞭望塔上的哨兵惶恐的聲音夾雜寒風呼嘯,變了調似的傳過來:
“将軍,敵軍來了!”
“好,準備出戰。”埃裏克握緊了拳,站起身扛起雙刃斧,突然哨兵的聲音又從對講機裏傳了出來:“奇怪,将軍,不知道從哪兒沖出了一支騎兵隊把敵軍沖散了!”
“怎麽回事?難道是森林裏埋伏的提前動手了?”埃裏克皺起眉頭,沖出軍營攀到瞭望塔上。暴風雪中能見度極低,即使兵臨城下,他也什麽都看不見。但他卻能聽到厮殺聲似要劃開夜色的幕布一樣,即使混雜在風中也能聽得清楚。
“不對勁。”埃裏克喃喃。瞭望塔順風,他所聽到的不是行軍的腳步聲,而是兩軍交戰,人聲嘶吼,戰馬哀鳴。雪稍微小了一點;在狂風吹開朦胧的霧霰時,他看到國王的軍隊已經潰不成軍,一支黑色的騎兵部隊像是楔子那樣硬生生卡進來,又如噬骨的螞蟻将國王軍隊一點點啃食。埃裏克打了個哆嗦,他竟會想到“啃食”這個詞語。
埃裏克孤身一人騎着馬,逆風飛奔向那個莫名其妙的戰場。
黑色的騎兵部隊到底是什麽來頭?看似強悍善戰,然而遠看卻是在國王的部隊中胡攪蠻纏,并未有明确的前進方向,也看不出什麽戰術,隐隐透出詭異的氣息。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由哪個國家的頂尖魔法師所制造出的幻影部隊。但幻影部隊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一般只是兩軍對壘時增加士氣。如果幻影部隊也能如正規軍隊那樣具有殺傷力,整個康汀奈特大陸現今恐怕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得到。
埃裏克拔出雙刃斧,沖進了戰場,風把斧刃刮得锃亮。當他看清楚戰場的景象時,竟也目瞪口呆,怔在了當場。戰馬受了驚吓,長嘶着欲掉頭就跑,埃裏克急忙拉緊缰繩。
那些黑色的騎兵們,根本就不是人。
他們周身上下覆蓋着黑色戰甲,連同戰馬都被戰甲所包裹。但是埃裏克卻看得到沉重的戰盔下,都是一張張骷髅的臉。骷髅們不懼皇家軍隊的進攻,連刀劍劈到身上也毫無反應。
有幾個骷髅騎兵發現了闖入戰場的埃裏克,乍覺察到鮮活而勇敢的生命,就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獵豹,紛紛圍了上來。埃裏克拔出巨斧,大吼一聲,迎面一擊将一個沖向他的骷髅戰士頭顱砍落。斧刃與骨骼相碰撞,竟撞出火花散在雪中。埃裏克神色凝重。寒風影響了他的速度與力度,虎口被震得生疼。
當第二個骷髅戰士揮舞鏽跡斑斑的鐵劍向他砍來時,他顯然就力不從心了。筋肉腐爛殆盡的白骨,伴随着死亡的惡臭,怎麽會有這樣的怪力呢?還好他反應足夠迅速,猛地彎下身體躲過橫掃而來的劍風,同時斧子斜向上劈去,脖頸青筋暴起,硬生生将白骨的手臂斬斷。
骷髅騎士似乎毫無影響,而是趁機近身,以另一只手臂捏住埃裏克的肩胛,頓時鑽心的疼痛湧上,埃裏克睚眦盡裂,斧子差點脫手。他不愧是皇後森林最骁勇的戰士,大喝一聲,硬是憑借意志将斧子揮了出去。骷髅騎士頓了一頓,卻并沒有推開。與此同時第三個骷髅手提着鏽蝕的長矛向他心口刺來,咣當一聲,矛尖與他的铠甲相撞,火花四濺。埃裏克覺得心髒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樣,忍不住彎下腰來咳嗽。
這時候他感覺到似有似無的一陣熱流擦着自己的臉頰飛了過去,好像誰往這邊扔了個火把一樣。同時他聽到有人在吟唱着聽不懂的語言——應該是咒語。
骷髅騎士全部退離埃裏克,似是致意一般對他點頭行禮,如果那算是行禮的話。骨頭吱嘎作響,令人毛骨悚然。
埃裏克擡起頭,看到衆骷髅簇擁着一個騎在馬上的人,手中擎魔杖的人,逆着風雪緩緩向他走來。埃裏克挑了挑眉梢,對方是個活人,而且是個法師。
“幽冥王國祭禳哈桑·德·萊菲布勒,奉吾王之命支援閣下。初次見面,很榮幸。”
法師雙手置于胸口躬身行禮。華麗的法杖頂端所鑲嵌的水晶發出淡淡的紫色,像是一盞小小的燈,照得法師的面容充滿神秘雍容的色彩。當他擡起頭時,眼睛藏在亂蓬蓬的劉海和頭巾下看不清楚,只能看得到高挺的鼻梁和線條俊美的下颌,還有拉碴的胡子。
哈桑打了個哈欠,冷風夾雜積雪像刀子一樣争先恐後往他喉嚨裏撲。他趕緊用衣領捂住口鼻,表情痛苦地咳嗽起來,一手牽着缰繩,順便罵了兩句粗俗的法語。
他這時候格外羨慕林明思和王既晏。雖然三個人都領的是苦差事,但起碼他們是在首都溫特城攻打皇宮,而自己卻是跑到康汀奈特大陸極北的皇後森林,入目盡是黑夜和風雪,跟鬼王山暴雪時有得一拼。風混着雪粒挂在臉上效果不啻于真的刀劍割劃,他心疼地想自己的臉頰肯定已經被吹出無數細小的血口。
皇後森林的将軍埃裏克神色凝重地站在他身旁。顯然他對于哈桑的身份和來意還有所懷疑,兩千戰力驚人的幽靈鐵騎更是讓他心生敵意。
哈桑裹着一件灰色的長袍,沒戴帽子,圍巾纏在頭上,垂下來擋着臉,讓他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因為他的法帽已經被風所刮走了。他騎在一匹覆着黑色鐵甲的高頭大馬之上,馬的眼眶只剩兩個空洞,暴露在外的部分皆是累累白骨。埃裏克将軍也騎着駿馬跟在他身邊,铠甲锃亮生寒,映襯其表情凝重沉穩,頗有海格力斯之風。兩個人在山毛榉森林中并肩而行搜尋敵人蹤跡。看到有身着皇家軍隊制服的游兵散将,或者由哈桑唱動咒語奪其性命,或者由埃裏克揮舞雙刃斧管殺不管埋。熱血灑在被踏亂的雪地和樹幹上,很快就被凍硬了。
“沒有找到提爾。”埃裏克似是有些遺憾。
“不必趕盡殺絕,戰神提爾将會為貝爾倫殿下效命,獵殺只是樂趣的一種。我們最好在天亮之前趕到都城,你知道我的軍隊見不得陽光。”哈桑溫和地說,緊接面部表情就變得着異常猙獰:“阿嚏!”
“國王的軍隊和我的軍隊呢?全部都扔在這裏?”埃裏克問道,“或者起碼讓我帶幾個親兵?”
“沒有必要。”哈桑的遙望着南方,“有黑夜庇護的地方,就沒有在幽靈騎兵鐵騎下活着的生靈。至于皇家軍隊,未必然能征服這裏。”
埃裏克本來想要辯駁,可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嚴寒的天氣仿佛連他的思考和舌頭都一起凍掉了。就着微弱的光源,他看到這個法師的眼睛都是紫色的,那是種深邃而駭人的色彩。
埃裏克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點頭表示同意:“好吧,我聽你的。”
兩個人向南策馬狂奔。遼遠的天空中似乎傳來一陣陣歌聲,像是聲音最為純潔的伶童們在輕聲合唱無詞無調的頌歌,與風聲的嗚咽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埃裏克立即勒馬停步,回首望去。
風雪茫茫。歌聲像是流水滲過了疾風,聽起來令人哀傷。
“那是什麽?”哈桑偏過頭去問埃裏克。
埃裏克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沖着歌聲傳來的方向——北方,恭恭敬敬地低首,雙手合十祈禱。然後他才回答哈桑:“傳說那是北方女神祝福的歌聲,會帶給人們好運,往往會在暴風雪的夜裏出現。”
“如同‘本’世界中,北歐神話裏的女武神?”哈桑這麽想,看着埃裏克虔誠的樣子,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幸運就要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