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莫名其妙
突然,寧珏就意識到謝家的變化。謝家在平都是那棟三層小樓的代名詞,平時死水一潭,經過謝一塵不知好歹的發言,流速被王母娘娘攔腰截斷,這裏成了寂靜的泡菜缸子,發酵着在其中養老去世的氣息。
淑姨不做飯的時候就去修剪草坪打掃門前房後,勞動占據她腦子裏的所有思路,她或許能夠察覺出這股變化讓她更像個陰森老宅裏的傭人,但她騰不出多餘的想法,每天該微笑時還是微笑,不知道是從來沒有牢騷,還是牢騷別人都聽不懂,索性發酵在肚子裏。
張秘書來得更加稀少,半個月裏來了三次 ,其中兩次是為着寧珏的緣故,第一是帶寧珏去承司機的情,吃了一頓紅燒肉配扒肉條的脂肪豐厚的飯,第二就是再帶寧珏補充了一下之前的筆錄,順道感謝她肯幫自己代班。
最大的變化來自謝一塵和謝女士。謝女士之前禮貌性地來坐,後來幾乎不來,将謝一塵放養這裏,好像忘記自己有一個繼承衣缽的外甥女,那次偶爾來了,也是指揮人将黃銅豹子搬走,後來才知道那只虎視眈眈的豹子是她丈夫從某個農民家裏收購的據說是民國時期某個軍閥的裝飾物,那裏忽然空了一片,滴水觀音沒有豹子陪伴,很快就枯幹了。
謝一塵已經不太出卧室的門了,話語稀少,也不央求着進入舞蹈室看看,也不去尋死,整日在屋子裏看書,喊她,她就起來吃飯,洗漱,按摩,散步。
寧珏本就話少,後來散步都失去興趣,兩個人像完成任務一樣在外面行走,彼此都像上刑,迫不及待地打卡上下班。
許立文來找她兩三次,每次都不空手,有時候是一束花,或者一盒點心,送給了謝一塵,寒暄幾句,就來問寧珏下次什麽時候和他出去。
約定着出去玩了幾次,寧珏也意識到舞團的處境并不如自己所想。
她見到的絢爛和輝煌都是假象,舞團經營凋敝,這種大型舞劇得不到多少撥款,全靠幾個有錢人贊助。謝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但她的條件就是将之前自己的《白蛇新編》搬上舞臺,現在勉強籌備着巡演,但物質條件不充足。
謝一塵出事,謝女士還是支持,但舞團早就另謀出路,同時和作家商讨着《虞姬》的改編。
除了這些,舞團裏有些才能的人都打算另謀去處了,就像男主女主,李娟娟和許立文在四處尋找下家,還跳舞?都沒了這心思,掙不了大錢,有的人想辦法趕着下海的末班車和親戚去南邊創業,排演時聊天的內容也都是眼下做什麽生意好。
劉榮光摸着煙給許立文出主意:“來我們礦上吧,一個月少說也有個兩千塊。”
“我什麽也不懂,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還是小舅子,我是什麽東西?去了要被人戳脊梁骨,我可不去。”許立文笑着,抽出一支煙給寧珏,寧珏想了想,故意假裝自己很不會的樣子,猶豫了一下才接過,故意咳嗽幾聲。
她裝模作樣地抽起煙,以為李娟娟也懂,但對方只是平靜地揮開眼前的煙霧:“等演完了白蛇,我去海京去。”
“去海京?全國的舞團就那樣,混不出名堂來,你留在平都熬一熬,還能混個正式編制。”許立文接茬。
接茬的是許仙,李娟娟這條白蛇忽然就安靜了下來,稍微斟酌一下,才嗔怪着:“你是傻子麽?去海京跳舞?街頭賣藝?我可不去,我要去,就去拍電影,當明星。你看那些明星,寫了自傳還能在報紙上連載,我當了明星,不管紅不紅,到時候出一本書,再去各地做講座。”
許立文深深吸一口煙,大大咧咧地把胳膊伸到李娟娟肩膀上去:“你有門路?”
“你這是也動了心思?我可不告訴你。”李娟娟微笑着把頭一轉,眼神就飄起來了,似乎等着許立文求她。
寧珏掐滅煙,她沒有瘾,眼神在煙灰中隐藏:“當了明星就不跳舞了?”
“跳舞多費力氣呀,蹦跶個要死,還要被批評,什麽主義,什麽立意的,我可受不了。”
許立文央求着李娟娟把門路也給他介紹介紹,軟磨硬泡,才知道過幾個月要來一個海京的大導演,和她的遠房親戚是朋友,她也是費了些力氣才搭上這條線,大導演是到這邊開研讨會,能在平都住幾天。
“那這就是試鏡了?”少年少女都不懂電影界的規則,聽見導演兩個字蠢蠢欲動。
許立文已經精神抖擻,一抹衣領,把自己支棱起來,一個箭步沖到衆人中間,朗誦了一首《我的祖國》,好好的,被他朗誦得不成樣子,劉榮光一個勁兒地笑:“你就像地方特務打入我們的革命隊伍,一邊兒去,白蛇不來一個?”
李娟娟忽然被取了白蛇的外號,寧珏撐臉看,李娟娟倒是不卑不亢,提着裙角花蝴蝶一樣飄過衆人,似乎正要開腔一唱,噗呲一笑:“我可不上你們的當,我唱了跳了,你們一會兒就取笑我了!”
“誰取笑你了,你唱得好聽跳得好,還管我們磨牙放屁?”許立文笑着鬧了起來,李娟娟越發不肯唱了,寧珏撐着臉,覺得無聊起來:“我回去了。”
“怎麽忽然說回去?”
“肚子疼呢,下回我去找你。”她知道了許立文的住處。
許立文要強留,李娟娟忽然推他一把,他沒有留,只是說了幾句要她一定找他玩的話。
寧珏笑着給大家打招呼,摘去褲子上的碎草杆。
回謝一塵那裏,謝一塵仍然沒事要她幫忙,謝一塵在自個兒的世界裏了,寧珏沒空去窺探別人的世界,在那裏點卯一樣站了一會兒就要走,但想想今天見到的李娟娟和許立文的事,又很替謝一塵不值。
就是跳了,一輩子是條白蛇,混出什麽名堂呢?知道的也就是那幾個人,也不上電視,也不上電影院去,成不了名,賺不了大錢。謝一塵的牛角尖鑽心掏肺,寧珏想不明白,她臨走之時又上樓推開卧室門,謝一塵腰後墊着枕頭,靠在床背上看書,捏着筆在紙上題注,寧珏看不明白,抱着胳膊看了一會兒,也沒說什麽。
反而是謝一塵發現她杵在門口,提醒說,已經八點了,天色太晚,她沒什麽要幫忙的了。
寧珏沒說什麽。
謝一塵稍微吸了吸鼻子,嗅到她身上的煙氣:“你還學了抽煙?”
“我本來就會,街頭混混嘛。”寧珏說。
書頁耷拉下來,謝一塵食指夾在中間,順着褲管垂了下來。
“還有什麽事?”她詢問。
寧珏知道這是逐客令,說自己今天上夜校,明天來得晚一點。
她今天在夜校敷衍了兩個小時。她平時是好好聽的,是她從別人那裏便宜買來的還剩幾個月的課,安排在平都邊緣的一個混雜的中學裏,坐落在開水房旁邊,鏟煤燒鍋爐的男人喉頭痰多,鏟一鍬就吐一口,隔着兩三米院子的小平房裏,寧珏失神地看着不知道被哪個孩子打爛的窗玻璃,就那麽看了倆小時。
同桌的紡織廠女工在書上寫滿筆記,寧珏下課合上書,發現有二十來頁自己都是空白,和同桌借了筆記回去抄,在門口告別。
女工擡腿飄上自行車,叮鈴桄榔地從東邊走了,寧珏往西邊走,肋下夾著書步履匆匆。
等回了豐收大爛樓,她胳膊一夾,把快掉下來的兩本什麽基礎計算機基礎托在臂彎,推開門,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火燒火燎的氣味。
擡着頭要喊,是不是女人這麽晚了才在二樓走廊開火做飯,但液化氣不是這個味,女人也不至于把什麽東西燒焦,一股燒了頭發燒了雞蛋殼的沖鼻的味道。
寧珏追根溯源,發現氣味來自一樓,但一樓大廳幾乎都是狗屎雜草爛磚塊,男人是住在最角落的小破屋裏的。
氣味不來自賭徒男人。
一樓沒有燈,寧珏嗅了嗅,試圖在黑暗中尋找氣味的來源。她擔心哪裏焖了煙,第二天這座樓就是三個人的墳墓了。
手頭沒什麽照明工具,她也不指望手頭的知識能照明眼前的道路,稍微思忖一下,擡步上樓,打算從自己的三樓找點趁手的工具。
途徑二樓,女人還在接客,今天似乎接了兩個,兩個男人一個喘氣一個出主意,女人罵他們死人,要搞就搞還要在這裏假裝情調,門把上挂了半只肉紅色的絲襪,似乎是被什麽扯開了,寧珏路過,然後上自己的地方。
推開兩個木箱子,露出半扇木門,中間空了,挂了一副過期挂歷,掀開挂歷露出黑黢黢一個洞,寧珏貓腰擡腿鑽進去,這才是自己的屋子。
剛進去,四處尋找手電筒,找到了又要找一號電池,好不容易尋覓夠了,她聽着二樓的動靜消失,男人們相約提褲帶離開之後,她才返回一樓。
擰開手電筒。
光好像一根柱子直通牆角,她略微一掃,看見一排骨頭。
但那不是一排骨頭,那是個人,他披着一件黃得惡心的白襯衫,敞開兩排肋骨,斜靠在一塊從沙發裏拽出來的大海綿墊子上,雙手各自捂着耳朵,癡癡地張開嘴巴,眼神渙散了。
寧珏推開派出所的門。
值夜班的小警察她見過,給她介紹謝家工作的那個,給她吃瓜子的那個。
“有個快活神仙。”她說。
“啊呀,沒想到你會遇事想要報警。”警察開始撥幾個電話。
寧珏說:“是啊,前幾年我也是躺在那裏抽得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聽見警察就跑,一頭撞了牆,本來長得特別醜,撞了一下毀了容,就跟整容一樣。”
小警察說:“你生什麽氣,我就是說,好多社會青年遇到事情不信我們的。不是說你不好的意思。”
“我也沒說什麽,給你這兒編故事呢,開不起玩笑?”寧珏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她剛才那句話是諷刺還是玩笑,琢磨不透,她笑容也琢磨不透,靠在門邊。
“那你肯定是在生氣了。”
“那我真的生氣了。”寧珏笑笑,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那些小物件,訂書釘啦,大字典啦,登記冊啦,還有些小別針,她都拿起來玩了一會兒。
小警察說:“這事等明天早上吧。”
“哦,那你抓我起來好了,省得明天看見我也跟着抽起來了。”
寧珏還抓着不放。
他急忙告饒:“那你睡在隔壁好了,明天我喊你起來的時候就解決了。你住的那地方亂七八糟,之前是不是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住進去?”
“有哦,我就是。”
他舉起雙手,徹底投降:“快去睡吧。”他拉開門,露出一張軍綠色行軍床,旁邊一張木桌子,立着個紅肚子暖水瓶,床上有條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毛毯,寧珏随意裹了裹,把兩本書枕在腦袋底下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