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舒寧搖搖腦袋,耳朵嗡嗡作響。
有人在身邊說話,聲音時近時遠,聽不大真切,模模糊糊,就像隔着波濤滾滾的海水。
後腦勺一抽一抽地疼,太陽穴鼓鼓脹脹,舒寧捂住腦袋,慢慢地聽清楚周圍的聲音。
“舒寧,到底誰推的你?”
舒寧回過神,腦子終于清醒過來。
環顧四周,他身處一間寬闊的辦公室,周圍擺着幾張格子間辦公桌。
正對面的白色牆壁上,貼着“教書育人,德藝雙馨”幾個繁體字。
舒寧又偷偷瞄了一眼最近的辦公桌,上面擺着一本《七年級語文》,藍綠色封皮,邊角揉得略皺。
問話的人是名年約四十多的女人,滿頭小卷發,法令紋很深,站在辦公桌旁邊,手壓着《七年級語文》,表情十分嚴厲。
“舒寧?”
後腰被人用力戳動,舒寧側過頭,見到身後站着一名高大肥胖的男孩。胖男孩擠眉弄眼地暗示,又朝右邊努努嘴。
順着胖少年的指示,舒寧看向右方。
一名身材纖細的少年。
巨大的玻璃窗鑲嵌在少年身後,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少年稍顯單薄的軀體上,他斜靠着辦公桌,長長的腿支棱着,左手插在皺巴巴的藍色校褲袋裏,右手撐着辦公桌的桌角,微微歪着頭,露出精致得宛如精靈的臉。
一頭殺馬特黃毛引入注目。
接觸到舒寧的視線,那少年長眉微揚,嘴角勾起,表情不屑又傲慢,通身散發着“打你就打你,能拿我怎樣”的桀骜不馴。
舒寧眨眨眼,還沒弄清楚狀況,旁邊的女教師就怒道:“殷明铮,注意你的态度!”
殷明铮三個字猶如一道驚雷劈在舒寧頭上,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潮水般的記憶從空蕩蕩的腦海裏湧出來。
殷明铮。
舒寧。
學校。
《豪門甜心:霸道總裁的癡纏》。
無數畫面從眼前飛速掠過,舒寧腦袋差點爆炸。
然後,他全都想起來了。
舒寧有個讀初中的妹妹,平時不好好學習,就愛追着讀言情小說,身為哥哥的舒寧忍無可忍,沒收了她的小說,其中就有一本《豪門甜心:霸道總裁的癡纏》。他很好奇妹妹到底看了些什麽東西,就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
然後氣炸。
這本書講述豪門小姐江瑤和魏家大少爺魏曦銘的愛情故事,歡喜冤家的劇情進行到一半,狗血來了。
魏家意外發現,魏曦銘并不是魏家的種。
原來十幾年前,魏夫人祭祖回家路上忽然胎動,在附近的小醫院生下一個男孩,當時魏曦銘的母親同樣剛生下一個男孩,丈夫發酒瘋,為了讓兒子活下去,過上好日子,魏曦銘的母親便偷偷地和魏家調換了孩子。
被調換的魏家正經少爺便是殷明铮。
從此,真正的魏家大少爺被帶回殷家,吃不飽穿不暖,被酒鬼老爹動辄打罵,小小年紀就偷雞摸狗,不好好學習,成為片區有名的小混混,初中沒畢業就辍學,在網吧打工,跟着流氓混社會。
後來魏家無意中發現真相,将流落在外的殷明铮找回去,卻處處不滿意。
魏曦銘雖然是假少爺,但優雅高貴,有知識涵養,殷明铮粗鄙不堪,不學無術。
魏曦銘會說六國語言,騎馬彈鋼琴,殷明铮除了打游戲什麽都不會。
魏曦銘英俊潇灑、談吐不俗,殷明铮染着殺馬特黃毛,穿上龍袍不像太子。
殷明铮處處要和魏曦銘搶,排擠魏曦銘。
魏曦銘默默拿着分得的三千萬遣散費,離開魏家,每日在魏家給他買的兩百平大房子裏借酒消愁。
凄慘的困境裏,朋友們紛紛鼓勵,為他打氣,幫他對付殷明铮。女主江瑤一直陪他,證明兩人的愛情情比金堅。
男女主都這麽慘了,反派殷明铮卻依舊不放過他們,他愛上了江瑤,一定要江瑤嫁給他,威逼利誘。
女主江瑤為了男主魏曦銘,含淚和殷明铮在一起。
男女主被迫分開。
魏曦銘的母親,也就是殷明铮的養母,為了魏曦銘,跪在別墅外讓殷明铮不要再折磨男主,把江瑤還給他,殷明铮卻狼心狗肺地不為所動,任由對他很好的養母跪了一個晚上,還昏迷過去。
女主走後,男主已經憤怒到極點,得知親生母親被殷明铮害得入院,心裏的憤怒終于爆發,約殷明铮在天臺商談。
兩人說着說着就開始互毆。
江瑤淚水漣漣地跑出來,邊哭邊搖頭,“你們別打了!不要為了我打架!我求你們了!”
見兩個男人依舊在打架,江瑤爬上天臺欄杆,善良地哭着道:“別打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得你們弄成這樣!讓我去死吧!”
魏曦銘和殷明铮連忙去拉她,将她拉回來,兩人在拉扯間動了手。
殷明铮心腸歹毒,居然想推魏曦銘下樓,結果被魏曦銘反推下樓,摔成一坨肉醬。
殷明铮死後,男女主終于在一起。
原本猶豫不決的魏家人也接受了男主,把男主正式定為繼承人,從此男女主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看完全文的舒寧眼角抽搐,當場将這本三觀不正的言情小說撕成碎片。
什麽鬼啊!現在初中女生就看這樣的小說?
這三觀真是醉了。
殷明铮是倒了八輩子黴才遇到這一窩人啊!
好好的大少爺被換成貧困家庭兒童,被酒鬼父親毆打,養母因為愧疚到對他不錯,但遇到事情屁用不頂,次次都要殷明铮保護。
書裏雖然沒有詳細描述,但從養母生産就被毆打到不得不換孩子看,就明白養父是什麽德行,殷明铮以後會過上很艱難的苦日子!
原生家庭的影響可以決定人的一生,殷明铮生長在那樣的家庭裏,能會六國語言?會騎馬彈鋼琴?能談吐不凡,成績名列前茅?
拉倒吧!
他充滿怨念地回屋睡覺,當晚就穿到《豪門甜心:霸道總裁的癡纏》,還成為了小反派殷明铮的鄰居。
他剛準備去和殷明铮做朋友,沒想到從樓梯踩滑,咕嚕嚕滾到樓底,然後就失憶了。
七年時間,舒寧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嘲笑過小反派破爛的穿着,坐過牢的父親,不和他玩耍,排擠他,在背後傳他的閑話。
孩子的世界殘忍又單純。
舒寧清晰地記得自己并不想做那些事,但大家都那麽做,他不做就會顯得格格不入,所以他也不和小反派玩兒,遠着他,避着他。
別的小朋友傳小反派的閑話時,他還附和過幾句。
他本來該從小溫暖小反派,結果成為欺負小反派的一員,讓小反派依舊在被孤立、被毆打、被排斥的環境裏長大了。
七年級……
已經上初中了啊。
他已經錯過了七年時間!
舒寧心情十分複雜,又很愧疚。
他恍恍惚惚想起,小反派似乎初一就辍學了,起因好像是把一名同學打到腦震蕩,同學家長不依不撓要賠醫藥費。
小反派被他的酒鬼爸爸狠揍一頓,讓他滾去賺錢賠償。
小反派便去網吧打工,最後辍學了。
難不成……
“舒寧,說啊,到底誰推的你?”胖少年又伸手戳舒寧的後腰。
捋清楚前因後果,舒寧摸摸頭上的紗布,對班主任道:“李老師,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臺階,沒人打我。”
原本在抖腿的小反派停止抖腿,目光訝異地盯着舒寧,似乎很意外。
班主任和胖少年也愣住。
“自己摔的?”李老師狐疑地在舒寧和小反派之間來回掃視,警惕道,“舒寧別怕,若有人威脅你,大聲說出來,學校和家長都會為你做主。”
言語已經傾向小反派推了舒寧。
舒寧搖搖頭,“老師,真是我自個兒摔下來的。”
胖少年着急地捅捅他的背,“別亂說,明明是殷明铮推你的。”
小反派冷哼一聲,嘴角微揚,露出嘲諷的微笑,卻什麽話也沒說。
舒寧心頭嘆息,事實真相的确并非小反派推了他,而是在拉扯間自己不小心摔倒。
起因是舒寧做值日生時發現小反派吸煙,就把此事報告給老師,老師責罰小反派,小反派自此十分厭惡舒寧,兩人産生了矛盾。
學校裏忽然流傳出舒寧同性戀的傳言,同桌張超,也就是胖少年,說是小反派造謠。舒寧一聽,想到小反派惡劣的态度,一怒之下在樓梯間攔住小反派質問。
小反派愛理不理,根本不屑解釋,推開他要走。
舒寧伸手拉他,兩人拉扯間,舒寧不小心摔下樓,住了幾天院。
“……這就是全部經過。”
舒寧把事實全部講出來,想到小說裏小反派因為這事兒辍學,他就皺眉。明明不是小反派做的,卻扣在小反派頭上,而小反派也沒有解釋。
因為從小到大,他就是“壞孩子”,明明不是他做的,也會變成他做的。
誰叫他有個坐過牢、愛喝酒的父親?
誰讓他曾經偷過東西?
“壞人”“小偷”“不良少年”的标簽,從一開始就貼在他身上,無論他說什麽也撕不下來。
久而久之,他就不再開口解釋。
舒寧擡頭看向小反派,發現少年又恢複成吊兒郎當的模樣,散漫的态度和桀骜的神态,能讓任何家長、老師火冒三丈。
舒寧卻從那看似桀骜、對抗的态度裏看到了一個少年人的脆弱。
他在用冷漠不順的态度,維護最後的自尊,和脆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