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梅開
“待梅花開時,我備好朱砂畫筆,等你。”
容天衡之前對我說這句話時,我七魂丢了六魂半,在禦梅苑裏化成了人樁。綠蘿拖着我回府的一路上,不斷抱怨我太過沉迷美色,這樣實在不好。
我之前還擔心,容天衡對我好,會不會只是怕我受不了打擊而暫時對我妥協,如此一來,我豈不是逼良為娼,那也太過無恥了。我又時時憂慮,皇帝雖然有意撮合我和容天衡,但別人的安排終究不是他自己的心意,就算成了親又如何,一生一世做一對怨偶也沒有什麽意思。
容天衡就像一本好書,字裏行間,雲淡風輕,如綠茶般溫潤清新;我這樣的俗人,等不到通讀全文,就很急切地翻到了結尾,結果發現結局竟然他是喜歡我的。但過程是如何的,我漏掉了,于是我又很惶恐不安,怕這本書還有個下冊。
可現在端慧這麽一說,我又放心了,他這本書就是為我而寫的。要是女主中場換人,那這本書未免也太無情無恥無理取鬧了。
一想到他将我稱作他心中舉世無雙的女子,我這心裏就止不住地嘆,趙東陵你實在是紅顏禍水,你看看都把他迷成什麽樣了?
為了對得起舉世無雙這四字,我好歹得表現得矜貴一點。于是,在端慧宮裏住了兩天,我愣是忍住了沒去找容天衡,他想必也會諒解我的,畢竟我也裝得很辛苦。
出宮之前,特意讓端慧陪我去了趟梅林,枝桠上的花苞越發大個了,好像随時就會開似的。可如今的天一天比一天冷,想要梅花開,恐怕還得等到日子回暖才行。
我勉強壓下心中的急切,折了一段梅枝,帶回王府,養在花瓶之中。綠蘿每天都在梅花前繞一圈,打趣她主子,“哎呀,這花怎麽還不開,可要急死某人了。”我已經淪為她的笑料,分不清誰是主子誰是丫鬟了。
“綠蘿你真該去廟裏燒柱高香,上輩子積了什麽德才遇到我這樣的主子。”我一手捧着書,眼睛專注在上面,眼角瞥見纏枝蓮花瓶旁邊那抹綠色的身影笑嘻嘻地朝我跑過來,“小姐,二殿下約你後天去雲山,穿哪件衣服呢?”
我偏頭看着她,放下手裏的書,無奈問,“你有什麽好建議呢?”綠蘿手指點着下巴,在屋子裏轉着圈子,“小姐穿鵝黃色衣服好看,可是那裏到處是梅花,黃色豈不給比下去了。還是穿玫紅色的,人比花嬌,到時候二殿下一定被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我咬着唇才勉強沒笑出聲來,這丫頭鬼主意比我還多。穿什麽不重要,重要是在他眼裏我是誰。
禦梅苑的梅花還沒開,容天衡卻找到了一處梅花開得更早的地方。雲山,江都的群山之一。容天衡在信中說,雲山上有個愛梅成癡的老人,他的梅花總是開得最早最好的。他說,他已備好朱砂、畫筆,在雲山梅林中等我。
此時已經是臘月了,天時不時便飄下些雪花兒,在屋子裏把着手爐,燒着炭火,都還尚嫌不夠暖和。往日裏這樣的天氣,我是絕不出門的。端慧能在大雪天的晚上出門看星星看月亮,我啥也不說,只有一個字:服。換了我自己,那是八擡大轎都甭想把我給弄出去。
但事情總有例外,比如,戀愛中的女人,理智總是欠缺那麽一點的。
馬車在微微積雪的路面晃蕩着前行。綠蘿取了條棉毛毯搭在我腿上,道,“真多虧了秦小姐,要不然夫人才不會讓小姐在大冬天的出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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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上次偷偷和容懷瑾出去搶親以後,家裏的門禁更森嚴了。每次想出門,我都得請秦羅敷幫忙,這一次也不例外。她知道我要去見容天衡,替我欣喜了一把。高興完了,又是淡淡地憂愁。我想,容懷瑾那厮,什麽時候才會開竅呢。還有端慧所求,我也得想個辦法幫她達成才行。果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啊,我這骨頭都快凍成冰棍了。
車子剛行到城門處,只見微雪中,有一人騎着高頭大馬停在城門口,石青色披風微微揚起,露出一截月白色長袍和銀色馬靴。
我招呼車夫停下,綠蘿打起厚重的簾子,我微微詫異道,“喲,上官公子,你怎麽在這?”
那雙鳳眼在風雪中異常明亮,刺骨的寒冷也沒有損它半點神采。上官榮雅不論何時何地,總那樣英姿勃發,沒有倦色,沒有心事,就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會影響到他,不會讓他有所動搖。我私下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孔雀。就是那種時時把羽毛精神抖擻地展示出來的禽類。
孔雀低頭看向我,微微一笑,道,“在下可不是偶遇郡主,是專程在這等候郡主的。”與上官相處的時間久了,我也學了他一點本事了,即便心裏驚訝,還是不動聲色,“不知所為何事?”
鳳眼稍稍揚起,勾起一抹戲谑,“在下是受人所托,前來當護花使者,護送郡主安全至雲山。”
此刻,上官在前頭騎馬開路,我的馬車緊跟着他,一路安靜。之前我還擔心自己和綠蘿只身兩人出門,恐怕不太穩妥。只是想着見容天衡的機會難得,雲山路途又不那麽遠,索性豁了出去。況且我是要去見容天衡,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江都城,不帶護衛出門的官家小姐,怕也只有我一人了,秦羅敷每次出門也是至少帶兩三個護衛的。
我活在矛盾之中,既覺得自己天姿國色,又十分放心自己單獨出門,總覺得沒有賊人會瞎了眼來劫我的色。
容天衡這樣的安排,分屬貼心,讓我溫暖不已,臉上熱得更厲害了。一顆心砰砰直跳,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到了雲山腳下,上官下了馬,過來攙我。他将手臂橫在我面前,道,“雪天路滑,郡主就不要計較什麽授受不親了吧。”我一笑,“我比較惜命,上官大人大可放心。”我将手搭在他納了棉底的白袖子上,只覺他手臂結實溫熱,散發着陣陣溫度。我叮囑綠蘿小心走路,然後便跟着他朝山上走去。
雪已經停了,冬陽微微探出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雲山的草木都挂着銀條,這樣單純的顏色,我向來是很喜歡的。心裏愉悅,面上也飛起了笑容。
身旁的孔雀忽然道,“郡主和二殿下進展很是順利。”我印象中的上官榮雅,除了偶爾會逗我幾句,很少過問我和容天衡的事情。此時他說話,我也只當他是為了打破這尴尬的平靜,于是誠實應道,“志趣相投往往相見恨晚,道不同,就算相處一生也不過是徒勞。”
上官笑了笑,頗為領會,“這麽說,郡主和四殿下顯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雪地裏藏了一顆石子,将我絆了一腳。上官眼明手快地扶住我,待我驚喘着擡頭,卻對上他那一雙深邃墨黑的鳳眼,要命,這厮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怪不得風靡萬千少女。
我略一定神,将手抽回,抱怨道,“好好的提容懷瑾做什麽,我和他當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上官放下右手臂,左手不經意地在上頭捏了捏。我這才發現,他方才一路都是将手橫着給我做依靠,這麽長的路,只怕手早已酸楚不堪了。
頓時心裏浮起一絲愧疚。
“四殿下要是聽見你這番話,想必會很傷心的。”他停下拿捏的動作,語帶深意地對我說。
我反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聳了聳肩,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沒什麽,随口說說罷了。”
沒等我繼續問,他已經重新橫着手臂到我身前,這一次,他站在我的右手邊,換了左手臂給我。
我本想拒絕,回頭見綠蘿在雪地裏連走帶爬,很是吃力的樣子,只好作罷,重新攀上他的手,任他帶着我朝山上去。
行至半山中,忽然撲鼻一陣清新的香味,混合着雪後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遠遠可見一片雪白之中,萬千個紅點躍然枝頭上。
“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果真是梅花!”連日來我背梅花詩背得快吐血了,現在信手拈來,忽覺自己高雅得不行。
上官抽回手臂,面上看不出情緒,“我的任務完成了,該走了。黃昏前,我會在山腳下等你。”
他兀自轉身,腳步不停地朝來時路而去,石青色的披風揚起,将他的身影遮去,只留下雪地裏兩行腳印,越來越遠。
他的背影,看起來,也确實像孔雀。這個名兒真沒起錯。
綠蘿氣喘籲籲地跑到我身邊,将我扶住,我搭了她的手,轉身朝那片梅林走去。
眼前百來株梅樹錯落地分布在山間,白雪覆蓋的枝桠橫斜伸展着,紅豔的花蕊如姑娘的嬌面,稀稀疏疏地從雪裏透出來,更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韻。好聞的淡香裹着袍袖,舉動之間,人也被滌蕩得清透,仿佛一縷梅魂。
亂紅堆雪之後,一座竹亭雅致清幽。亭中水霧袅袅彌漫,紅色的爐火簇簇跳動,偶爾迸出點小星子。簡陋長案擱置一旁,上頭紙筆俱全,朱砂流淌在白瓷小盒中。廣袖長袍,黑發如瀑,天青色襯着白色亭蓋,照出半片晴空。
綠蘿知趣地退下,隐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