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棉
窄小的樓頂小屋，是這棟筒子樓最頂層房東在樓頂上私搭亂建出來的房間，夏天溫度一般都在四十度，冬天濕冷得被子都要發黴。
蘇棉穿着洗得發黃的白體恤，顏色暗淡的牛仔短褲上斑駁着洗不掉的油漬，抱着麥色的雙腿坐在涼席上。二十五塊錢買的二手電風扇正在呼啦啦吹着，無奈現在是夏天，吹出來的也是熱風。
今天是蘇棉十八歲的生日，也是她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本省的重本大學，免費師範生。
幸虧考上了，幸虧有免費師範生這個專業，讓不服輸的自己可以揚眉吐氣地面對一切。
蘇棉掐着自己的手臂，最終還是忍不住哭起來。
媽媽，大舅，二舅，外公外婆，表哥表妹，我成年了，我考上大學了。
蘇棉的母親謝莞笙出聲商賈之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蘇棉的外公外婆經商一生，家産雄厚。蘇棉的兩位舅舅也是天縱奇才，一個移民美國，一個移民英國，兩個都是金融界裏的知名人物。
按理說，蘇棉的母親謝莞笙作為幺女，理應是富貴一生的，而蘇棉，也應該錦衣玉食，幸福快樂。
可惜，一場不幸的婚姻，毀掉了蘇棉的母親，也毀掉了蘇棉。
蘇棉的父親蘇炳于是個标準的鳳凰男，出生貧困山區，天生帶着對金錢和權利的強烈渴求。他相貌堂堂，智商高肯吃苦，大山裏飛出的金鳳凰啊，五個姐姐一雙父母供養他在重點大學裏讀到研究生畢業，又在謝家公司實習的時候邂逅了謝莞笙。他考了公務員，借着謝家的錢和關系一路亨通，兩年一提三年一調，不出十年成了市級一把手，再過五年順利進入省裏，成了光宗耀祖副省長一名。
婚前，蘇棉的母親也是幸福的。蘇炳于對她百依百順，蘇家人對她谄媚奉承。
婚後，蘇棉的父親逐漸變了。他要兒子，蘇棉卻是個女兒。他想再生，蘇棉的母親卻失去生育能力。
蘇家五個姑子都借由蘇炳于的關系，把自家老公塞到各個油水足的部門當了校領導。時過境遷，曾經她們對謝莞笙有多谄媚，現在對謝莞笙就有多倨傲。她們曾經犧牲自己供養弟弟，因為弟弟是蘇家的根。謝莞笙不能給蘇家傳宗接代，就不配站在蘇炳于的身邊。
蘇棉漸漸發現，父親開始對母親冷戰，礙于母親家裏多人經商慣有錢財供他打點官位，才未曾扯破最後的臉面。母親自尊心高愛惜臉面，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的失敗，一直未曾告訴謝家分毫。蘇棉的年紀越長，就越和父親生分。反正，父親也不怎麽喜歡她。
如果謝家一直能那麽殷實，蘇炳于估計也就這樣過下去。可世間諸行無常，一個投資不慎，一場金融危機，一個精心騙局，便讓自己母親家族一蹶不振。屋漏偏逢連夜雨，外公外婆連同兩個舅舅和一雙表兄妹一起飛機失事，讓母親再無半點依靠。
蘇棉親眼看着有嚴重抑郁症的母親在和父親瘋狂發的吵架中摸刀自殺，再親眼看到母親在母親頭七那天領了一名風塵氣十足的女人和一雙兒女回家。那天下着大雨，父親扔了母親的遺照和排位，連帶扔走了她的心，一并被無情的雨水澆淋出寂寥的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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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裏沒有任何位置，十四歲的蘇綿一聲不發，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帶上母親的存折，離開了家。
那裏，已經不是她的家。
然而，也不知道是蒼天捉弄，還是有人暗算。蘇棉離家出走不到三天，半夜被迷暈在賓館裏。年少的她并沒有太多防備的心思，就這麽被人偷走了身上所有的卡和存折。再之後，她就知道，自己身無分文了。
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但是她不願意回到父親身邊。她看父親，如同看一條危險的蛇，沒有心，也沒有感情。
剛剛開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浪跡天涯，卻沒有想到，曾經的小學老師挽救了她。那是一個慈祥的退休老太太，滄桑的雙眼裏有着看透塵世的沉着。蘇眠在老太太的資助和照管下，讀完了初中。她原以為生活可以這樣進行下去，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突如其來的腦溢血，碎裂了蘇棉最後的希望。
老太太的兒女們并不喜歡蘇眠，總覺得這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女孩奪取了老人的愛，那些花在蘇棉身上的錢都應該是他們的。所以表面上他們一言不發，實質上卻用看賊一般的眼神苛待着蘇棉的一舉一動。
蘇棉為老師守完靈之後，拿着老師兒女打發乞丐一般的錢走了。她對老師的兒女沒有任何怨怼，因為她曾經冰凍絕望的心是老師溫暖的，老師的兒女本就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拿着那些錢，蘇棉交了學費，開始白天上課，晚上打工的日子。她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她怕自己讀不了大學，從此淪落在茫茫人海裏，再也沒有出頭之日。
她曾經在電閃雷鳴的深夜哭泣，她曾經擁抱着流浪貓狗跳舞，她被艱苦的生活打磨掉了曾經美麗的外表，卻雕琢出一顆堅韌剔透的靈魂。
蘇棉知道，她真正的家人都在天空中看着自己，她不能放棄，她必須努力。
蘇棉身材瘦弱，皮膚暗黃，為了方便打理剪短的頭發粗糙黯啞，衣服鞋子都是舊的，粗一打眼看起來，落魄得跟乞丐妹差不多。
她身上唯一美麗的，就是那雙鑽石一般星光熠熠的眼睛。
哭夠了，緬懷親人也緬懷得差不多了。蘇棉收起身上的脆弱，整個人都陽光明媚起來。
拿到了通知書，确定自己可以不用為大學學費而擔憂了，蘇棉決定，自己得換一換形象！
成年了！可不能繼續再搓下去了！她可是清楚地知道學霸男神拒絕她的原因：太搓！實在太搓！
勉強算起來，她也是個女學霸了。每天只用上課下課時間，就能在年紀前五十名裏蹦跶，她可是從來都不上補習班（沒錢沒時間），從來不預習（沒時間），全班做參考書練習冊最少（沒錢沒時間）的妹紙啊！
洗頭！洗澡！
快樂的蘇棉沖下樓，騎着自己的自行車，開開心心地奔馳到了最近的提款機。看着總數額一萬六千三百二十一的金額，蘇棉非常的驕傲自豪！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賺的！
改變形象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買衣服。
蘇棉騎着自行車愉快地奔向了商業街，而不是她平時最愛的地攤批發街。
好久沒有逛過商業街了，蘇棉生出一種跟近鄉情怯相似的複雜感受。停好自行車，她對着玻璃窗理了好半天頭發，才端着表情進了商貿大廈，在四樓一堆中檔服裝店裏，找到一家均價在千元左右的少女服裝專賣店。
想當初……母親随手給自己買的童裝都是幾千元……蘇棉努力平衡自己內心的落差，算了，別想當初了，自己現在渾身上下胸罩內褲一起算上都沒有一百元。人不能一口氣吃成胖子，現在幾百元上千的衣服就夠她穿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假裝沒有看見售貨員可以夾死蒼蠅的眉頭，蘇棉施施然地拿起一件海藍色的連衣裙走向試衣間，結果一頭撞上剛從試衣間裏出來的一個女孩。
和女孩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蘇棉渾身淩厲之氣瞬間爆發，原本淡然的眉眼立刻變得高傲冷冽。
因為，這個人女孩，是她血緣上同父異母的妹妹，曾經的小三，現在的後母生的女兒。
蘇琏被撞之後哎呀了一聲，不高興地嘟哝，“怎麽走路的啊！”等擡頭看到是蘇棉，蘇琏可愛的包子臉上立即浮現出鄙夷和戲谑，“這是哪兒來的打工妹啊？售貨員，你們也不怕她弄髒衣服？哎呀呀，她試過的衣服誰還敢要啊。”
生活在一個市裏，蘇棉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和這些人照面。蘇棉落魄，卻不懦弱。
售貨員站在一邊，臉色很難看，但職業素養提醒她，不要此刻就說出什麽難聽話。那個衣着寒酸的姑娘氣勢可不差，到時候鬧起來只有自己丢臉的。大不了真的把衣服弄髒了，她就逼着姑娘買下來。
蘇棉斜瞥了一眼蘇琏，她畢竟大了蘇琏四歲，在謝家人的優勢基因下，她再怎麽營養不良也有一米六八高，直接比蘇琏高出了八公分、這一眼居高臨下，藐視如滔滔海浪，瞬間淹沒了拿腔捏調的蘇琏。她直接轉身進了換衣間，嘩啦落鎖，幹淨利落。
蘇棉一言不發，卻把蘇琏氣了個半死。蘇琏咬牙切齒，正想去拍門咒罵幾句，突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陪同桌閨蜜一起來逛街的，同桌閨蜜還帶着她那俊美得跟明星一般的哥哥在。深呼吸了好幾下，蘇琏決定暫時放過蘇棉。
“欣欣，周旭哥哥，你們看這件怎麽樣？”蘇琏對着鏡子整理下表情，恢複之前的乖巧模樣，步伐輕盈地往落地鏡處走去。
周欣也換了一身粉色的雪紡裙，亮晶晶的水鑽鑲嵌在裙角上，一轉起來光帶奪目。蘇琏選的是一身鵝黃色連衣裙，胸口立體花朵襯得人甜美無比。
周旭端着一幅溫柔可親的微笑，點點頭，“都很漂……咦？！”
蘇琏身後，是一身海藍色長裙，神情清冷的蘇棉。
蘇棉聽到周旭的聲音，微微昂起下巴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過人了。繼而在鏡子前看起自己的衣服來。
一臉震驚的周旭碎裂了那份溫柔可親，不可置信地大步跨到蘇棉身邊，“你你你，你是蘇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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