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舍(三合一)
第43章 不舍(三合一)
馮惜珍帶着許廣華與嗒嗒, 又找了一間裁縫鋪。
這間鋪子裏的是一個老裁縫,做的衣裳不及年輕的嚴裁縫時髦,但态度卻好很多, 價格也公道。
馮惜珍拿着布料在嗒嗒身上比劃了一番, 将衣裳的樣式大概地說了一遍, 請老裁縫照着自己說的來做。
老裁縫拿了紙筆, 簡單畫下, 又收了錢, 讓他們兩天後過來拿衣裳。
從裁縫鋪裏走出來時,嗒嗒心裏頭美滋滋的,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穿上新衣裳,眼睛都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馮惜珍越看她越歡喜,不過還是到了要離別的時候。
“您住在哪裏?我幫你把行李箱提過去吧。”許廣華說道。
剛才聊了一路,馮惜珍知道他們父女倆進城有要緊的事要做,便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見她語氣堅決, 許廣華便沒有勉強, 又走了幾步路之後, 只好将行李箱還給她。
馮惜珍接過行李箱,笑着與他們道別,轉身緩緩離開。
望着她的背影, 嗒嗒依依不舍,搖晃着她爹的手:“爹,我們還會跟惜珍奶奶見面嗎?”
許廣華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馮惜珍身上。
他感覺得到, 這是一個特別好的人, 剛才若不是因為她,或許他們父女倆會被城裏人欺負,到頭來吃虧都沒處說。
似乎因為有了嗒嗒, 他們一家子,便經常會碰到好人、貴人,讓許多麻煩事迎刃而解。
孩子的心是軟乎乎的,只要有人對她釋放出善意,便會一再想要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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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許廣華卻不得不告訴她,并不是每一個她喜歡的陌生人,都會陪伴着她長大。
“嗒嗒,我們會碰到很多人,有些人只是跟我們有一面之緣,再往後就見不着了。”
嗒嗒覺得不對,搖搖頭:“可我覺得惜珍奶奶不一樣。”
嗒嗒眼中的固執和堅持打動了許廣華,他想了想,沒有再反駁閨女的話:“不過這個城市這麽小,也許嗒嗒長大之後的某一天,自己背着書包去城裏上學,會在公交車上再碰見惜珍奶奶。”
“時候不早了,我們得去二叔家幫忙了。”許廣華催促一聲,加快了腳步。
嗒嗒便邁開小步子,快速往二叔家跑。
但一路上,她還
惦記着惜珍奶奶。
她雖然是小朋友,但腦子可夠用了,她知道人的一生會碰見許多人,比如說上回在供銷社願意多給她兩顆糖的阿姨,還比如說蔡家送了她一塊布的阿姨……
這些人,她很喜歡,也會記在心裏,但也許不會再見了。
可惜珍奶奶不一樣。
嗒嗒覺得,他們還會和她見面的。
許廣華不知道嗒嗒的小腦袋瓜子裏在想什麽,他怕耽擱了時間,抱起孩子就快步往供銷社職工院趕。
雖人生地不熟,但好在許廣華方向感很好,問了幾次路,就順利到達了。
他按着許廣國給的門牌號走去敲了敲門。
沒有人來開門。
“難道找錯地方了?”許廣華納悶地說。
嗒嗒豎着耳朵聽:“爹,妞妞姐姐在哭。”
許廣華這才聽見屋裏傳出的哭聲和哀求聲。
“爹、娘,我錯了,你們帶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我再也不算計人了……”
“我不要留在這裏了,我還這麽小,會餓死的,不要……”
奇怪了,許妞妞怎麽會哭?
要知道昨天只有被她娘和奶打的時候,孩子才哭得昏天暗地,之後大家坐下來商量事情,她雖被人狠狠瞪着,但連一個餘光都沒掃過他們一眼!
在許廣華看來,這孩子壓根不在意她父母的感受,又怎麽會因為要被留在鎮上而哭呢?
許廣華與嗒嗒站在門口,正有些納悶,房門被輕輕打開了。
出來的是朱建丹,但許廣華不認識她。
嗒嗒便好心地介紹:“爹,這是妞妞姐姐的幹媽。”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朱建丹冷淡地打斷嗒嗒的話,轉身回屋。
許廣華與嗒嗒面面相觑,父女倆這才走進去。
“爹,我真的沒有跟幹爸媽說你們虐待我,我長這麽大,除了昨天,你從來沒有打過我……你對我這麽好,我怎麽可能害你……”許妞妞的眼睛都哭腫了,臉上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極其狼狽。
朱建丹冷淡地看着她:“那難道是我故意為你一個小孩設個局嗎?”
許廣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不要再狡辯了,人家堂堂供銷社的經理,有必要故意陷害你嗎?”他走到朱建丹的面前,“朱姐,抱歉,是我
沒有教好女兒,給你們家添麻煩了。”
朱建丹看得出來,這一家子裏面,只有許廣國是個厚道人,這會兒看着他,便嘆了一口氣。
誰能想到一個孩子的心腸會如此惡毒呢?
朱建丹不需要為這小孩的人生負責,可孩子的父母卻不得不這麽做,如今她将燙手山芋甩回去,想來将來許妞妞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
“孩子這麽小,但已經很難管教。以後你們就留個心眼,讓她好自為之吧。”
朱建丹不願再多與他們牽扯,話一說完,便轉身走了。
許妞妞渾身癱軟下來,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爹娘看。
她機關算盡,卻不想這一回,是被朱建丹擺了一道。
沒錯,她是重生了,可朱建丹也是個人精,對方這一擊,讓她完全失去還手之力,只能任人魚肉。
許妞妞還在哭,她哭得嗓子都沙啞了,一個勁地哀求父母原諒。
許廣華并不同情她,但她畢竟是個孩子,直接将孩子抛下,許家辦不出這事。
兄弟倆坐下,好好談了談有關于許妞妞的問題,孫秀麗不願再看自己的閨女一眼,回了屋,“砰”一聲甩上門。
嗒嗒也不知道為什麽二叔家總是在吵架,她有點害怕,也覺得吵,捂着自己的小耳朵,跑到院子裏玩了。
只是她沒走幾步,就看見朱建丹一臉傷感地站在那裏。
朱建丹是傷心的。
一開始見到許妞妞,她是真的喜歡這孩子,孩子明明是最純粹的,一顆心也應該無比善良,因此她根本就沒有過多防備。
她曾心疼許妞妞,也願意真心呵護,當時她帶着許妞妞去國營飯店吃肉包子,看着孩子滿臉受寵若驚的表情時,甚至想着這輩子就光對這孩子一個人好了。
可沒想到,她竟被一個六歲多的孩子算計了。
一個謊言,就要用另外一個謊言去圓,因此饒是許妞妞再聰明,還是被她察覺到很多破綻。
那天許妞妞發燒,朱建丹照顧着她,多想将她當成是自己死去的親生女兒一樣去憐惜,可最後還是做不到。
朱建丹去查過,許妞妞的說辭漏洞百出,而後她聽說孫秀麗向鄰居們打聽自己閨女的性格,再一回到家,發現原來在許妞妞第一次來的時候
,就已經悄悄動了她擺在床頭的照片。
那照片是柔柔在世時拍的,頭上戴着一朵小黃花,笑得天真無邪。
難怪那天上供銷社時,許妞妞只盯着黃色的發卡看,說自己真心喜歡。
朱建丹恍然大悟。
自己招惹來的孩子,便自己送走,并且,朱建丹要讓她付出代價。
做完這一切,朱建丹的心裏沒有任何負擔,可不知怎的,此時她竟又開始空虛了。
之前糾纏着她的痛苦情緒席卷而來,她蹲下身,雙手掩面,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
邊上走過幾個鄰居,看見這一幕,便不由議論起來。
她們說朱建丹也是個可憐人,當初孩子去世時瘦了好幾圈,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半。
還有人說以為她終于找到寄托,可以領養一個與親生閨女長相相似的孩子,可沒想到他們連孩子父親的工作都不願意幫忙落實,難怪孩子要跟着爹娘回村。
鄰居們不知道這件事的隐情,自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閑言碎語落入朱建丹的耳中,她壓根就不想解釋。
她站起來,揩了揩自己眼角的淚水,仍舊是平時那副高傲的神情,仿佛誰都不被她看在眼裏。
這下子鄰居們看着她的眼神更是充滿着同情了。
有人走到朱建丹身邊:“建丹,你這人就是太倔了,領孩子還要什麽緣分,你只要去孤兒院轉一圈,大把孩子等着讓你認回家呢。”
朱建丹看了她一眼:“不養了,算了。”
那人又嘆氣:“你連許同志家裏的孩子都看得上,那為什麽不去領一個小一點的?找個不記事的,好好養到大,會把你們兩口子當成親生父母一樣孝順的。”
“我說不需要。”朱建丹的臉色驟然沉下來,“你們這些人,嘴怎麽這麽碎呢?”
平日裏朱建丹雖傲氣,卻從不會主動與人産生沖突,可這一次不一樣。
她內心的那根弦已經繃得很緊,再也沒有舒展的空間,便一觸即發。
朱建丹紅着眼眶,瞪着那些看似關心自己,實則只不過是在看好戲的鄰居們,那眼神,恨不得沖上去,跟她們一個個單獨對峙。
好些個人被她吓得一怔,頓時不出聲了,唯獨供銷社副經理的媳婦也是個不認慫的,站出
來冷嘲熱諷起來。
“自己吃了癟,幹什麽把氣撒在我們身上?裝得好像不在意有沒有小孩的樣子,其實還不是巴巴盼望着有一個自己的小孩子嗎?我也是好心,勸你去孤兒院領個孩子,好心當成驢肝肺!”
嗒嗒覺得自己的腦殼子夠疼的。
在屋子裏聽人吵架也就算了,怎麽出了院子,還是聽人家吵得不可開交呢?
她爹說她是小孩,平時別總多管閑事,免得吃虧,因此她本應該躲得遠遠的。
可一不小心,嗒嗒就看見朱建丹通紅的眼睛。
一個人和這麽多人吵架,眼看着壓根沒法吵贏,這阿姨好可憐啊。
嗒嗒的同情心又泛濫了,小跑到朱建丹面前,叉着腰,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
朱建丹本還是冷冷地望着這些人,忽地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擋在自己的面前,神色一怔。
她看得出,這孩子是來幫自己的。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不解地看着嗒嗒時,她已經開口幫朱建丹出頭:“阿姨很快就會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副經理的媳婦本還想着這丫頭是哪兒來的,此時聽她的話,忍不住笑出聲。
當然,住大院的到底也是自認為有身份的人,不能像沒文化的婦女一樣坐在那裏一個勁盯着人家肚皮嚼舌根。
因此大家雖覺得嗒嗒說的話可笑,但還是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建丹一眼,轉身走了。
等走遠了,她們還覺得這小朋友的信心可真足,說出的話一套一套的,她不難為情,也不知道朱建丹會不會難為情。
畢竟,朱建丹快四十歲了,這會兒還想着再懷上一個孩子?
簡直是癡人說夢!
嗒嗒氣呼呼地瞪着這些人的背影,直到她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才轉過身,對朱建丹說道:“阿姨,我幫你把她們趕跑了。”
因許妞妞的事,朱建丹對孩子已經有了防備心,語氣并不熱絡:“她們是不跟你一般見識。”
嗒嗒似懂非懂,又盯着朱建丹的肚子看,半晌之後,才問道:“她們為什麽笑話我呀?”
“不是笑話你,是笑話我。”朱建丹沉默片刻,黯然道,“我不小了,不會再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朱建丹又何嘗不想要再生一個
孩子。
但當時柔柔去世後,她太悲傷,又大病了一場,不知是不是傷了身子,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有傳來好消息。
現在一連好幾年過去了,她分明已經放棄,只是嗒嗒的一句話,又讓她的心隐隐作痛。
多少人勸她看開一點,她自己又怎麽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呢?
但一些傷痕,并不是只要時間流逝便能被淡忘的,朱建丹知道自己恐怕走不出來了。
看着朱建丹落寞的神情,嗒嗒輕聲道:“阿姨,你真的會有自己的孩子。”
“嗒嗒,回家了。”一道聲音由後頭傳來,是許廣華在喊她。
嗒嗒一聽見,答應一聲,便像只小兔子一樣往她爹身邊蹦跶去。
望着這孩子輕快的步伐,朱建丹有些怔愣。
朱建丹本身并不太喜歡嗒嗒,因為那天在盧家和國營飯店,這孩子太出風頭,将許妞妞壓得死死的,也讓她自己很難堪。
可轉念一想,孩子用自己本身的天真得到了大人的喜愛,這有什麽錯?
更何況,剛才這孩子還這麽善良,安慰她會擁有自己的孩子……
朱建丹的心中像是淌過一陣暖流,雖仍舊空虛,但沒這麽冰涼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自嘲一笑,她怎麽可能懷孕呢,不過是小朋友不明就裏的孩子話罷了。
……
許妞妞還是被她爹娘帶回家了。
但這一次,他們是真的将她視為陌生人來對待。
他們不再管她,連一個眼神都不屑給她,更別提教育,村子裏碰到一些好事的村民,孫秀麗還會将丢了工作的事情原原本本對他們說一遍,于是所有的鍋都被甩到許妞妞一個人的頭上。
許廣國被辭退的事,自然在村子裏引起一番大波瀾,誰都沒想到過去體面的他竟然會重新挽起袖子下地幹活,望着他的眼神中便滿是感慨。
他在意,卻也無計可施,只能将所有的怒氣與不甘都化作力量,在地裏死命幹着農活。
許妞妞就像是這個家裏最透明的存在,不管她如何示好,都沒辦法再得到大人們的關心。他們不打她,不罵她,只是任由她自生自滅,那感覺比什麽都難受。
但她仍舊沒有放棄,她相信許廣國心軟,總有一天會搭理自己的,可
沒想到在回村後的幾天,許家人竟給她收拾出一個屋子。
那是過去放柴火的小隔間,常年陰暗,連窗戶都沒有,他們讓她一個人住進去。
許妞妞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去原先大房的屋裏,找出幾本付蓉留下的書。
事到如今,她不能走捷徑了,只能念書,靠知識改變命運。
好在她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認字對她而言是容易的,她相信只要自己能進學校上學,一定會名列前茅,受老師器重。
許妞妞廢寝忘食地讀書,一天只吃晚飯那一頓,在大家坐下來之前,溜去竈間拿一個紅薯面窩窩頭啃下去,湊合着墊墊肚子。
她相信自己的忍辱負重一定會得來好的結果,終于在三天後,許廣華與付蓉來了。
許妞妞故意敞着屋門,大聲朗讀書本上的文字,想着若是付蓉被她向學的心打動,或許會開口讓她去學校念書。
果不其然,她念書的聲音很大,将付蓉吸引過去。
付蓉站在柴房外,靜靜地看着許妞妞。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她的聰明與嗒嗒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小機智不同,她的聰明,是懂得利用人心。
付蓉經常會因為許妞妞的所作所為感到不寒而栗,但這不關她的事。
她冷淡的收回視線,轉身走回到堂屋。
感覺到付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許妞妞失望地皺眉,她擡起頭張望,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她爹說話的聲音。
“明天早上就能安排她去上工了,這麽小的孩子,成天在家裏耍心眼,倒不如去上工掙點工分。”
孫秀麗也說道:“一天才半個公分,但有總比沒有強。爹說得對,這麽壞的孩子,倒不如就讓她待在莊稼地裏,幹活累一點,回家吃個窩窩頭就能躺下來睡了。”
許廣華與付蓉沒有發表自己的想法。
若是在過去,就算許廣國丢了鎮上的工作,但他砸鍋賣鐵,也會想辦法供孩子上學的。但許妞妞這些日子做的事讓他對她大失所望,因此他不準備再将她送到學校。
“還讀書,知識學得多了,那就更方便她去禍害人了。”孫秀麗又說。
聽見這話,許妞妞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砰”一聲,她手中的書本
掉到地上。
能鬧嗎?
她奶是個不講理的,若是她再去哭訴,再去哀求,最後肯定免不了一頓毒打,許妞妞被打怕了。
她不敢鬧。
堂屋裏,沒有人再将許妞妞放在心上。
付蓉與許廣華坐在許老頭的面前,說明來意。
“爹,我們這趟過來是要跟你說一聲,等秋收過後,我就要去參加高考了。”付蓉說道。
她要參加高考的事情,瞞得很好,全村除了蔣曉芬就沒人知道。
蔣曉芬不願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誰都沒告訴,只是默默地等待付蓉高考失利的那一天。
很顯然,現在付蓉将事情告知許老頭,家裏小部分人的想法立馬跟蔣曉芬相同。
“都已經當老師了,還不滿足?考啥大學啊!”孫秀麗不悅地皺了皺眉,“我成天在地裏幹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也沒像你這麽不踏實!再說了,考大學可沒這麽容易呢,到時候沒考上,就是瞎折騰,白惹人笑話。”
周老太也沉下臉:“心氣兒這麽高,當年咋非要嫁農村?好好在你們城裏待着,想考啥大學都沒人礙着你!不準考!”
付蓉淡淡地勾了勾唇,她來這一趟不是來問老太太的意見,只是來通知一聲罷了。
兩口子話一說完,便轉身要走,卻不想許老頭将許廣華喊進屋裏。
片刻之後,許廣華出來了,手中拿着一本書。
周老太的脊背立馬挺得直直的,探過身子去看,可許廣華往後退了一步,将書藏在身後。
周老太的眼睛眯起來,嘴角緊緊繃着,臉色一僵。
直到這倆口子走了,立馬拉着許老頭回屋。
“你給的書是哪來的?”周老太問。
許老頭目光閃爍:“我自己的。”
周老太冷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成天惦記着她!”
許老頭不出聲了,往炕上一坐,手中摩挲着旱煙。
“這麽多年了,她要是願意來找你,早就來了!我當初一個黃花大閨女,啥彩禮也不要,跟着你來到這村子,人人都當我還沒辦喜事就生了老大,我容易嗎?你爹娘還活着的時候,別提有多看不起我,我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許老頭低下頭,鐵青着臉,一句話都沒說。
周老太一屁股坐
在地上:“別的事,我都依了你,但你要是把廣華有親娘的事說出去,我就不活了!”
她說着,就要哭,那渾濁的眼中滿是偏執的恨意。
許老頭擔心被二房、三房聽見這些話,立馬去拽她。
“行了行了,我就是給他一本書,讓他媳婦看而已。”許老頭煩躁地說道。
周老太咬着牙,落了好幾滴淚,最後被許老頭拽了起來。
這些年,她對許廣華親娘的怨氣積攢着,只要一逮着機會,就會撒到大房一家身上。
在農村,光是“孝道”兩個字就像是一座大山,牢牢壓在子女的肩膀上,就算許廣華與她再不親,往後她有需要,他還是只能孝敬她。
周老太對他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那是相信他不敢反了天。
因為她知道,他這輩子都找不到他親娘。
想到這裏,周老太的心情好了一些。
不由地,周老太想到馮惜珍的事。
若是被許老頭知道她當初對馮惜珍做的一切,恐怕直接将她掃地出門都是有可能的。
不過好在當年那馮惜珍一看就是個弱不禁風的,現在有沒有命活着都還是兩說,所有的真相只能被掩埋在土裏了。
周老太嗤笑一聲,脫了鞋,往炕上一躺。
……
付蓉一宿沒睡,她握着許老頭給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煤油燈的油是每個月到生産大隊換的,分量都有控制,因此大家夥兒到了晚上都盡早熄燈,免得浪費。可見付蓉拿着書看得這麽認真,許廣華也不忍心滅了燈,便只安心地靠在她身旁,陪着她讀書。
許廣華當初雖沒有念過幾年書,但認識不少字,他坐在付蓉身邊,陪着她一行一行念下來。
這是部外國小說,裏面主人公的思想與見地別說是在農村了,就是城裏人都少有。付蓉每翻一頁,都是依依不舍,生怕太早讀完。
“你說爹怎麽會有小說呢?”付蓉有些不解,“這些書在當年應該早就被收走了才對。”
許廣華搖搖頭:“我也沒聽說爹喜歡看書。”
付蓉笑了笑,繼續認真看起來。
夜裏的風吹動着樹梢,嗒嗒躺在床上,手腳攤開,睡得香甜。
許廣華陪了付蓉一段時間,但想到明天一早要上工,便讓她早
點休息,自己先躺下了。
付蓉點點頭,捧着這小說,一頁頁看得極其認真。
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時候,她滅了煤油燈,借着外頭的光,将這本書翻閱到最後。
這是一個圓滿的故事。
付蓉伸了個懶腰,雖上下眼皮快要打架,嘴角卻是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将書本合上,準備保存好,可忽然之間,目光落在最後一頁的空白的紙張上。
那底下寫着三個小字——惜珍贈。
這字跡娟秀,卻如行雲流水一般潇灑,再看這名字,像是有學問的大戶人家給孩子起的名一般。
這是誰呢?
付蓉有些不解,但還是合上書本。
她困了,趁還能睡一個小時,得先躺下歇一會兒。
……
付蓉只休息一會兒,便要帶着許年去上學了。
好在她雖困倦,但想到那本書中傳遞給自己的力量,心情便極好,很是精神抖擻。
收拾完之後,付蓉帶着許年去趕路,還沒走幾步,就碰上扛着鋤頭去上工的陳豔菊。
見陳豔菊直直地向她走來,付蓉便知道她是特意來找自己的。
“三嬸嬸。”許年喊了一聲。
陳豔菊笑着揉揉他的腦袋,見他不好意思地退開,便笑起來:“娃長大了,腦袋瓜子不讓人摸啦。”
她笑了會兒,拉着付蓉走到一邊去:“大嫂,昨天見到你就想問了,但人太多,沒好意思開口。我也想學點知識和本領,你看,我能考大學不?”
陳豔菊開口的時候語氣還是直爽的,但等真正說出自己的意圖,耳朵根便“唰”一下紅了。
她有些猶豫地看着付蓉:“你別笑話我啊,廣中說坐在茅坑裏想着大酒家,讓我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但是我總覺得,既然大家都想着考大學,那裏就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陳豔菊的臉很圓,皮膚也是黝黑的,但一雙眼睛卻是格外黑白分明,目光晶亮,仿佛對付蓉有着極深的信任。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付蓉有些怔愣。
本以為這三弟妹是天不怕地不怕,虎得很,卻沒想到,她也有這麽細膩的一面。
“我知道,是我犯傻。”陳豔菊遲遲得不到回應,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的臉,“我就是覺得廣中
看不起我,所以想要證明給他看一回。不過我就是個幹農活的,跟你們知青沒法比,哪能考得上啥大學啊!”
“不是,我只是有點驚訝。”付蓉忙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到三十周歲,可以報名高考。只是高考需要有初中學歷,你有初中畢業的文憑嗎?”
陳豔菊懵了:“我就只念過一年小學,爹娘說沒必要念書,倒不如下地多幹點活……”
“那就沒辦法了。”付蓉為難地說。
陳豔菊的眸光黯了黯,但很快又露出樂觀的笑容:“多大點事啊,沒啥!我就是随便問一問,就我這樣的,哪能去考大學……就算真考上了,我也抛不下兩個兒子。”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了。
付蓉與她并不熟悉,但多少可以感覺到她語氣中的悵然,便笑着說道:“考不上大學有什麽關系?你要是有心學點東西,就去公社辦的掃盲班吧,到時候學會認字了,還能看看書,看看報紙,積累下來的都是知識。”
陳豔菊一聽,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她驚訝地抓着付蓉的手問東問西,仿佛終于有了盼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生産隊大隊長吹起哨子,她才一拍腦門子:“瞧我,把上工的事兒給忘了。你和年年也急着去趕路吧,我就不耽誤你了。”
這會兒再踏上去上工的路,陳豔菊的腰杆子挺直了,眼中也有光芒了。
這些日子,她對孫秀麗感到不屑,認為這人的心就跟針尖這麽小,成天惦記着的也就是那一畝三分地的事,比不上付蓉。
看看付蓉,想要高考就去參加,想念大學,也不擔心人家看笑話,這才是真的讓她羨慕呢。
掃盲班……
陳豔菊在心底慢慢品這三個字,恨不得立馬去上。
是不是只要她學會了知識,說話也有文化了,她男人和兩個兒子就不會總是瞧不上她啦?
陳豔菊美滋滋地笑起來,快走了兩步,趕緊去上工去了。
陳豔菊到了地裏,才想起今天要收玉米。
眼看着秋收就快開始了,他們已經要忙碌起來了。
玉米地裏已經有不少人了,稭稈葉子已經幹了,玉米粒顆顆飽滿,社員們用力揮着鐮刀,将玉米杆割倒,擺成好幾排。
許妞
妞被大隊長帶過來,看見這玉米,都愣住了:“大隊長,這玉米穗碰多了身上會癢,特別難受。”
大隊長把臉一沉:“你爹把你交給生産隊,就是讓我好好改正你這孩子的臭毛病。這才第一天上工,就想着偷懶了?你這不是已經穿長袖了嗎?難道還要穿上冬天的大棉襖去收玉米?咱農村人沒這麽嬌氣!”
許妞妞板着臉,看向玉米地裏的社員們。
他們出門之前可能是打聽到風聲要來收玉米,都是全副武裝,不僅穿了長袖和外套,還戴了帽子,就連脖子上都遮蓋得嚴嚴實實的。
許妞妞覺得大隊長不為自己着想,萬分委屈,可卻無可奈何。
她只能走上前,去收玉米。
許妞妞活了兩輩子,都是沒怎麽下過地的。
這會兒蹲在玉米地裏,淚水都在眼眶裏打轉。
玉米穗戳着她的手,她想要躲開,又不小心被紮到,那瘙癢難忍的感覺,她拼命想要掙脫。
可轉頭一看,大隊長冷眼盯着她,身邊的社員們也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沒一個人願意幫她一把。
沒有任何一個人将她當孩子看,他們的眼神都是冷淡的,漠然的。
許妞妞強忍着,拾起一根根玉米棒子,心裏頭是一片悵然。
許廣國是一個有原則的人,這回他真的厭惡她了,便不會再給她任何機會。
只憑她自己的力量,又怎麽可能上學去?
許妞妞心中生出一絲預感,她忽然覺得,也許她只能永遠被困在這大山裏了。
為什麽嗒嗒會比她幸運?
許妞妞滿心痛苦,多想讓嗒嗒嘗一嘗自己如今所經歷的一切,可她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嗒嗒。
所有人都對嗒嗒如珠如寶一般寵着,不讓她靠近半步。
許妞妞的心愈發涼了,她埋頭幹着活,緊緊咬着唇,咬得嘴唇都出血了。
然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道焦灼的聲音。
“哎喲,許家老大,你趕緊去瞅瞅!你閨女在山腳下和人家打架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傷了!”
“聽說她還被火燒了,也不知道孩子怎麽樣了!現在的孩子是越來越皮了,嗒嗒一個小丫頭,要真被推到火堆裏,那就完蛋了!”
許廣華一聽,趕緊丢下鐮刀,快步向山腳下奔
去。
望着他急切的背影,許妞妞的眼中終于閃過一絲光芒。
她清楚地記得,上輩子村裏有小孩學着大人施肥的樣子給稻草堆生起火,後來那火勢大了,幾個孩子起了争執,互相推搡,一不小心便摔進火堆,被燒成重傷。
許妞妞今天出門時就見到嗒嗒和幾個小男娃抱着稻草去山腳下了。
小朋友不能玩火的,也不知道嗒嗒受了多重的傷。
最好将她那張漂亮的臉蛋燒得面無全非,長大之後,便不可能出落得像上輩子那樣标致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小天使【rrofhz】和【熊孩子】灌的營養液,咕嚕咕嚕咕嚕~
也謝謝小天使【雪舞】的雷,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