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辰時方過, 裴世矩便去向母親裴老夫人請過了安。
而後他如前幾日一般,換上一身輕快的便服,令府中的小厮備馬, 說是等下要親自出侯府辦些事去,叫一應仆從不必貼身跟着。
他站在院中, 一面同管家交代事務一面等車馬時, 裴夫人身邊伺候的一名小侍女忽然從他身後追了上來。
那小侍女行了一禮, 而後低聲禀告說:“老夫人有些事要找侯爺商議。”
裴世矩微微有些訝異。方才請安時母親并未向他提及任何需要商議之事,如何他這一要出門, 就忽然有事商議了?
不過訝異歸訝異,他仍是交代了貼身仆從幾句, 令車馬去侯府門前候着他, 而後跟着侍女轉回裴老夫人所住的廂房。
将人帶到地方,那侍女就行禮退下了。裴老夫人住的院子本就很是幽靜, 如今已是深冬, 瓜州地處北地,花木大多都凋謝了, 連蟲鳴鳥聲都沒有。
裴世矩環視四周,發現除了一個自小就伺候母親的婆子, 其餘的侍女仆從都被屏退了, 寂靜得十分不尋常, 不由得心中一緊。
果然,他在廳中站定,便聽到母親開口問道:“侯爺這一大清早, 連早膳都不在府上用,是急着要去哪?”
裴世矩低頭恭敬地答道:“有些要緊的公事。”
裴老夫人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一面轉動手中佛珠, 一面緩緩說道:“若是公事,我也不便置喙。但我聽府上的下人說……你在離侯府不遠的地方置了一座宅子?”
裴世矩驀然擡起頭來,見裴老夫人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面目不辨喜怒,只好承認下來:“是。”
裴老夫人嘆了一口氣,顫抖着聲音道:“你年及弱冠,按理說我和你父親本早就該給你議親。奈何前些年你一心功名,也不在我們身邊……而且自己還有些主意,就随了你去。而後華陽公主遠嫁,你父親過世,如今你還在孝期,我便也沒有談及此事,的确誤了該替你議親的年紀。但是……”
她擡眼,淩厲而心痛的目光落在了立在廳中的裴世矩身上:“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在孝期未過之時,置辦別院,豢養外室!裴家鎮守西疆這麽多年,你祖輩父輩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狷潔自好的君子?侯爺,你自小知書達禮、溫文端方,怎會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令祖宗蒙羞?”
她說得痛心疾首,令裴世矩大受撼動。平日裏裴老夫人總是一副慈愛溫柔的模樣,自他繼承侯位,也很少過問和插手他的事情,怕是聽聞了他秘密叫人置辦宅院,以為他今日又要去別院私會外室,才忍不住大動肝火,前來勸誡。
身旁侍立的婆子連連勸慰,才令裴老夫人的情緒平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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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攥緊雙拳,肅然拜答道:“母親誤會了,兒子以身家性命擔保,此事絕非如此。別院裏暫住的那位姑娘,是兒子在西域的一名故交托兒子暫時照顧的親眷。待到幾月之後,兒子自會将她送歸西域。”
裴老夫人面色一怔,似是未曾想到是這樣的緣由,一時之間轉圜不過,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只見他一臉坦蕩神色,念及自家兒子向來的品格氣度,自知他應沒有扯謊,這才放下心來,靠回座椅,長舒了一口氣。
“你年紀不小,”她嘆道,“待到孝期一過,便要張羅成家了。孝期裏,若是沒有,自然好,即便是有什麽合心意的女子,也要暫且忍一忍。等到孝期結束,再将人家明媒正娶地迎進侯府。”
裴世矩的唇動了動,面上略過有些傷懷的神色,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裴老夫人沒有錯過他的神情,靜默片刻後,低聲勸道:“華陽公主容貌品性,我和你父親也十分中意。當年知曉了你的心思後,你父親也已做好了準備,一旦你在秋闱考中了功名,就在聖上面前替你求娶。但到底時過境遷,她如今已是嫁做人婦,你與她此生沒有緣分,就莫要再強求。”
裴世矩神色動容,向裴老夫人躬身行禮,輕輕道了一聲:“是。”
裴世矩踏進外宅時,燕檀正牽着馬準備出門去,他将她攔下問道:“殿下又要去山上騎馬麽?我不是同殿下約好,以後此事有我陪殿下一起嗎?”
燕檀摸了摸自己的帷帽,讪讪道:“你許久不來,我以為你有要事纏身,暫時不方便,就打算自己去了。而且,總是有你陪同,未免引人注目。”
裴世矩抿了抿唇,叫別院中的仆從再牽一匹馬來,而後轉身同燕檀說道:“殿下的奏疏我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先行送出,但我思量許久,還是覺得由我自請入京當面陳情更為穩妥。朝中議和派與主戰派向來相争,大約陛下也還在游移不定。而裴家世代通曉西域,比朝中只會紙上談兵之徒更有助于陛下聖斷。”
裴世矩兩日後動身前往金京。又七日後,黃昏時分,他折返瓜州,還未來得及到侯府,便先去了燕檀所在的外宅。
趙國苦匈奴已久,奈何自前朝衰落以來,一直沒有可與匈奴抗衡之力。此次難得有樓蘭與西域諸國互為助益,趙國皇帝終于決定集結大軍,發兵匈奴。
被裴世矩告知這一消息後,燕檀不免喜形于色,當即決定:“待到大軍從瓜州出發,我便同軍士們一同折返樓蘭。”
裴世矩皺了皺眉:“你連日來苦練騎術,就是為了随軍出征?”
“随軍出征倒談不上,只是不想拖人後腿。”燕檀的眼中熠熠生輝,“世矩放心,我騎術尚可,也有一些防身之術,我也會懂得分寸的。我回到瓜州來之前,曾特意熟記西域的地圖,可做軍中向導。”
裴世矩深吸一口氣,深知自己勸服不了她,也并無資格替她決斷,于是只好從袖中掏出地圖,同她簡要講解:“陛下決定,将趙國精兵十五萬餘分為五路,由五名大将分別率領,其中四路分別從雲中、五原、金城、張掖出發,北上直擊匈奴腹地,一支自瓜州出發,前往西域援護樓蘭,與樓蘭相通部署,并防止西域其他各國與匈奴勾結。”
燕檀颔首,而後雀躍道:“那統領瓜州軍的将領是何人?世矩,恐怕還要勞煩你帶我去見他,向他說明我的身份。”
“不必了,”裴世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已經見到了。”
燕檀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的臉,同他兩相對望半晌,才反應過來:“世矩你——父皇派你帶兵出征?可你、你,是個讀聖賢書的文人啊!”
裴世矩無奈地将地圖卷起,收入袖中:“儒家自古就有六藝,射與禦是必修之學,儒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況且自古以來也不乏儒将出征,裴家更是世代鎮守西疆。你倒是說說,我如何上不得戰場了?”
大軍整頓過後,于三日後的清晨從瓜州向西行進。
穿過大漠、途徑鹽澤,樓蘭城便近在眼前。城中一場戰火方才熄滅不久,滿目瘡痍。高昌國的大軍被那夜安歸的奇襲之師利用對城中布局的熟悉和神出鬼沒的戰術擊敗,眼下已逃竄回高昌。
裴世矩将軍士分為兩路,一路留守樓蘭城,另一路在燕檀的指引之下前往樓蘭與匈奴交戰之地。
越向北走,接近西域與匈奴的交界,越是荒無人煙。
大片的枯草被戰火燒得焦黑,戰場上四處是腐屍和斷肢殘臂,撲鼻而來的盡是濃重血腥氣和來不及清理的兩軍屍首腐臭氣味。
安歸只覺得眼前陣陣眩暈。身上的铠甲殘破,鮮血自身上的傷口湧出,黏黏糊糊地将衣服粘在身上,令他很不舒服。
自兩日前,匈奴軍中糧草耗盡,運送糧草之路又被他切斷,走投無路的匈奴軍便以破釜沉舟之勢發起了反攻。
他失去了烏孫國的援軍,又曾急行軍南歸樓蘭城同高昌人作戰,雖保住了樓蘭城,可也折損了部分兵力,同背水一戰的匈奴軍再戰,已經十分勉強。
如今匈奴與樓蘭兩敗俱傷,雙方都派不出人手來清理戰場上的死屍,只是一味厮殺,要争出個你死我活。
又同身邊親衛一起砍殺了數十個撲上近前的匈奴士兵,安歸才察覺到腹部的劇痛,他身子一軟,跪倒在地,用手中彎刀重重撐在地上,才不至于跌下去。
他低頭看了看捂住腹部的手,鮮血從指縫中湧出,眼前的眩暈之感愈來愈強。安歸阖上雙眼,垂下頭去重重喘息,想要捱過這一陣劇痛。他一片漆黑的視線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穿着鬥篷的小姑娘。
她站在雪地裏,仰頭看着他,眼睛裏只映出了他一個人,期盼而堅定地對他說:“等你回來的時候,王宮都打理好了。記得你說過的話,你會在那座宮殿裏同我成婚。”
是啊,他答應了要打敗匈奴人,回去同她成婚的。
他還欠阿宴一場大婚。
安歸扯了扯唇角,驀地睜開雙眼,滿面肮髒可怕的血污之中,那雙碧色的雙眸明亮得令人心驚。
他握緊彎刀的刀柄,問身邊的親衛:“我們還有多少人?”
“回陛下,”喘息了片刻,親衛答道,“我們還有大約數千人,但已經失散于匈奴人的屢次沖擊之中了,眼下可以立即糾集起來的怕是不會有這麽多。”
安歸颔首,心中驀地沉靜下來,正要同親衛部署接下來的計劃,身側便有一名士兵連滾帶爬地跪倒在他面前,喜極而泣道:“陛下,我們有援兵了!”
兩道淚水沖刷掉他面上的鮮血,顯得十分滑稽。安歸颦眉,正要呵斥他莫要将幻覺當做軍情上報擾亂軍心,卻也忽然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他驚異地轉頭看去,只見一隊浩蕩人馬正向此處奔來,盔甲兵器皆極為精良,從馬蹄聲看,足有上萬之衆。軍隊之前,懸着寫有“趙”的軍旗。
為首一道熟悉的嬌小身影驀地勒緊缰繩,從馬背上翻下,三步并做兩步撲到他面前,在安歸驚詫的神色之下,将他緊緊抱住。那具身體柔軟的觸感隔着他身上堅硬冰涼的盔甲傳來,令他有片刻恍惚。
燕檀說:“安歸,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