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撲朔(入v三合一) …… (1)
燕檀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 腦中一片昏沉。她逃避地向後退了幾步,牽動了腳踝上的傷,不由得将嘴唇咬得發白。
她就那樣看着他的臉, 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心口處傳來一陣劇痛, 令她的臉瞬間失去血色。
即使心中再不願相信也無法否認, 眼前這位俊美無俦的異族青年, 就是她曾出于可憐從一群無賴手中救下的、曾與她一起擠在破廟屋檐下避雪的安歸。
他的身量比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要颀長挺拔,也許是僞裝時用了縮骨之術, 令她誤以為他是個孱弱年幼的少年,從而心生憐憫, 放下警惕。
但那雙潋滟無雙的碧色眸子, 還有幾乎未曾僞裝過的熟悉容貌,令燕檀根本無法欺騙自己。
終于知道為何除夕夜她将狐貍面具覆在他臉上時, 會有那種合宜的錯覺。
因為根本便不是錯覺, 那雙眼睛本來便該如此狡黠陰沉,像一只狡詐的狐貍, 只不過現在才在她面前卸下僞裝而已。
可是……那也是她做好事情失敗便身死異國深宮的準備後,依然放心不下的少年。
多麽可笑, 她在自投羅網之前, 還替他留好了後路。若是他向裴世矩報上她的名字, 裴世矩就會明白他是她托付給自己的人,帶他去趙國,令他衣食無憂, 再也不用因為一雙天生碧眸受別人欺侮。
她還曾為食言丢下他而感到內疚。
“安歸,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那傻兮兮的紅了眼圈的少女猶在眼前。她是怕他發現自己被丢下時不堪痛苦才說了那樣的話,此刻看來, 多麽像一場笑話。
她以為的異國他鄉相依為命,她以為的馴順溫暖的少年,其實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燕檀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袖,理智将腦海中的無數碎片串聯起來。
她一路來到樓蘭,将所有與華陽公主這一身份有關的東西都已銷毀,沙漠中亦掘出了華陽公主的屍身。若非是這般費盡心機潛伏在自己身邊,二王子怎會知道華陽公主仍活在世上?
若非是她将玉牌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向他親口說出,二王子又怎會知道那是指認匈奴真兇最重要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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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她與他相依為命共度了數月,所有行蹤皆被他了如指掌,二王子又怎會知道她已經漸漸觸及真相,乃至于需要将她囚禁起來甚至滅口……
而在提及身世時,安歸也曾說,年幼的時候父母把他賣給了匈奴人做奴仆。她從來都未曾将此與樓蘭二王子曾在匈奴為質子的事情聯系起來。
事情早就露出了端倪,可她一直一廂情願地相信,這才把自己推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從無賴手中救下那個外表如小鹿一般純淨的少年時,就已經走入了最大的圈套之中。
布下圈套的人一直在身側,面帶微笑地看着她越陷越深。
安歸站在幾步之外,看那小公主臉色血色盡失,滿目痛楚的模樣,只覺得心像是被狠狠攥住了一般。
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即便是十年前失去一切,在匈奴受盡屈辱時也沒有體會過。他一向不以良善之人自居,于這世間萬事萬物總是冷眼旁觀,雖總是面帶笑意的模樣,卻沒有任何柔軟的心腸。
莫說是他人,哪怕是自己遭受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楚,他內心也絕無哀戚。
在此之前,他猶如一頭困獸,若是在絕境中露出半點馴順和軟弱,都是為了藏匿兇惡的獠牙,以期致命一擊。
可是,看到燕檀這般模樣,她甚至沒有流淚,就讓安歸體會到了哀戚的滋味。
他開始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有了柔軟的心。
在無人注意到的地方,安歸攥緊了袖中的手,而後又倏爾松開。
仿佛是為了克制自己坦露真相、上前去擁抱那單薄少女的沖動一般,他在松開攥緊的手時,眼中的情緒重新變得難以捉摸、無懈可擊。
他不能這樣做。
還是為了那個卑劣至極的理由,他想她活下去,即使她會與他反目成仇、痛苦萬分。
他一開始就做錯了事情,可卻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目的。
所以,現下也只能一直錯下去。
燕檀深吸幾口氣,慢慢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緒。
元孟察覺到她的異樣,轉過身來,關切地将她扶住,攬在懷中:“枕枕,你怎麽了?”
燕檀的心緒已被逼入絕境,不由得怒極反笑,揚起嫣然的笑臉:“二殿下說笑了。我與二殿下素昧平生,怎會吃驚于見到您呢?”
她轉頭看向裴世矩道:“世矩,我倒覺得,和親一事可以同查清案情同時進行。我與大殿下成婚,應也更有益于趙國與樓蘭精誠合作,一同抓住真兇。”
元孟的唇邊染上不易察覺的笑意,轉頭回望裴世矩。
裴世矩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連他自己都尚未清楚原因,便出言反對道:“公主殿下,此事是否有些不妥?”
兩個時辰前去客館向自己進獻香露的衣衫褴褛的少年竟是樓蘭國小王子僞裝,這件事本就足夠匪夷所思。而他太過了解燕檀,只消看到她一個眼神,就知道她曾與這位小王子有過接觸,并且恐怕是在不明對方身份的情況下。
他騙了她麽?
裴世矩皺了皺眉頭。
那少年去而複返、在大雨中的決絕模樣令裴世矩有些不能釋懷。裴世矩一時間無法辨明他的目的,但卻直覺若是少年想要害人,絕不會在他面前露出那樣的神情。
“自然不妥。”
殿中忽而響起安歸戲谑嘲諷的聲音。
他在衆人的注視下上前幾步,逼近燕檀,勾了勾唇角:“難道王兄和安西侯都忘了麽?早在一月之前,我樓蘭的士兵就在白龍堆外掘出了華陽公主的屍體。”
“那屍體被送還趙國國都,經由檢驗後葬入了皇陵,便說明那才是真正的華陽公主。”他微微彎下身來,眯着眼睛看向燕檀,“那她是什麽人?”
燕檀只覺得氣血上湧,滿腹的委屈和悔恨就要擊潰自己的理智。
他在她身邊僞裝那麽久,若非知道她便是真正的華陽公主,又何必那樣委曲求全?明知她是真正的華陽,卻又在此陷害她是不明身份的僞裝者,當真是智謀過人,難道是非要置她于死地嗎?
燕檀攥緊了拳頭,朝安歸笑了笑:“那屍體自然是他人僞裝。我聽聞西域便有種散樂藝人精通幻術,精通易容僞裝之人亦多如牛毛,能夠易容成華陽公主的樣子,有什麽稀奇?”
安歸不依不饒,眼中帶着嘲諷之意:“扮成屍體?這番說辭着實新鮮有趣。且不論費盡心機扮成一具屍體有何意義,你既自稱是真正的華陽公主,可拿得出什麽證據來麽?”
此一問正中燕檀下懷,她轉頭看向了裴世矩。
好在她提前送出了那支名叫剎那的檀香香露,為的便是裴世矩能出面替她證明她的身份。本是想作和親之用,卻沒想到這時更為恰到好處。
然而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裴世矩避開了她的目光,向元孟點頭道:“此女的确來歷可疑,如今我們尚無證據證明她即是真正的公主……也無證據證明她是僞裝。冒然再議和親尚有不妥之處,還請大王子殿下斟酌再三。”
燕檀的心驀然一墜。
她怎就忘了,那瓶香露,是她托安歸送去裴世矩那裏的。
宮殿內的爐火燃燒得旺盛,火焰跳動着,木柴發出哔剝聲,分明溫暖如春,燕檀卻只覺得如墜冰窟。
她沒有想到他這樣狠心,要步步緊逼,連她最後一絲希望都要抹滅,圖謀她的國家。
燕檀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但又想到自己當初決心前來王宮時的心境,竟奇跡般地将心底的委屈壓了下去,重新理順了紛亂的思緒。
她向來是個不容易認命的人,當即向裴世矩道:“我願以任何方式證明我的身份。”
裴世矩看向她的目光中毫無溫度,冷漠得令人心驚:“即便如此,恐怕我也需禀報我國皇帝陛下,請宮中派人去再次查驗那具屍體。”
言下之意,即便她說出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眼下他也不會立即承認她。
可是,燕檀從小長在宮外,唯一貼身伺候的侍女早就死在大漠,即便是宮中人,在那屍體同她的容貌這般相像的情況下,也無法真正判別那具屍體是否真正是華陽公主。
想來趙國草草認下屍體收葬,也是因為如此。
如今她在趙國唯一的親故就是裴世矩,可他也不相信她了。
元孟垂眸略一沉吟:“安西侯與王弟言之有理。”
他轉過頭來,朝燕檀溫柔一笑:“你莫要害怕,我自然是願意相信你的。但如今恐怕唯有此案了結,才能夠替你證明身份了。”
說罷,他上前一步,擋住了安歸看向燕檀的視線,将她護在身後:“既然如今也并無證據證明這位姑娘不是華陽公主,那麽便将她暫時留在王宮中,我會派人好生照顧。待到使團遇刺水落石出後,再請諸位來商議如何處置,這樣可好?”
裴世矩不易察覺地、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燕檀,後者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安歸卻眸色深沉,與元孟對視道:“王兄,這名女子來歷可疑、目的不明,若就這樣放在你身邊,實在是令人擔憂她是否會對你不利。近來父王身體有恙,樓蘭一應政務全賴王兄主持,若是王兄出了什麽意外可怎麽好?”
他越過元孟,看向他身後那眼圈發紅的小公主,悠然道:“王宮北面有一處廢棄的別苑,雖不如中宮奢華,但也不算虧待。不如就将她安置在那裏,派人好生把守。這樣我便不必時時憂心王兄的安全了。”
一股恐懼襲上燕檀的心頭。
尚且在王宮大殿之中,他就如此針對于她,生怕趙國與樓蘭又議和親,令自己的算計落空。誰知到了那偏僻廢棄的別苑,她會不會立即慘遭他的殺手。
若是元孟一時松動,同意了将她安置在那裏,恐怕她根本不會有再見元孟和裴世矩、為自己辯駁的機會,就會變成一具真正的屍體。
眼下是唯一的機會了。
她咬了咬牙,伸出手拽住元孟的衣袖,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哀求道:“我不要去廢棄別苑,求求殿下。”
元孟看着安歸,眼神中略過一絲陰沉。
金發青年的目光在燕檀牽着元孟衣角的手上滞留了一瞬,而後移開。
他仿若未察覺元孟的不悅一般,轉過頭看向燕檀,露出無辜的笑容:“你不必憂心我對你不利。我既已認定你并非華陽公主,自然沒有必要在安西侯還在此地時加害于一個于我而言無足輕重的中原女子,為自己徒惹一身麻煩。”
燕檀恨恨地看着他,即便已然對他失望透頂,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心卻還是在聽聞他那一句“于我而言無足輕重的中原女子”時微微刺痛。
想來也不過如此,若非無足輕重,他怎麽會這樣将她逼入絕境。
而他這番話細細捉摸更是令她膽寒萬分。他說是因篤定她并不是華陽,才不屑于對她下手。那麽若她是真的華陽……
燕檀只覺得後脊竄上一股寒意。
她下意識地看向安歸,只見他亦望向她,那雙往日溫柔馴順的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不屑。
燕檀不由得有些動搖。也許他是真的不相信她就是真的華陽,許是把她當成了公主隊伍中的侍女,或是其他有着不可告人使命之人。
畢竟即便朝夕相處,她也從未對他吐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反倒說過,自己在趙國過得并不好。
而樓蘭求娶的卻是趙國名義上所出的嫡公主,在常人眼中最為風光高貴的女子。
燕檀想着,竟是暗暗松了口氣,錯過了金發青年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
所幸,她聽懂了他話中的警示。
元孟表情未變,溫文一笑:“那就如王弟所言。”
燕檀被侍女攙扶着步出大殿,坐上車辇向那座別苑而去。
裴世矩駐足在殿外,望着車辇離去的方向,默然而立許久。
安歸亦從殿中告辭,走出殿外便見到這樣一副景象,不由得心中微微不悅,走到裴世矩身邊,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中原來的小書生還算聰明,但也并不意味着安歸就會因此而心生好感,願意瞧見他和燕檀情意綿綿。
裴世矩淡淡地收回目光,順着殿前長長的石階向下,待到幾乎要走完這一段石階時,才低低地開口:“你還欠我解釋,安歸殿下。”
方才在殿中,他選擇與這位高深莫測的小王子一道刻意否認燕檀的身份,是因為他也對于沙漠中所發生的事,和那具宣稱被是華陽公主、葬入皇陵的屍身有所懷疑。
但他也同樣不可全然相信這樣一個行事詭秘、性格古怪的異族王子。
“樓蘭地處西域要沖之地,百年來維持着匈奴與中原各國的平衡。”安歸悠然地笑了笑,“大家都對此心知肚明。那麽想必安西侯也知道,正因如此,在樓蘭王廷之中,有人心向趙國,也有人心向匈奴。”
他微微側過身來,潋滟的碧眸在陽光下閃過狡黠的光芒。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他停在此處,意味深長地道,“樓蘭王廷之中,也并非只有我一人懂得這番道理。”
別苑位于王宮北部,幽深僻靜,少有人至,昔日裏奢華秀美的樓閣也蒙上了一層寂靜寥落之意。庭院中種着許多菩提樹和娑羅樹,古木參天、枝葉葳蕤,投下片片清蔭。
燕檀被侍女攙扶着踏上青石板地面,發現不僅樹木修剪合宜,地面也并無雜草塵土,看上去即便廢棄,仍時不時會有人悉心打理。
幾名随她一同被派來別苑的侍女和侍衛着手替她收拾寝殿,而負責統管這些下人的則是一名二十歲上下的管事侍女,名喚薩耶。
薩耶向燕檀熱情地提議道:“晚膳和寝殿還需片刻才能備好,不如由我伺候姑娘先行沐浴一番,消解消解這一天的倦意。”
燕檀今早還在安歸宮中,一天之內出逃輾轉于好幾處地方,又經過方才在中宮殿中的一番對峙,早就疲憊不堪,當即點頭應允。
薩耶将浴湯舀入紗簾後的大浴桶之中,試好了溫度,又躬身向浴湯中加了些什麽東西,這才上前來侍候燕檀脫去衣物。
燕檀問道:“你方才又向浴湯中添了什麽?”
薩耶一愣,旋即答道:“回姑娘,是匈奴的薔薇水,在樓蘭宮妃之中很是盛行。”
燕檀從自己的衣裳裏摸出一支小瓶子,揭開瓶塞将其中的香露倒入浴湯,淡淡道:“我不喜歡薔薇水。”
薩耶連連認罪,欲要喚人進來替她将浴湯全部換掉,燕檀搖了搖頭,踩在杌凳上踏入浴桶之中。
其實她是不喜歡匈奴!薔薇水是無辜的。
浴桶之中熱氣蒸騰,水溫卻正好,将全身肌膚熨帖得十分舒服。燕檀坐在浴桶中,薩耶站在她身後,将她的頭發撩到胸前,而後替她輕輕擦拭後背。
燕檀自從流落樓蘭,就再也未曾如此惬意地沐浴。渾身暖意融融,香露醇厚的香氣也被蒸騰而出,身後伺候的美人動作輕柔,令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姑娘,”耳邊似乎有人在喚她,燕檀努力地睜開眼睛,聽到薩耶又有些焦急地喚了一聲,“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應道:“嗯?”
原來自己竟然在浴桶中睡着了。她直起身子,發現水溫已微微有些變涼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薩耶說:“姑娘,大殿下一刻後就要來別苑同您共進晚膳,所以我這才不得不将您喚醒,梳洗準備一番。”
燕檀霎時間清醒過來。
元孟要來這裏看她?為何?
薩耶将她按坐在銅鏡前,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濕漉漉的長發,真心實意稱贊道:“姑娘的頭發真美。我雖沒見過幾個中原女子,但也看得出姑娘的頭發和皮膚都保養得很好,烏發雪膚,我見猶憐。”
燕檀覺得她的話有些奇怪,但還是禮貌地向她笑了笑,果然聽她接下去說道——
“即便現如今還不得不住在別苑,但姑娘不必氣餒。我瞧大殿下對您很上心,姑娘自身資質也好,想來不久之後便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燕檀苦笑,但也未曾開口辯駁,她按理本就應當嫁給元孟做正妻,并不是什麽薩耶以為的引誘魅惑王子的外室女。
不過,即使才離開趙國時表現得對和親一事很是淡然,可她在真正見到元孟時,發覺自己還未曾做好準備與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共度一生。
她有些猶豫,甚至還有些……害怕。
元孟是在黃昏時分乘車辇來別苑的。
燕檀猶豫了片刻,想到自己的身份還未得到證明,正要以平民的身份行禮,元孟躬身微微扶了一下她,免去了她的禮,溫柔道:“不必。雖然王弟和安西侯對你有些懷疑,但我相信你。因此,趙國的公主不必對我行此大禮。”
燕檀于是直起身來謝過他,元孟眼中映出她的模樣,有着一閃而逝的驚豔。
他攜着她走到座上。傳菜的侍女魚貫而入,将長桌鋪滿,一時間眼前盡是燕檀未曾見過的異域珍馐。
站在二人身旁的侍女捧着陶罐,将其中一種散發着甜甜香的酒漿倒入瑪瑙杯,呈到兩人面前。殷紅的酒漿在杯中微微晃動,反射出琥珀般的光澤。
元孟耐心地同她簡要介紹道:“這是西域特有的葡萄酒,味道甚甜,也不太醉人,枕枕可以嘗一嘗。”
他又指着面前盤中的菜蔬道:“這是酢菜,可以解酒,也可以配合烤肉解膩。餐後我命人帶來了石-國新進獻的庵摩勒,枕枕可要為它留些胃口。”
燕檀聽他的話略略動了幾筷子,令自己顯得不那麽別有用心,才別有用心地開口道:“殿下,我絕無加害您之心,不知為何今日安歸殿下卻在中宮處處針對于我。如今我搬來別苑暫住并非什麽大事,可若是令安西侯知曉,恐怕不免心中多想。”
如今哪怕是叫出“安歸”這個名字,她都不由得有些生澀,仿佛已經與他十分陌生。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元孟只是微微一笑,安撫她道:“王弟早些年在匈奴吃了不少苦,性格難免有些古怪。他只是擔心我的安危,并非針對你,言語間若有得罪,還請枕枕見諒。安西侯那邊,我也會盡力撫慰。”
燕檀無語。
她記得見到金京那些貴女在宴會上挑撥她和燕茜燕緋時,燕茜燕緋分明不是這個态度。
是她挑撥得還不夠明顯嗎?是她挑撥的經驗還不夠多嗎?
該不會,其實這一對兄弟感情真的很好吧?
于是她這一餐飯吃得愈發沉默,不敢冒然向元孟提起那匈奴玉牌的事情,而意外的是,元孟也并未與她談及任何有關使團一案或是兩國和親的事情。
他好像,真的是只單純地前來與她共進晚膳的。
元孟離開別苑時已是夜色沉沉。
燕檀坐在庭中菩提樹下的榻上陷入沉思。
她本以為,裴世矩替自己證明身份後,自己與元孟聯手對付匈奴和安歸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卻沒想到,裴世矩根本未曾收到自己的信物,自己現在反倒被縛住了手腳。
即便元孟肯相信她,可他和安歸看上去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此時此刻她說安歸殺害了和親使團,破壞了和親,恐怕還可能會令元孟對自己心生龃龉。
燕檀嘆了一口氣,聽到別苑之外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難道樓蘭王宮之中允許夜半縱馬?
她驚得站起身來,又聽到薩耶的驚呼聲,和一個少女嬌蠻的、并不熟練的樓蘭語:“我聽說有一個中原女子被養在別苑,特來瞧瞧。”
“你敢攔我?”她怒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說話間,她已經行至庭院中,看到了站在院中的燕檀。
那是一個皮膚微棕的少女,容貌妍麗,長發編成幾股發辮,手上還拿着馬鞭,下巴微微擡起,正趾高氣揚地看着燕檀。
燕檀一時間震驚無比,因為她還記得這張有些跋扈和美豔的臉,正是眼前這個少女在除夕夜的寺廟前,嚣張地命人遣散了獻舞的舞伎和樂師。
她居然也住在樓蘭王宮中嗎?
異族少女走到近前,嗤笑一聲:“我聽說,你就是那個自稱趙國公主的中原女子。我方才在殿下身上聞到了一股惹人讨厭的香氣,果然是你身上的。”
燕檀嗅了嗅,想到自己在沐浴前加了自己調制的香露。也許是方才元孟來和她一同用膳時染上的。
不過,眼前這個女子和元孟有什麽關系嗎?
異族少女放開手中的馬鞭,威脅似的在手中把玩一番:“我勸你不要自讨沒趣。你知道我是誰麽?”
燕檀無奈道:“這是我第一次見你,你不說我又怎麽會知道呢?”
“我叫毗伽,匈奴赫赫有名的呴犁湖單于是我的父汗,我的母親是他最尊貴的可賀敦。”少女提及此處時神采奕奕,“我可是父汗最寵愛的女兒——”
她語音一頓,看向燕檀,充滿示威意味地說道:“也會是樓蘭未來的王後。”
燕檀心中一沉,問道:“你要嫁給元孟?”
毗伽極為得意道:“那是自然。不妨告訴你,早在半年之前,大殿下就派使臣前往匈奴汗帳向父親求娶我做王後了。”
燕檀不可置信地向後倒退兩步,被身後的榻絆倒,結結實實地坐倒在榻上。
毗伽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嘲笑出聲:“怎麽,知道怕了?我們匈奴人同你們中原可不一樣。我父汗的那些姬妾無一不十分敬畏我的母親,我們匈奴男子的妻子都很會管教那些不聽主母話、妄圖向上爬的姬妾。”
自然怕了。
燕檀的雙手撐在榻上,倒不是怕眼前這個狂妄淺薄的匈奴公主,而是怕,元孟竟在向趙國求娶嫡公主的時候,同時也向匈奴求了親。
那麽他自然遠非她所以為的那樣傾向于趙國,并不可信。而趙國上下竟無人知道這樁事。
元孟騙了趙國。
燕檀伸手捂住胸口狂跳的心。還好,她還沒有來得及将自己已經查到匈奴人是真兇的事告知與他。
如今看來,樓蘭的這兩位王子竟無一人可信。她走了一步昏招。
燕檀暗暗攥緊了身下的錦被,她既然已經落到這異域深宮中,從此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毗伽看到燕檀跌坐在榻,面色一片蒼白,愈加得意道:“我聽說你們趙國竟讓一個曾為妃妾的女子被扶正,耀武揚威地做了十幾年正宮皇後,簡直可笑至極。定是那前任皇後沒有什麽厲害手段,壓不住手下不聽話的姬妾。”
她吵得燕檀心煩意亂,不由得想要呵斥她閉嘴,但見她那副嚣張而淺薄的模樣,燕檀卻忽然生出了一個主意。
今日若不是毗伽鬧到她這裏,她不知道還要被蒙騙到什麽時候去。
既然這位匈奴公主既然這麽喜歡說,又全然不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如設計引她說個夠。
燕檀狠狠地咬了咬自己嘴唇,疼得眼眶發紅,瞧上去怕極了,向後縮了縮:“我,我知曉公主的厲害,也無意冒犯匈奴……”
“但我既然已經是這般身份,也無法輕易出得宮去,只有以後悉心侍奉公主和殿下,絕不敢有任何越矩之行,還請公主息怒,饒了我這一回。”
毗伽聞言甚是心滿意足,又不免出言炫耀了一番,這才帶着侍女離去。
燕檀從榻上坐起來,方才面對毗伽時怯懦的神色消失不見,望着昏暗庭院中娑羅樹橫斜交錯的枝丫發呆。
別苑冷清,到了夜晚也有許多偏殿不掌燈。唯有燕檀住着的這個院子有些光亮,周圍盡是漆黑與寂靜。
薩耶不知做什麽去了,別苑人手本就不夠,眼下院中只留下燕檀一人。她試圖自己從榻上站起來,腳落地時卻傳來一陣劇痛,不由得跌坐在地。
她掀開裙角,發現今早從香鋪二樓跳下來時傷得十分嚴重,一直也未曾得到好好醫治和歇息,腳踝處如今已變得紅腫不堪,觸目驚心。
燕檀坐在那裏,伸出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将頭埋在臂彎中,在早春的寒風中縮成一團。
身後有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随即有一雙手落在她的手臂上。
燕檀擡起頭來,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作宮人打扮的老婦人彎下腰來,朝自己和藹一笑,聲音沙啞:“我是別苑中的下人,不過姑娘可能還未曾見過我。地上涼,我先扶姑娘起來吧。”
老婦人緊閉雙眼,面目和藹:“我雖眼盲,但在別苑服侍了幾十年,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姑娘大可放心。”
她點了點頭,随即想起老婦人看不到,于是低聲道了一句“多謝”,扶着老婦人的手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向寝殿內走去。
果然如老婦人所說一般,她雖一直緊閉雙眼,卻連何時該邁上臺階都一清二楚,簡直如同常人在自家庭院中漫步一般,令燕檀心中啧啧稱嘆。
寝殿內燃着宮燈,壁爐中的火燒得正旺,明亮又溫暖,将燕檀僵硬的身體都烘得暖和起來。那位老婦人從随身提來的小盒子裏取出藥酒,示意燕檀坐在榻上。
燕檀動手剝掉羅襪,将紅腫的足腕露出來。
老婦人仍不發一言,低下頭輕輕捏了捏她的踝骨,皺了皺眉頭,找到了傷處,便仔細替她塗藥酒。微涼的藥酒沾在裸露的皮膚上,倒是消減了幾分疼痛。
燕檀不由得悄悄在一旁打量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婦人。她已然十分年邁,頭發盡數白了,面容依稀可看出樓蘭人高鼻深目的模樣,此時也是溝壑縱橫、飽經滄桑,松弛的眼睑幾乎要将那雙緊閉的眼睛都遮擋住。
燕檀不記得自己到別苑時見過這樣一位老婦人,如果曾見過,那麽她一定會印象深刻。
“我才來別苑不久,身邊只有幾個才一同派來的侍女和侍衛,還不曾知道夫人。”燕檀試着開口。
老婦人溫和地笑了笑:“姑娘可以叫我一聲處羅婆婆。別苑空置了十年,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閑時打理打理花草,能讓這裏看上去沒有那麽荒蕪蕭條。姑娘來時,我許是正在後山修剪雜枝。”
燕檀點了點頭,随口問道:“之前住在這裏的人信佛麽?我見這裏種了許多娑羅樹和菩提樹,都是佛家教義裏有靈性的樹。也有些佛像,不過都棄置了。”
處羅婆婆的神情有些凝滞,而後有些含混不清地開口問道:“姑娘想知道這裏曾經住着的是什麽人麽?”
燕檀想了想,點了點頭,而後又反應過來,說了一聲:“是。”
反正她能多知道一些關于自己處境的事情,總是好的。
處羅婆婆慢吞吞地收回藥酒,似乎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在您之前住在別苑的是國王的一位王妃。我從那時起就在別苑做事,也算是服侍王妃的人。王妃的确篤信佛教,不過十年前的那場瘟疫中,別苑的人幾乎都病死了,之後這裏就再也不曾有什麽人來過。”
她忽而開口問道:“姑娘身上可還有別處有所不适?”
燕檀微微有些吃驚,連忙對她道是沒有,仍覺得身上愈發陣陣發涼。正當她被窗紙上随風搖晃的娑羅樹枝吸引去注意力時,處羅婆婆提起盒子退了出去。
過了不多久,薩耶進來替壁爐裏添了柴,伺候燕檀歇下。
“還請姑娘恕罪,”薩耶誠惶誠恐地解釋道,“方才我去送了毗伽公主,院中的一座老竈房忽然走水,別苑的宮人們都去撲火,這才堪堪止住。”
已近亥時,中宮大殿上,元孟仍正襟危坐翻閱政事呈文。在聽到殿門外傳來熟悉的少女聲音時,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片刻後,毗伽風風火火地跑進殿內。她自作主張揮退侍立一旁的宮人,毫不避諱地走上前來站到元孟身邊,搶走他手中的呈文,撒嬌道:“殿下,我有事要和您說。”
元孟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朱筆,問道:“何事勞煩我們的毗伽公主親自跑到中宮大殿裏來?”
“我今日去了別苑,”毗伽看到了元孟的神色有了微妙的變化,不由得有些得意,以為自己戳中了他的軟肋,不無威脅道,“我見到了那中原女人,她已經承諾于我,不會再與我争殿下的歡心。殿下,您要記住,她可是趙國人,而我才是匈奴單于最寵愛的公主。”
元孟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過,毗伽可否讓我知道,你究竟同她說了些什麽?”
毗伽撚起一顆案上盤中的诃子送入口中,悠然答道:“我告訴他殿下早就向父汗聘請我為正妻,讓她休要肖想王後之位。”
元孟琥珀色的某種略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但仍溫柔地安撫道:“毗伽不必擔心,我與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心中自然是向着匈奴的。”
毗伽聞言喜形于色,一雙眼睛微微瞪大:“當真?”
元孟颔首:“放心,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