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沒有在威脅她,只是……
畢娑低頭看了一眼那絲絹上的文字,眉頭便皺了起來。
他擡眼看燕檀:“這是從哪裏看來的?”
頓了頓,他眼神變得深邃而難以捉摸,又問道:“你又在——查些什麽?”
那是金雀藏在袖中的那塊玉牌上的文字。
燕檀不認識那些文字,也從未見過玉牌上镌刻的圖案。
但她當然知道,自己不能将圖案拓印下來直接拿去詢問。如果那是什麽特殊的圖騰,她拿出這樣的東西很容易暴露自己,引來別有用心之人的關注。
她只能從這玉牌上刻的文字開始查起,不過自然也不能一氣将這全部文字都拿去問,若是玉牌上寫的是某位身在高位之人的名字,同樣容易為她招來禍端。
眼下她只要知道這文字是出自何處,再做打算。
于是初到樓蘭那天,她便取了一塊絲絹,将玉牌上镌刻的一串文字中位于最中央的那個字對照着畫在了絹面上,然後一直将絲絹收在懷中,待到有機會時便拿出來詢問。
多日以來,她問過幾位異國的商客,但都無人認識,沒想到在眼前這少年身上有了意外收獲。
燕檀收回絲絹,吸了一口氣,低頭故作羞澀忸怩道:“是一位……故人的玉佩。他雖然暫且不在樓蘭,但許下諾言總有一天會回來尋我。”
根據燕檀的經驗,沒有頭腦的懷春少女向來是很容易得到信任的僞裝。
果然,這番誇張的表演顯然成功地讓畢娑意會了她想表達的意思,并且如她所料地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放松了警惕。
畢娑冷笑一聲道:“你那位匈奴情郎竟沒和你說過他是從哪裏來嗎?”
匈奴?
燕檀的眼中略過一絲驚愕,以至于有些沒控制好表情,被畢娑毫不留情地取笑道:“竟然被我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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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趁機仰起頭問道:“你說這是匈奴文字?那這是什麽意思?”
畢娑拿過她手上的絲絹,同她解釋道:
“匈奴文字和你們漢文不同,你可以将這看作你們漢文的一個筆畫,須得好幾個連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字。你大概是半點不懂匈奴文的吧?所以才只抄了這一個字符來。可是單從一個字符,就好像你們的橫豎筆畫一樣,是看不出有什麽意思的。”
燕檀的心跳得厲害,低頭将絲絹收回懷中,有些呆滞地向畢娑道謝:“多謝你。我,我知道了。”
仿佛是見她失魂落魄有些于心不忍,畢娑收斂了嘲諷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道:
“你……你也不必太難過,也許他是有什麽難言之隐。畢竟匈奴與你們中原關系一向不和。”
燕檀愣了一下,被這外冷內熱的少年逗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順着他的話應道:“好。”
燕檀蹲在小院子的一角,用手中的扇子給竈下的火扇風,竈上放着一只小罐子,裏面是用白酒煮的沉香。
天色暗了下來,宅中前廳仍在喧鬧,她這裏倒是鮮有人至。忽明忽暗的火苗映出她白淨的臉龐。
燕檀雙臂抱着膝蓋,盯着罐子裏酒煮沸冒出的泡泡出神。
如果在沙漠中殺害金雀和和親使團的是匈奴人,他們的目的其實很明确。
匈奴要破壞樓蘭和趙國的姻親關系,趁機拉攏樓蘭一同對付趙國,趙國的處境就會很艱難。趙國必須對此做好準備。
可她現在卻無法将這個消息傳遞回趙國。
出樓蘭城需要很詳細的身份盤查,無論是她還是安歸都應付不了。
而使團的屍體深埋在黃沙之下,唯一的線索也在她手中,眼下單憑趙國的力量,想要查清這背後的一切更是難上加難。
燕檀嘆了一口氣,将臉埋在膝蓋之間。她呼出的氣吹到了竈下的火,火苗忽得竄了起來,把她吓得往後一仰。
“呀呃!”
她跌坐在地。身前急匆匆地走過幾個家仆打扮的人,手上擡着一卷草席。
燕檀從地上爬起來,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
其中一個一臉嫌惡地道:“是家主新收的一個中原美人,才進門沒多久,方才突然死在了佛堂,猝死,真晦氣。前面正設宴歌舞,這宅中卻死了人,家主命我們趕緊擡去聖塔呢。”
說罷,他“呸”了幾聲,和同伴擡着那卷草席一臉韞色地離開了。
燕檀看着幾人匆匆離去的背影皺起眉。她方才分明聞到,那草席傳來了一絲很輕很輕的……血腥味。
難道猝死也會有血嗎?會不會是搞錯了?
燕檀覺得有些蹊跷。看着那被草席草草卷住擡走的姑娘,又念及她和自己一樣來自中原,燕檀滅掉火苗,循着幾個家仆來時的路找到康家的佛堂。
西域與天竺相通,僧侶衆多,樓蘭西南的鄰國于阗更是有“佛國”之稱。
在這一帶,尋常人家也有許多信佛,其中有錢有勢的還會在家中設置佛堂。康家的這座佛堂顯然就是其中比較富麗堂皇的一個。
此時佛堂裏還有幾個負責打掃的家仆,而畢娑正站在佛堂外,臉色晦暗不明。
察覺到身後的響動,他轉過身來看見了正探頭探腦的燕檀,有幾分驚訝:“談姑娘,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來取一些檀香。”燕檀悄悄挪動腳步向佛堂走去,和他打過招呼,“我不會亂動,取到就走。”
畢娑皺了皺眉頭,燕檀已經腳底抹油,趁機溜進了佛堂。
堂中供奉着一座幾人高的佛像,佛像前點着長明燈和供香。這裏的香氣很是醇厚濃郁,是檀香的氣息。
燕檀彎下腰來,假意選取香料,深吸幾口氣,四處觀察了一番。
佛像也是漢白玉雕刻成的,像身巨大,遮擋住了她的大部分視線。燕檀的視線上移,見佛像端坐,寶相莊嚴,但在明暗之間卻有些詭異可怖。
四下裏沒有什麽不尋常,可燕檀分明覺得鼻端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這裏的檀香太濃,尋常人是察覺不出什麽的。可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和香料打交道,太熟悉各種檀香的氣味,才覺得有些不對。
康家佛堂中的檀香氣息裏,像是……摻雜了一點腐臭的氣息。
燕檀心中一驚,轉過身時差點撞進什麽人的懷中。所幸有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她。
燕檀擡起頭,發現畢娑正站在她面前,一手扶着她,一手擡起,極為彬彬有禮地為她指向佛堂大門的方向,無形之間将她同佛堂更深處隔擋開:
“談姑娘取好了香料,還是快些離開這裏吧。”
燕檀與他僵持片刻,咬了咬嘴唇,內心掙紮了一下,思及白日裏畢娑安慰自己時不忍的模樣,覺得他應當是個有恻隐之心的人。
于是她仰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壓低聲音試探道:“我聽說,這裏才死了一個中原姑娘。有沒有請人看過,究竟是怎麽死的?”
燕檀分明看到畢娑眼中的神色有所波動,但又很快恢複如常。他湊在她耳邊,亦低聲道:“姑娘在這裏是客人,還是別太關心這些事比較好。”
溫熱的氣息撲到她的耳朵上,燕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擡眼看畢娑,他卻并沒有向她看來,目光始終放在門外灑掃的幾個家仆身上。
他沒有在威脅她,只是在說一個忠告。
燕檀只覺得怕極了,連忙抱着懷裏的檀香木沖出佛堂。
佛堂裏的腐臭味不會是才死在那裏的中原女子留下的。
燕檀篤定,那裏一定還有其他的死人。而過于濃烈的檀香氣息和畢娑的反應也表明,康雲漢和宅中管事的人都知曉此事,并在盡力隐瞞。
她不由得回想起在龍勒驿聽到的詭異傳聞,似乎也是一個粟特商人,同米娜的丈夫有着同樣的遭遇,這些事會和統領樓蘭城中粟特商人的康雲漢有關嗎?
而自己的和親使團在沙漠中所遭遇的刺殺,那個躺在坑底、同她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女,似乎也和那樁傳聞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