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承諾
“……”
楚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那麽快,單單只是想象一下以後的十年二十年都要卧床不起,一飲一食只能由人照料,絕望的情緒就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看不到任何未來的可能性。
晏懷風何必要留一個廢人在身邊,而他如今成了這個樣子,以後晏懷風身邊要留誰服侍?
曾經他覺得,只要這一世的晏懷風平安、長壽,不再遇人不淑,他就能夠安心,就算陪他走到最後的不是自己也無所謂。
可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心底其實有一絲害怕,害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能跟在晏懷風身邊,甚至,連遠遠望着他的能力都沒有。
這要求不算高,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卻實在是太奢侈太奢侈。
如果只能這樣活着,與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少主。”
“我在。”
“我想——看看你。”
他現在連自己擡頭都做不到,也因此想要看到晏懷風的心情是那麽地迫切,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慶幸,還好至少沒有瞎,他還看得見,那張讓他心心念念的臉。
晏懷風答應了一聲,伸手抹掉眼角的水跡,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美好一點,才捧起楚越的臉,讓他看着自己。
瞳孔中映出雙方的容顏,讓他回想起剛從冰獄裏出來時在清歡館裏的那一夜,當時他們也曾無言對望,一個如高山之雲,一個似鞘中之劍,那時誰想過會有今天,再回首竟已恍若隔世。
楚越眨了眨眼睛,貪婪地看着晏懷風的臉,想連他的每一絲頭發,都深深刻入記憶裏去,直到銘刻入骨,永世不忘。
他原本不想讓晏懷風過早地發現自己的異常,可晏懷風太過敏銳,還是讓他發現了異樣。
晏懷風會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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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晏懷風對他也有那麽一點兒情意,可久病床前孝子尚且稀少,更何況他只是區區一個影衛,晏懷風的那些情意,一定會在漫長的時日裏慢慢消磨,最後變成徹底的厭倦。
他不想走到這樣的地步。如果是這樣,他寧可晏懷風現在就轉身離開,至少在他心裏,他還是從前的那個楚越,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的、連動一動都做不到的廢物。
楚越還在胡思亂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地遮住他的眼,眼前立刻剩下一片黑暗,晏懷風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要胡思亂想,阿越。”
然後就有什麽柔軟溫熱的東西靠近他,在他的唇上輕柔地觸碰,然後又靠近他的耳畔,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說:“我愛你,阿越,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愛你。就像我知道如果今天躺在這裏的是我,你也不會離開我一樣。”
“少主……”碧落黃泉原來只有一線之差,晏懷風短短一句話,就把已經墜入地獄的楚越又輕易送上了雲端,明明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他卻仿佛看見了風起春水、夜舞螢光。
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至少這一刻,他相信晏懷風是認真的。而有這麽一刻,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晏懷風捂着楚越的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臉上難以自抑的悲傷表情,他不敢告訴楚越,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他努力保持着聲音的平穩,甚至帶着一點兒與生俱來的漫不經心,就像一切如常。
他看着楚越,對方在聽完他的承諾之後,那張原本僵硬絕望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于是剎那間整個人都生動起來,比過往的任何時刻都要風情,就像蒙塵的明珠終于被發現,被拭去了塵灰之後綻放出耀眼的光輝。
晏懷風忍不住又吻了楚越一下,才萬般小心地把人放回榻上躺平,掖好被角,哄他入睡,“阿越,再睡一會兒吧,再睡一會兒。等你好起來,我們出門逛逛。”
“嗯。”楚越安靜地點點頭,聞着晏懷風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的香味,慢慢陷入深沉的夢境。
晏懷風深吸了一口氣,去吩咐摘星好好看着楚越,然後步履如飛地去找蕭沉。
蕭沉不在房間,侍女說是山谷裏找花兒去了,晏懷風無奈,順着侍女指的方向沿路尋找。
好不容易在一叢雜草之前找到了人,晏懷風上前一把抓住了蕭沉的手腕,也不管人家正在幹什麽,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阿越他醒了。”
蕭沉一愣,顯然也有些意外,“怎麽會這麽快?”
“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日?”
聽了晏懷風的問題,蕭沉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反問:“什麽多少時日?”
“你不是說,如果他醒得太早,就回天乏術了?你不必瞞我,直說便是,他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看着晏懷風明顯不豫的臉色,蕭沉終于明白了過來,安撫般地笑道:“晏少主不必心急,你這是想岔了。楚公子現在絕無性命之憂。”
“我說的回天乏術,指的是楚公子一旦過早醒轉,說明他的經脈無力自愈,只怕是會從此癱瘓在床,至于性命,眼前是無礙的。”
晏懷風原本焦灼得很,生怕自己才走開兩步楚越就斷了氣,如今聽蕭沉一解釋,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這實在不能怪他,蕭沉當時這麽說,換了誰都會以為楚越是命不久長了吧。
只是他剛松了一口氣,心想只要人還活着,總歸是有辦法的,卻又敏銳地捉到了蕭沉言語中的“眼前”一詞,眼前性命無礙,那麽就是說終究還是有礙的了?
他這麽一問,蕭沉也有些為難,想了想解釋道:“這個不好說,還是要分情況而論。晏少主,你應該明白,癱瘓之人,尤其是全身癱患者,終身只能卧床,一應生活都要有人照料。”
蕭沉斟酌了一下,“若是照料得耐心細致便罷了,還能好受點;若是不好,當然不可能長壽的。再者,因為無法行動,長此以往,癱患者全身都會慢慢萎縮,到最後也只是一死罷了。”
晏懷風臉色沉得吓人,“……副閣主言下之意,阿越還是會死。”
蕭沉也很無奈,卻不得不說:“若是悉心照料,日日為他活動筋骨,或許還能有三五年?否則,也就沒多久了。況且……”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晏懷風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好自己喃喃地把話說完,“況且常年卧床心情必然抑郁,若是心情愉快的話,也能長壽點……”
說着搖了搖頭,蹲下來看着眼前那一叢看上去雜草一樣的東西感嘆了一句:“有情皆孽,無人不癡。”
而晏懷風與蕭沉一番交談,心情簡直是大起大落,現在是哭笑不得,滿心的郁結難抒,一言不發地回了束竹居,楚越還在睡,晏懷風搬了張椅子坐在一邊,凝神望着他的睡顏。
摘星輕巧将窗子支開一半,讓屋子裏通通風,天氣本已入秋,山谷裏甚為涼爽,可這房間裏卻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本想安慰一下晏懷風,擡頭卻見晏清河一個人走進屋來,知道他們父子兩必然有話要講,于是不動聲色地行禮退下。
晏清河看着晏懷風這失魂落魄的模樣,這些年來這孩子從來都心性多疑,縱然心裏有多少情緒,面上都是一絲兒不露的,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如今看來,倒是這個影衛讓他那冷漠的兒子有了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心門也不再那麽嚴防死守,真不知是好事壞。他獨自想了許久,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跟晏懷風談一談。
他因着自己對亡妻的愧疚,從小到大都不敢面對晏懷風,反而讓這個孩子受了不少的冷落。
晏清河也搬了張椅子,在晏懷風身旁坐下,躊躇地開口說:“風兒,你對這個影衛,是不是真的——”
“是。”晏懷風頭也不回,仍舊溫柔地凝視着楚越,嘴裏不容置疑地說,頓了頓,他回頭看了晏清河一眼,“我不是你。”
晏清河一滞,長嘆了一聲,知道晏懷風一直怨怼他當着他的面殺了他娘的事,也是時候解釋了,這個心結不解,他要以何種身份來對晏懷風的人生負責?
“我愛青蘿。”他說,這句話說出來,就好像什麽多年的詛咒被解除了一樣,那些不忍回顧的往事都變得沒那麽沉重,心裏的話打破了一個缺口,如洪水決堤一般奔流而出。
晏清河幾乎是沒有停頓地把當初的一切娓娓道來,包括後來晏懷風葬了青蘿之後,他其實有偷偷再把那個簡陋的土包挖開,把青蘿的屍身重新裝殓,埋下無數的陪葬,差點兒連自己都葬進去。
也包括他對晏懷風雖然矛盾其實深沉的愛。
晏懷風不置可否地聽着,眼中一直望着沉睡中的楚越,偶爾做手勢讓晏清河聲音不要太大,吵醒了楚越。
“就算她只是為了妄言書而來,我仍然是愛她的,當時少年意氣,做了這一生中最大的錯事。其實就算她不愛我又如何呢,她肯嫁我,已是我天大的福氣了。”晏清河最後說。
這時,一直沒有出言打斷的晏懷風忽然說:“我娘很愛你。”
“風兒?”
“因為愛你,才會對你的懷疑感到失望。她其實沒有拿走妄言書,那玩意兒就被埋在我屋子後頭的院子裏。”
晏清河不出聲了,他顫抖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最後只能長長地嘆息一聲,這一場緣這一場孽,是命運作弄麽?更多的,其實是他們的性格使然,太過自我,從來沒想過,好好去溝通。
是他的錯,負了青蘿,耽誤了林獨影,還讓自己的兒子也在抑郁之中成長。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感激楚越,是他讓晏懷風走下那個孤獨的神壇。
他站起來,再次問晏懷風,“風兒,你是不是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非他不可?不管未來發生什麽都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如果死了,你也了無生趣?”
晏清河這話問得太鄭重,晏懷風不得不也站起來,鄭重地回答:“是的……爹。”
“好……好兒子。你是好孩子,千萬別學我。”晏清河被這一聲爹叫得心都在抖,他快步走出束竹居,他要救楚越,為了晏懷風,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