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傾頹
蘇真把包裹在桌子上攤開,一一指給楚越看,嘴裏細細地講解着:“這個丸藥每天都要吃,不能讓他喝寒性的茶,茯苓露或者蜂蜜水都是好的。那個藥膏是外用的,兩天換一次。至于你——”
蘇真把楚越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醒了就好,現在你可比你家主子健康多了。”
楚越一一記下了,道了謝把包裹重新縛好背在肩上就要走,蘇真看他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出聲叫道:“等等!”
說着又忙忙地轉回內屋,不一會兒捧着一個小玉墜出來,鄭重地交到楚越的手裏。
玉墜被做成镂空的形狀,看上去裏面裝了什麽東西。
楚越掂了掂手中的玉墜,,沒有液體流動的聲音,不知道裏面裝了些什麽。只是光看玉墜本身的成色就已經價值不菲。
看到楚越投來疑惑的目光,蘇真笑笑,鄭重其事地說:“裏面是風幹的縷金衣。本打算用來熬制回魂湯,不過那天你已經醒了……”
蘇真話還沒說完,楚越已經覺得手中這小小的輕若無物的玉墜瞬間變得沉重無比,這就是讓晏懷風差點命喪黃泉的東西,縷金衣、縷金衣……越美麗的東西越危險,有着如此動人的名字,又怎能輕易摘取。
晏懷風從沒有跟他說過那天在流花河底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他只能根據他的傷勢和墨夜的只言片語暗中揣測。
流花河中一定生活着某種兇惡的魚類,它們也許以縷金衣為食,又或者僅僅是看護這種稀有的藥草,攻擊一切靠近的生物。
他并不知道晏懷風畏水,如果知道的話,也許心中的愧疚又要多加一成。
珍而重之地将玉墜貼身挂在胸前,一點溫意透過肌膚一直傳達到跳動的心髒,“咦,這是暖玉麽?”
蘇真搖頭,“流花河底下有地熱,常年水溫偏高,縷金衣屬性亦為火,冬日裏帶着堪比碳籠手爐,可以消寒。你感覺到的溫度應該是屬于縷金衣的。”
楚越點點頭,再次向蘇真抱拳,深深彎下腰去道謝,從滇南到中原一路流離坎坷,見識過那麽多人心叵測,尋簪閣一行人是他所見過的最善良的一群人,雖然他們的名聲在外面未必比聖門好上多少。
他是真的感激蘇真,也是真的感激墨夜、蕭沉他們,沒有他們,他和晏懷風不知道會是什麽光景,他也可能永遠都無法明白自己對晏懷風的心意。
住在這裏養傷的這段時間是他在這裏醒來以後有過的最平和安穩的日子,如果可以他不想離開,可是晏清河……楚越轉過頭,望着門外,晏懷風已經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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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晏清河對晏懷風真的未盡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也許晏懷風對晏清河真的有過怨怼和疏離,但楚越知道親情不是輕易就能泯滅的東西。
晏懷風與晏清河再疏遠,內心依舊是渴望對方的。驟然聽到自己生父的噩耗,饒是誰都無法無動于衷吧。
楚越朝蘇真點點頭,“蘇姑娘,我該走了。”然後不再回頭,大步向着晏懷風的方向離去。
“少主。”
晏懷風聞言回頭看了楚越一眼,他的面容平靜,看上去對聖門的噩耗沒有什麽哀恸的感覺,然而楚越能夠感覺到晏懷風拿平靜的眼波之下躁動的情緒。
晏懷風的身後站着蕭沉和路千尋,他們将會和他們一起前往滇南。蕭沉算是墨夜給予的助力,至于路千尋……
楚越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好像有蕭沉的地方,路千尋總會黏過來——不過現在黏過來的明顯不止一個,梅嫣大小姐扯着蕭沉的袖子,正在苦苦哀求,“蕭大哥,你就讓我去嘛。”
自從開始糾纏蕭沉以後,梅嫣對晏懷風的興趣就大大地被轉移,不過聽到晏懷風的真實身份還是讓她大吃一驚,然後對滇南和聖門産生了極大的興趣,這不,一聽說蕭沉也要走,馬上跟過來了。
蕭沉無奈地安撫着梅嫣,“梅姑娘,我們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滇南現在群龍無首亂得很,帶着你不安全。”
梅嫣一跺腳,嬌嗔道:“我又不是只會繡花的閨閣小姐,我可是越女劍梅家的傳人!”
蕭沉不忍心說你越女劍雖然威風八面不過到了你手裏也只有江湖三流的功夫,于是久勸不下。
正在這時,晏懷風忽然說:“馬車大得很,梅姑娘不嫌我們一群大男人,一起去便一起去吧。”
別人只當晏懷風是心急如焚懶得與梅嫣拖時間,只有楚越覺得晏懷風好像又在謀算着什麽東西了……
等衆人都離開後,蘇真一擡頭,就看到尋簪小築二樓的廊上,墨夜姿态慵懶地斜倚着欄杆正目送他們遠去。自從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死後,墨夜再也沒用這種姿态在尋簪小築上目送過什麽人離開。
蘇真忍不住問:“閣主,您在看什麽?”
墨夜默然了片刻,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冷幽月與林紫陌是什麽下場。”
蘇真一怔,然後忽然明白了過來一樣,“您是在擔心,晏懷風和楚越兩人會為情所困?可晏懷風身為聖門唯一的傳人,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吧。”
墨夜從尋簪小築上一躍而下,落在蘇真面前,“也許會,也許不會。不到臨死,誰知這一生結局如何。勸人莫做情癡也,死生相許由人說。”
望着墨夜離去的背影,蘇真低低的感嘆:“勸人莫做情癡也死生相許由人說,您是在說自己麽,閣主?”
晏懷風與楚越從冰獄裏出來時只有兩人一馬,甚至連鞋子都只有一雙,這番中原一行,回去時卻帶了兩大男人一姑娘,簡直像是傳說中西域那些販賣人口的商人,抓些細皮嫩肉的美少年美少女去賣給塞外的土財主暖床。
一群人輕裝簡從地出發,一路上片刻也不停留。
楚越牢記着蘇真的叮囑,殷勤地給晏懷風換藥,間或按摩活血,一應飲食更是親自下手,別人啃幹糧,晏懷風躺在車裏吃細點,別人喝溪水,晏懷風躺在車裏喝蜂皇漿,如此這般行至滇南,晏懷風的傷終于好了七七八八。
而聖門已經不在了。
确切地說,屬于晏清河的那一個聖門已經不在了。一眼望去,眼前只剩斷壁殘垣,荒涼頹敗如許。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到最後也只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楊。
從眼前無盡的焦黑顏色就可以看出,當時這一場大火是如何地猛烈,方圓數裏被燒得寸草不生。
可以想象那滔天的火舌舔舐過晏懷風曾經走過的每一寸路,把他這數十年存在過的痕跡全都化為灰燼。
晏懷風站在聖門的廢墟之前一動不動,楚越不敢打擾他,只好站在他身後默默地陪着他。心中的悲憤無以複加,這不僅是晏懷風的家,這也是他生活了那麽多年的地方。
聖門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和晏懷風那麽多年的回憶。
“趙!雯!湖!”眼前傾頹的一切都讓他想到那一天,在天渚城的白道盟門外聽到的殘忍計謀,和那些人醜惡的嘴臉。
楚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那個女人的名字念出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前世她死在他的劍下,一劍斃命實在是太便宜她了!
就在怒火幾乎要淹沒理智之前,蕭沉溫和的聲音就如一盆清水澆在他頭上,瞬間熄滅了凜冽的殺意,“趙雯湖已經死了。”
晏懷風和楚越一起回頭,動作整齊劃一地看着蕭沉,蕭沉點點頭,說:“晏少主是否要去看一下你父親……投河的地方,趙雯湖被他一劍釘在樹上,事後沒人敢把她的屍體取下來,如今還在那裏。”
蕭沉盡量說得和緩一點兒,害怕晏懷風無法承受晏清河真的已經去世的消息,然而晏懷風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表情平靜一如初時,只是點點頭,示意蕭沉帶路。
路千尋和梅嫣難得地沒有聒噪,斂聲屏氣地跟在後面。來到瀾滄江邊,江水依舊無知無覺地奔流而去,看不出這清澈的江水中埋葬過什麽人的生命。
晏懷風一眼就看到了趙雯湖的屍體,經過這麽久的日曬雨淋,在滇南潮濕溫熱的氣候裏面幾乎已經腐爛。
可以看出當時她非常絕望地曾經想要求救,卻最終被自己的同伴遺棄在這裏,甚至沒有埋葬她的屍身。
整個人就這樣被釘在樹幹上,寶劍明晃晃的反射着日光,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酷刑。
“他們為什麽不把她埋了?”梅嫣小小聲地問蕭沉,盡管行走江湖生死乃是尋常事,只是這般曝屍荒野,終究讓人心寒。
蕭沉望着趙雯湖,眼中有幾分憐憫,“少了一個勁敵搶奪,他們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機會就更多了一分,忙着去搶還來不及,怎麽會有時間來安葬她?”
梅嫣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我們……”
“扔遠點燒了,別髒了我們的地。”晏懷風驀地打斷了梅嫣的話,他的語氣就好像是今天的菜不好吃倒了吧,但蕭沉覺得晏懷風其實很想将趙雯湖的屍體再砍成十段八段,只不過怕弄髒了兵器才沒下手。
只見他獨自走到江邊,望着眼前的流水失神地望着。
他今天穿着一身藍衣,楚越心驚膽戰地在後面看着,這個地方讓他恐懼。前世就是晏懷風在這裏被他逼得跳下了瀾滄江,而現在死在這江水裏的卻是他的父親。
是否這一切早已注定,一定會有人用這種方式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