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重來回首
桌子上的油燈快要燃盡了,火焰一跳一跳,努力做最後的掙紮。
一屋子清苦的中藥味裏,偶爾傳來幾聲悶悶的咳嗽聲。少女端着藥碗走到床邊,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說:“大人,該喝藥了。”
床上的男人沒有睜眼,只是不耐煩地搖搖頭,随意地把手一揮,“拿開,我不喝這個。”
少女恭敬地跪在床前,把藥碗端平,毫不在意地接着勸,“大人,您不能這麽任性。等主人回來看到您這樣,會難過的。把藥喝了,我給您換繃帶吧?”
床上的男人冷哼了一聲,“他會難過麽,這一劍不就是他刺的,我沒死他才難過吧。”
少女八風不動地把藥碗拿到嘴邊吹了一吹,“大人不要賭氣,主人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請大人把藥喝了。”
說着,她當着他的面把藥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然後才把藥碗遞到男人嘴邊。
“篤篤篤。”
就在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
床上的男人迅速地坐了起來,一臉戒備的神色,少女迅速地握着腰間劍柄把劍抽出,雪亮的劍鋒映出她的眉眼,淩厲且悍然。
沒有人出聲。
見沒有人回應,外面的人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十分耐心地繼續敲門,三下再三下,規律無比。
少女輕步移到門邊,一手猛地拉開大門,一手迅速地把劍刺出去,根本不管來人是誰。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裏不可能有朋友,只會有敵人!
劍勢險峻,她用盡了力氣,卻再不能前進分毫,劍尖被夾在來人的二指之間,穩如磐石。
“梅兒,放手。”
少女忽然驚訝得幾乎握不住劍,她想喊出聲,卻被來人搖手制止了,于是只好收回手中劍,恭謹地斂衽行禮,退讓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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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走到窗前,俯下身看着床上的人,半開的門外吹來一陣冷風,那一點飄搖的火光終于滅了。
無垠的黑暗裏,他說:“小隐,對不起。”
床上的男人正是與晏懷風長相相似的藍衣男子,他在聽到頭頂的聲音時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咕嚕翻身坐起來,伸手向床邊的那個黑影探去,“大哥?是你嗎?”
那人伸出一只手與他相握,看不清表情,卻能聽見聲音裏所帶的笑意:“小隐,是我。”
被叫做小隐的藍衣男人一疊聲地喊着少女去點燈,又拽緊了對方的手生怕他離開,幽幽亮起的燈火光裏,浮現出的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楚越,或者說,十四。
藍衣男人松了口氣,懊惱地說:“大哥,你這幾年究竟是怎麽了!忽然跟我們斷了聯系,上次相見,還演得像個陌生人一樣。你到底有什麽計劃,也該通知我們一聲,譬如這次的苦肉計,我差點被你一劍戳穿了。”
十四搖搖頭,眉目間滿是寵溺的神色,拉過對方摸了摸他的頭,嘆息道:“對不起,那一劍不是我刺的。”
“大哥……我又沒怪你,別裝傻。”
“不。小隐,你聽我說。放手吧,那些事,還有所有的計劃,都停下吧。我們自小分離,現在想來兄弟倆幾乎沒有一天相處的時光,就算到最後整個天下都到手了,真的就開心嗎?”
藍衣男人一驚,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自己的哥哥,直到确信眼前這個人确實是自己兄長無疑,才有點疑惑地說:“大哥,你到底怎麽了。我們付出了這麽多,說放手就放手?等一切都拿到手,我們相處的日子還有的是啊。”
十四這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凝視着他,像是永遠都看不夠一樣,過了很久,才幽幽地說:“對不起,小隐,可我已經死了。”
藍衣男人又好氣又好笑,“你在說什麽傻話!這不是好端端在我面前麽?聖門那個家夥給你委屈受了是不是?我就知道,當時你還那麽小,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去……”
十四不再說話,只是端過桌上快涼了的藥碗,示意他喝下去。藍衣男人心滿意足地就着哥哥的手把藥喝完,十四又小心翼翼地給他換過繃帶,俨然一副好兄長的模樣。
他嘻嘻一笑,“大哥,你從前沒這麽細致,小時候就毛毛躁躁的,怎麽變化這麽大了。”
十四搖搖頭,坐在床邊陪着他,“小隐。這是大哥最後一次陪你了,我剛剛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從此以後,他只會忠于晏懷風,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看十四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藍衣男人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今天到底怎麽了!神神叨叨!”
十四終于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說,這個身體裏的靈魂不會再是我了,你相信麽?”
“你胡扯!……我明白了,你愛上晏懷風了對不對!所以你拼了命救他,你壓根兒不是想要取信于他,你就是愛上他了!”
“……沒有這回事。你別亂動,小心傷口裂了。先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藍衣男人怒氣沖沖地瞪了十四半晌,才悶悶地一轉身,背對着他睡了。十四躺在他身邊,安撫地拍着他的背,低聲哼歌。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人終于睡着了,身體變得舒展,不由自主的依偎過來,鑽在十四懷裏,就像小時候,他們曾經做過的無數次那樣。
十四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所以只是注視着自己唯一的弟弟,片刻都舍不得離開。直到外面天色漸明,才不得不輕輕地将他弟弟的頭從懷裏移出來,放在枕頭上,起身離開。
守在門口的少女沉默着向他行禮,然後低聲詢問,“主人,您是否還未拿到鑰匙?”
十四看了她一眼,“梅兒。那些計劃都停下吧,你只需要替我照顧好小隐。”
少女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十四搖搖頭,低聲嘟囔了一句“沒時間了”,不得不快步離開,最後回頭看一眼,尚在睡夢中的人嘴角帶笑,似乎夢見了什麽美好的事情。
楚越感覺自己在瀾滄江邊發了很久的呆,有時他也想站起來,回去找晏懷風,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
有時候,他感覺到有一雙手,在隔着薄薄的輕紗撫摸自己的臉,那雙手像極了晏懷風,他想回應,卻仍舊無法動彈。
他好像聽見晏懷風在耳邊嘆息,悲傷地說:“連你也要離開我了麽。”
他很努力地想說不是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可是嗓子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感到有另一股悲傷的情緒在這個身體裏蔓延,不屬于他,卻依然讓人難過得難以自抑。
等到那股讓心底無比酸澀的情緒達到頂點的時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被叫做十四的少年,從眼前的虛空裏慢慢顯形。
只是這一次,褪去了咄咄逼人的鋒芒。他歪着頭看着楚越,面帶微笑地說:“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楚越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走不到別的地方去。”
“那就回你的身體裏去。”
“那是你的……”
“十四早就死了。”少年忽然打斷楚越的話,篤定地說:“我只是他留在這個身體裏的記憶而已,抱歉,看到小隐受傷,我不能置之不理。現在,我也該離開了。你……好自為之。”
少年說着轉頭就走,楚越一驚,忙站起來追過去大聲喊道:“喂!我該怎麽回去?”
就見對方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你不是站起來了麽?默念你想要見的人,順着你該去的方向,走吧。別回頭。記着,命裏有時終須有。”
楚越站在原地,驚愕地望着自己站在地上的雙腳,那些麻木,那些沉重都不見了,他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迅速回頭向來時的那片黑暗跑去。
少主現在在幹什麽?他真的離開尋簪閣了麽?他一定在生氣吧……楚越在黑暗中狂奔,他要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要見晏懷風的心情是如此地強烈,早已超過了一個屬下對自己少主的忠誠之心。
或者,早在前世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裏早已接受了晏懷風對自己的溫柔,卻終究沒能明白這種溫柔源自為何。
經歷了一場無形無質的別離,讓他越來越接近心中真實的心情。只是……現在的晏懷風也對他有如此的心情嗎?
還是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屬下而已,而且是一個,剛剛當着他的面放走了他的敵人的屬下。
如果他跟晏懷風解釋,他會不會相信他?
不,現在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現在要找到晏懷風!
想要看見對方的心情如此強烈,四周濃郁的黑暗忽然變得稀薄,就在前方不遠處,晨曦般的微光瞬間亮起,讓他的眼前一片空白,然後失足往下墜落。
“如果可以,放他一條生路。”在他墜入光明的瞬間,他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那個少年最後一聲低語。
“少主!”楚越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環顧四周,這裏是全然陌生的環境,讓他不知道身處何地,是否陷入了另一片迷霧裏。
厚重的被子蓋在身上,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大概是他喊的那一聲太凄厲,屋裏的簾子被一把掀開,一個穿杏黃衫子的美婦走進來,看見他臉上浮現出了驚訝喜悅的笑容。
“你醒了?太好了,我剛想去配回魂湯呢。”
“姑娘你是——”長久沒有說話,楚越覺得自己的聲音無比陌生。
“這裏是尋簪閣的回天樓,我是蘇真。”
楚越四處張望了一下,有點遲疑的問:“請問我家少、少爺在哪裏?”
蘇真聞言臉上的喜色稍褪,有點憂心地說:“他剛從流花河回來……受了點兒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