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有千千結
晏懷風沒再說話,只是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楚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保持着落後三步的距離,既不打擾他,又能及時地發現異動。
晏懷風沒有回比武場,也沒有回客棧的意思,一個人穿過喧鬧的人群,慢慢遠離天渚城最繁華的地段,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卻看不出方向。
兩旁的建築逐漸破敗,行人減少,草木荒疏。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城郊一帶。由于氣候不同的緣故,中原的草木沒有滇南那麽茂密高大,顏色也沒有那麽青翠,不過看上去仍然別有意趣。
看晏懷風還要不知疲倦地往裏走,楚越終于上前一步攔住他,“少主,逢林莫入。”
晏懷風擡頭冷冷地望着楚越,楚越無視他冷意森森的目光,固執地攔在他身前,臉上是不贊同的表情。
望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突然伸出手握住楚越的肩膀,在對方略帶詫異與不解的目光中一用力,狠狠地推着他迫使他後退,直到楚越不得已後背撞到樹幹上,才停下了動作。
晏懷風的扇子抵在楚越的頸上,神色肅厲地望着他,低沉地問:“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為什麽要一直跟着我?!”
楚越垂下眼,能夠清晰地看到晏懷風握着扇子的手有一絲顫抖,再擡頭看向對方的眼睛,晏懷風的瞳色如暗夜無垠,只有一片沉寂的黑色,看進去什麽都沒有。
像一片潑墨的湖。
氣氛變得膠着,楚越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晏懷風的問題。
随着時間的推移,空氣中的尴尬沒有一絲将被打破的跡象。晏懷風心中那一點微弱的希冀漸漸湮滅。他曾希望楚越是單純的,但如今看來,人生唯有不如意事最多。
楚越在想什麽?楚越在想晏懷風。
不是眼前的這一個,而是漫長隔世的回憶裏,那個漸漸模糊的身影。其實時間沒有過去很久,然而他意外地發現,他開始漸漸遺忘那些缥缈不可捉摸的過去。
這種遺忘并非是他薄情或者刻意想要忘記,事實上,他不可能會忘記那個晏懷風,那個就算被他逼至絕路,還不忘吩咐別人不要傷害他的晏懷風。
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副作用,還是冥冥之中玄而又玄的東西,他腦海裏關于前世的記憶從前幾天開始忽然出現大片大片的空白。
那是很突然的感覺,不是由于時間流逝而正常地淡去——而就像誰用刀子生生挖走了一塊記憶。他努力地去想,卻只有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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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他一直有這種令自己十分恐慌的感覺,就好像他正在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屬于楚越的部分正在被用力地侵占。
也許這具身體的主人并不甘心,甚至,屬于十四的那一部分記憶,正在蘇醒。
然而現在,楚越若有所思地望着再前進一分就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扇子,和持扇的人,那種想要慰藉對方的情緒是如此地強烈,以至于原本變成空白的記憶忽然從靈魂深處漫溢而上,充斥了整個腦海。
剛才藍衣男人與晏懷風在屋頂對決的時候,看到那如此肖似的容顏,他的心裏其實有很大的震動。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前世虧欠的人?從情感上來說,他盲目地傾向自己一路追随的晏懷風;然而總是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人,最愛穿藍色的衣服。
誠然,他初見晏懷風時他也穿着月白衫子,然而那種淺淺的藍終究是不一樣的,他現在很清楚,前世的晏懷風,喜歡的是天空一樣的藍色,就像……就像那個藍衣男人。
不對,一定有哪裏出了差錯,為什麽會有兩個晏懷風?自己一路跟随一路保護的人,真的只是晏清河擺到明面上用來當靶子的障眼法嗎?那個藍衣男人,才是他一直精心栽培精心保護的聖門少主嗎?
這種結論看上去毫無破綻,而且種種跡象表明晏懷風自己也是這麽懷疑的。
然而他總是覺得有哪裏不對,究竟是哪裏他暫時還沒有想到,只是有一種違和感,讓他明白自己一點兒都不想去親近那個藍衣男人。
耳邊仿佛傳來瀾滄江的水聲,潺潺清越,還有獨立天地之間那一個無比落寞的背影,看上去如此蕭索。
眼前的殘影漸漸重疊,瀾滄江畔的晏懷風,和冰獄裏的晏懷風,分不清彼此。
楚越一怔,忽然想,他為什麽莫名其妙地懷疑自己的判斷,又為什麽莫名其妙地懷疑眼前的晏懷風?明明在重生之後睜開眼看到當時少年時期的他第一眼開始,就已經那麽篤定。
這份突如其來的懷疑,有驀然出現的藍衣男人帶給他的震撼,除此之外,他的身體之中,似乎還有別人在悄無聲息地引誘着他。
那種感覺,與帶來記憶缺失的力量似乎是一樣的。
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楚越更加堅信自己第一眼的判斷,晏懷風就是晏懷風。
晏懷風看着楚越有些散漫的眼神,仿佛穿過了他落向虛無的遠方,看到了另一個人,不知怎麽,竟然覺得有點憤怒。
手上一用勁兒,在楚越頸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傷口,血色洇出來,在扇面上落下一滴血紅。
他看着那紅色,覺得無比刺眼。
也因為這一絲疼痛,楚越終于清醒過來,他并不詫異晏懷風會這麽做,他知道他一直都不信任他,無論……經過了什麽事。至少到目前為止。
還好,他有力氣懷疑人,那就說明他還沒有崩潰。晏懷風問的問題,他其實是聽見了的,他知道他該怎麽回答。
“少主,我是楚越,是您的影衛。沒有誰指派我,我也沒有其它目的,我只為保護你而來。”甚至,只為保護你而生,他在心裏默默地加了一句。
晏懷風頹然地撤手,他一直在等這麽一句話,其實無所謂真假,哪怕是謊言,只要聽上去動人就罷。畢竟他剛剛才發現,他的整個人生都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更何況楚越說得如此真摯。
晏懷風随意地甩了甩手,“你走吧。不用跟着我了。”
對方搖頭,“少主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他涼涼地笑,“少主不在這裏,我不是晏懷風,要效忠,去找他便是了。”
楚越和晏懷風都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卻誰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
看到晏懷風如此消沉,楚越顧不得管自己頸上的傷口,有些急切地擡起雙手握住晏懷風的雙肩,連這動作有多逾越都忘了。
他大聲說:“身份稱謂都是虛名,我效忠的只有你!我不會走,如果你不喜歡看到我,那我就在暗裏保護你,不讓你看見。那個人擺明了是有意的,你就那麽容易相信他的話?”
相識以來楚越在晏懷風眼裏從來都是少言寡語、沉默穩重的,極少見到他如此激動的樣子,他望着他,看到對方眼中那絕不似作僞的關心,心中忽然定了下來。
是啊,自己怎麽能如此輕易地亂了方寸?連楚越都不相信的事情,他怎麽能因此自棄。
這一路走來每一件事都看似偶然實則充滿了因果循環,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在他意料之外,那個藍衣男人出現如此巧合,絕對不可能就此罷手。
在冰獄之中就已經打好的算盤,決不能因為一些旁枝末節就被打亂,聖門的亂局、中原武林的波詭雲谲、還有他想做的那些事……原本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棋局,如今只不過變成了兩方勢力的博弈而已。
他很有興趣,與那素未謀面的對手較量下去。否則,一個人下棋該多寂寞。
看晏懷風的眼神漸漸清明,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深不可測胸有成竹的自負表情,楚越松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搭在晏懷風的肩膀之上,連忙收回來。
晏懷風微揚嘴角,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動作,嘲笑道:“我呀你呀的,怎麽現在不自稱屬下不說您了?”
“屬下失言。”
“罷了,還是你呀我呀的吧,一說屬下,就木得像跟木頭一樣。”晏懷風頓了一下,忽然湊近楚越繼續說:“連在床上都跟個木頭似地。”
滿意地看到楚越不自在地低頭,晏懷風剛想接着調侃幾句,卻聽他低着頭一板一眼地說:“……屬下回去一定會好好研究那本書的。”
晏懷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楚越說的書大概是自己扔給他讓他學習的那本春宮圖,想不到他還真的一本正經地揣摩,實在是……
“算了,我們現在還是先回客棧,請個大夫才是正經事。”
“請大夫?啊,是,少主受傷了,都是屬下太沒用。”
“你只記着我受傷,就沒想到自己還病着?”
“一點小病無礙的。”
晏懷風無語,他聽說過有人發熱沒有及時就醫後來傻了的,卻沒想到楚越本身就跟個傻子一樣。
楚越呆,晏懷風可不笨,剛才藍衣男人那一招“風飄大荒寒”如此淩厲,他被楚越護着都震傷了肺腑,首當其沖還給他當了肉墊的楚越怎麽可能毫發無損?這個人,只怕又在忍了吧。
“少主!這是做什麽?!”楚越忽然大驚,因為晏懷風忽然把他打橫抱了起來,他想掙脫,卻又不敢大力掙紮傷了晏懷風,那表情動作實在是扭曲極了。
晏懷風微微一笑,“別動。我們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