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世為人
好冷……好冷……
身上的衣服好像濕透了,黏糊糊地緊貼着肌膚,傳來陣陣不堪的寒意。
手腕上纏縛着什麽沉重的東西,耳邊聽到細微的金屬碰撞之聲,帶着些微被鏽蝕的喑啞。
這裏是……陰間?
楚越慢慢睜開眼睛,大概是閉得太久,眼前一片朦胧,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大約地知道這裏很暗,一絲光都沒有。
全身上下酸痛不已,後背還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似乎受了外傷,一動就發疼。
安靜地喘息了片刻,眼前終于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呈一種半跪的姿勢跪在地上,四周幽暗無比,只能隐約判斷出是一個不大的囚室。
下意識地想伸手,卻聽到手腕上傳來叮鈴叮鈴的細碎響聲。
艱難地擡頭,才發現自己雙手竟然全都被沉重的鐵鏈纏縛,鐵鏈高高吊起,讓他形成了一個想要飛翔卻只能折翼的姿勢。
嘴唇已經幹燥起皮,本能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楚越的腦子終于變得清醒了一點。
這裏究竟是哪裏?自己這是怎麽了?他記得之前自己追随着晏懷風跳入了瀾滄江,然後……
然後他應該已經死了,他根本一點水性都不懂。
那麽這裏是閻王殿?因為自己做錯了事情,所以下地獄受罰麽?可是晏懷風呢,他人在哪裏?
想到晏懷風,楚越一下子激動起來,努力地想要站起來,連帶着那鏽跡斑斑的鐵鏈也跟着他的行動一起搖晃,發出一陣又一陣低沉陰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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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處好皮肉,幾乎處處都是鞭痕,更嚴重的問題是——他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盡管自己能夠想動就動,也能感受到傷口帶來的疼痛,然而他稍微打量一下,就清楚地看到,這根本是一具十四五歲少年的身體,手腕腳腕都還纖細,內力也與他從前所練路數大相徑庭。
想他楚越,跟随聖門這一屆門主晏懷風近十年,至死時明明是個二十五歲的男人,怎麽一醒來會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一心求死才投入瀾滄江的,然而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不得而知。
楚越狐疑地動了動腿,雖然酸軟無力,然而的确可以控制,也的确是個少年的腿無疑。
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困惑,莫非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從整個家族被滅門開始,到勾結外人追殺晏懷風,最後雙雙赴死,不過是他的一個夢?
可是晏懷風最後無奈的笑容是那麽清晰,根本不像是夢境,他甚至能夠記起他最後說話時的語氣,他說:“既然你執意為家人報仇,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替他們償命便是。我只願你……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呵呵,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永無後悔今日之時……你早知道我會後悔的吧,晏懷風。
如此想來,你這一跳,倒不知是為難了自己,還是為難了我。主上,你可知你走之後,我立刻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做下這等禽獸行徑,讓你枉擔了小人名聲。
楚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不想管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自己為什麽會在一個小男孩的身體裏,又為什麽被囚禁。
滿心都只剩下一個名字,晏懷風。
等等!他忽然一個激靈,猛地一擡頭,眼中是某種期待的光彩。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跳進了瀾滄江卻沒有死,那麽晏懷風呢?他會不會,也還活着?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楚越那絕望的心情又立刻死灰複燃起來,急切地想要擺脫目前的處境,去外面找尋晏懷風的蹤跡。
他越掙紮地厲害,手腕上的鐵鏈之聲就越響。
忽然囚室的大門被推開,燦爛的光芒流瀉進來,一時晃花了楚越的眼睛,讓他情不自禁地眯起雙眼,擡頭望着大門的方向。
那裏,有一個看不分明的身影,在門口頓了一頓,似乎在打量着他。然後大踏步走進來,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惡狠狠道:“吵什麽吵,犯了那麽大的過錯,沒殺了你已經是上面開恩了,再想搞幺蛾子,小心被打死!”
那人語氣明明兇惡,楚越卻聽出了一點兒善意,想來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怕他驚動了別人沒有好下場,所以過來看看。
他的眼睛長久處于黑暗之中,一見太過明亮的光線,就有些适應不過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眼前這個人,這一眼,卻讓他驚呼出來。
“玄叔!”
那人冷哼了一聲,放開他的手腕,“哼,叫玄爺爺也沒用,十四啊,你這是自作孽,知道不?幹什麽不好,連少主子也敢打傷?你能活到現在都算僥幸了,警醒着點兒,別吵了,啊?”
楚越完全聽不懂中年男人在那唠唠叨叨些什麽,什麽十四什麽少主子,他腦子裏一片混亂。然而他最震驚的是,這中年男人竟然是個熟人。
玄威,聖門元老之一,專門訓練保護門中重要人物的影衛們。
楚越從前跟在晏懷風身邊,雖然并非影衛,而是聖門的堂主之一,卻也跟玄威打過交道,兩人交情還算不錯。
誰知再見卻是這番境地?
他叫這個身體十四……莫非,這個男孩卻是他訓練的影衛之一,因為犯了什麽過錯被囚禁在此。
剛才玄威說是打傷少主,可他明明記得晏懷風尚未成家,更沒有孩子,卻從哪裏冒出個少主來?
玄威看他愣愣的,一副迷茫的樣子,心裏也是不忍。
十四是他手下訓練得最好的影衛,等過了選拔,基本上就會跟着少主了。
誰知這孩子一時意氣用事,竟然打傷了少主,結果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那鞭子抽在十四身上,他自己心裏也是難過啊。
可是門主疼愛少主,一看他受傷了那是火冒三丈,十四能留下一條命已是僥幸,若想讓他接着做影衛,只怕很困難。
這麽多年吃的苦怕是白費了。
玄威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十四,以後千萬記得謹言慎行,聽到沒有?否則,玄叔也保不了你了。”
楚越胡亂地點點頭,還在震驚自己現在的處境,卻聽外面一陣喧嘩之聲。有人正往這邊浩浩而來。
只聽一個聲音氣喘籲籲地勸說:“少主,使不得,使不得呀。您這金尊玉貴的身子,怎麽能進這種肮髒的地方。況且那暴徒已經傷了你,若再有什麽,可叫我怎麽辦?”
“閉嘴。”随即一個清朗如玉的聲音響起,眨眼人就到了門口。
楚越正好奇這少主是什麽人,也就擡了頭往那邊看,這一看卻讓他三魂飛了兩魂半,竟比剛才見到玄威還要震驚。
那站在門前光影處的人,雖然看上去年紀還不大,那眉眼那神情那動作,卻分明是晏懷風無疑!
楚越一時愣怔,萬千滋味湧上心頭,不知該用什麽心情什麽表情面對才合适,千頭萬緒無從整理。
晏懷風見那小子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三天水米沒沾牙又日日受刑竟還不曾求過半句饒,眼神裏分明不是憤怒或畏懼,反而是……驚詫?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心想自己又沒有長成個能吓死人的模樣,這小子有什麽好驚詫的。
玄威不動聲色地将十四往身後掩了一掩,向晏懷風行禮道:“少主怎能貴步臨賤地,請您放心,屬下知道十四這回傷了少主罪不可恕,絕對沒有半分偏私。”
說罷就從牆上取下一條三尺來長的長鞭,握住鞭柄一揮,鞭聲咻咻破空,直直打在楚越的背上。
楚越還在看着晏懷風發愣,一時沒有防備,低聲叫了出來。玄威的鞭子卻是不停,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身上,一副打算将人就地正法的樣子,眼中亦沒有半絲憐憫。
這個身子背上原本就已傷痕交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其中滋味難以明言。楚越卻只是第一鞭的時候啊了一聲,其後便緊咬着嘴唇,無聲無息,卻仍舊倔強地望着晏懷風不肯移開眼。
他的背上很快鮮血淋漓,嘴唇也被咬的發白,玄威歇了歇氣,還待再抽,晏懷風終于出聲道:“好了。”
玄威立刻颔首收鞭,表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向來喜歡十四,手上看似不留情,心裏卻真怕晏懷風要置他于死地,于是故意下手頗重,賭上一賭。
楚越已經痛得眼前發暗,卻還是極力睜大眼睛,想看着晏懷風。
晏懷風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這少年,揮手讓玄威走到一邊,走近楚越跟前,居高臨下地望着楚越。
大約是嫌囚室之中光線太弱,晏懷風伸出手中扇子,擡起了楚越的下巴——眼前少年雖然滿臉倦容一身傷痕,卻能看出底子不錯。
晏懷風一伸手,玄威恭敬遞上絲帕,他用絲帕覆手,摸了摸楚越的脈門,凝神片刻,忽然說:“你以後便跟着我吧。”
楚越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玄威已是大喜。
晏懷風這一句話,十四不僅不用死了,還能做他的貼身影衛!将來少主繼位,楚越必是影衛首領,這卻是聖門的規矩,門主與少主的貼身影衛,那地位與一般人是決不能比的。
玄威見楚越話也不說一句,還以為他傻了,忙按着他的頭叫他表忠誠。楚越卻莫名其妙膽大包天地冒出一句:“你還敢信任我?”
玄威吓了一跳,“什麽你呀我的,一頓鞭子就把規矩全忘了?叫少主!”
晏懷風倒是無所謂,微微一笑,“那要看你當不當得起我的信任,玄威,帶他回去養好傷,然後送去鬼谷。”
玄威剛要應聲,聞言頓了頓,有些猶豫地問:“少主讓十四去鬼谷?那地方可是……”
雖然鬼谷也是聖門門下,卻是專門培養死士殺手的地方,與影衛不同。
影衛的訓練以防為主,武功固然高妙,關鍵時刻卻是用來保護重要人物的。
而鬼谷那種地方,能出來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主,專門做些死士或殺手的活計,訓練也就格外殘酷,十人進去能有一個回來已是僥幸。
如今晏懷風讓十四去鬼谷,豈不是變相地叫他去死?
楚越也是一驚,他前世便是聖門之人,自然知道鬼谷是什麽地方,雖然從未進去過,卻也知道能從鬼谷出來的都是些什麽人。晏懷風他……
晏懷風擡手制止了還想再說話的玄威,低頭看着楚越,“我既要将性命交托于你,你自然也要有讓我交托的能力。你有勇氣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傷我,難道不相信自己出得了鬼谷?”
晏懷風這一聲“有勇氣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傷我”,原本指的是十四在比武場上打傷他,落在楚越耳中,卻聯想到了自己。
想到自己不分青紅皂白,連同那些明知不懷好心的人将晏懷風逼至投江而死。
而那人最後的無奈和維護還言猶在耳,心髒處無端地開始劇烈疼痛,如果……如果眼前的晏懷風只是一場夢,如果根本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這只是他彌留之際的臆想,該怎麽辦?
不,主上,這一世,我絕不背叛,無論你讓我做什麽。
楚越擡起頭,直視着晏懷風的眼睛,誠摯而決絕地說:“請少主放心,楚……十四絕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