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1)
──将阿德裏安從沉眠中喚醒的,是自喉頭傳來的幹渴感。
神智迷蒙間,仍未完全清醒的他閉着眼睛習慣性地探手便想取來放在床頭櫃上的開水潤潤喉,不想手四處探了一陣,不僅熟悉的杯子撲了個空,更連床頭櫃的木頭觸感都沒能摸到,取而代之的卻是絕不屬于寝室的寬敞床鋪……意料外的情況讓整個人本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半神閣下瞬間清醒,而在陡然睜開雙眼、看見了房頂睽違多年卻依舊熟悉的裝潢後,昏睡前的記憶,如潮水般瞬間湧進了腦海。
不論是那個可笑到家的天大誤會……還是之後全然失控的肢體交纏。
──如今想來,他最初醒轉時感受到的那股能量,多半是來自于對方喂下的煉金藥劑,所以他才能夠在之後的對質和情事中不至于因情緒激動或心跳過速而發作,甚至還能用這個向來脆弱的身體挺過了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撩撥和索要。
而單是回想起自己曾那樣瘋狂地在瑟雷爾身下呻吟尖叫,更好幾次被對方插得淫水流個不停,阿德裏安便覺羞惱難當,恨不得将這份記憶從腦海中洗掉,再也不要想起。
──如果這一切發生在瑟雷爾說出那些話之前,他或許還能夠坦然接受;可在又一次被對方用那樣殘酷的話語所傷,甚至因而二度瀕臨死亡後……面對自己輕易便在男人撩撥下沉淪入情欲中的事實,阿德裏安便覺無比難堪。
那個時候,他明明都已決定再不心軟、再不縱容了的,卻還是重蹈覆轍地陷入了對方的網羅,甚至就這麽和瑟雷爾發生了關系。
他從沒有想過……兩世為人,自己冀盼了這麽久的事物,竟會在他決意放棄後就這麽送上了門來。
只是……不論如何懊惱,在事實已成定局的此刻,都已沒有了任何意義。
思及此,阿德裏安苦笑了下,卻終還是逼自己壓下了那些随時可能會引得他心疾發作的情緒和想法,轉而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目前的狀況上頭。
──從房間的裝飾和他感知到的環境來看,他不知何時已被瑟雷爾由努泰爾大陸上轉移到了位在無盡虛空中的法師塔裏,而且所置身的房間不是別的,正是當年他辟給瑟雷爾使用的那一間。
事實上,不光現在,他和瑟雷爾那一番瘋狂的肢體交纏,也是在這間房間裏發生的……只是他先前忙于應對錯亂的徒弟無暇留心,所以還是此刻才意識到:在相隔數百年後,他終于又一次踏入了這個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的家。
但那個不知為何将他帶來此地、還在他身上放縱了好一番的男人,此刻卻完全不在他的感知範圍內。如果不是他全身上下除了後穴仍隐隐殘留着些許異物感外再沒有一絲情事後的疲憊和黏膩,身上明顯更換過的絲質睡衣亦透着洗淨後的香氣,已徹底對徒弟冷了心的他只怕還會以為這是對方有意為之的忽視,目的則不外乎給他難堪、再一次讓他體會到自作多情的自己有多麽可悲。
而阿德裏安不知該高興于徒弟的用情,還是該自嘲于己身的悲觀。可胸口悶意泛起的同時,已然清明的理智卻還是阻止了他繼續自尋煩惱下去,轉而尋找起了房中應該存在的某個東西。
──一切也确如他所料。
比宿舍裏那張單人床寬敞了不知幾倍的四柱大床旁、仍與四百多年前毫無二致的小茶幾上,整齊地放着一杯半滿的開水、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一件保暖的毛披風,和一條引發了驚天誤會的項鏈。感覺到曾一度失效的鏈墜已又一次發出了熟悉的緩和術波動,遲疑了下後,阿德裏安終還是撐起身子爬到床邊将之戴回了頸間,然後邊提杯啜飲着徒弟事先備好的開水,邊看起了對方留下的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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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的阿德裏安
希望你休息得好!盡管十二萬分地不願,但我顯然沒法繼續看着你可愛的睡臉直到你醒來了。有些事必須處理,但我很快就會回來。請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覺得休息夠了就到起居室(地圖見下)看看書,會有很多驚喜的。
你的,
伊萊
P.S.項鏈我修好了,記得戴上。
僅有寥寥數語的便條,卻單是看着那平實的字句,就能想像出男人邊看着少年的睡顏邊滿懷愛意地落筆的情景……但這理應讓人感到無比甜蜜的一切,卻只是讓阿德裏安此刻的心境愈發糾結。所以掙紮片刻後,他終究還是壓抑下了将便條收進自己空間的沖動,随即展開那件簇新卻完全合他心意的毛披風裹住僅着了套薄睡衣的軀體,下床穿好拖鞋便往中樞室的方向走了過去。
──從瑟雷爾的字條上看,雖然自己在高潮中不只一次失控地喊出了「瑟雷爾」,可或許是他太過投入、又或者是他自身更加希望被這麽喊,竟是到現在都不曾發覺事情有異。
──不過也對……但凡瑟雷爾對他的身分有一絲懷疑,都不會将鏈墜破損的事當成是他故意而為。想來對方之所以會将他帶到法師塔裏,多半也是存着暫時将他圈禁看管起來的心思吧。
可在瑟雷爾眼裏,法師塔或許是他最信任的關人地點;但在阿德裏安而言,這世上卻再沒有比法師塔更容易離開的地方了。
這不僅僅是因為法師塔是他曾經的家,更是因為……對這個空間神器而言,已達半神境界的阿德裏安才是它真正承認的主人。
當年他将所有權轉移給了瑟雷爾,其實更像是将能夠控制整個法師塔的中樞認證交給對方。如今他在這樣陰錯陽差的情況下重回故地,只要進到中樞室将靈魂與法師塔的核心相連接,重新取得控制權、甚至取消瑟雷爾的認證都只是一個動念的事。
當然,不論再怎麽對那個孩子失望,他也絕不可能做出危及、傷害對方的事。所以帶着懷念的心情走進中樞室獲得控制權後,阿德裏安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操控着讓法師塔将他傳送回了位在洛瑞安的寝室當中。
「阿德裏安……!」
──而當他跨出空間裂隙的那一刻,最先望見的,便是宿友驚喜交集的面容。緊接着,還沒等他回以一聲招呼,蘇薩便已先一步沖到他面前,一個張臂将他緊緊抱進了懷裏。
「艾提安……」
「太好了……阿德裏安,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樣子……那個時候真的吓到我了你知道嗎?所以說不要再考慮外表了,早入聖早安心,不然我遲早連命都會被你吓沒你知道嗎阿德裏安……」
「……艾提安,你這樣說話的感覺真像我哥哥。」
阿德裏安還記得瑟雷爾提過,是提早下課的蘇薩及時發現才能讓他順利撿回一條命,所以友人後怕的情緒在他看來不難理解,可這樣連珠炮似情緒激動的表現,卻仍多多少少出乎了他意料之外……雖然說對方像雷昂或許還有那麽一丁點誇張,但他本就存着讓對方開心的意思,這才故作正經地說出了這麽一句。
而聽着的蘇薩也很給面子地「噗哧」了聲。
只是又自使力緊抱了對方一下後,回想起友人剛才從空間裂縫中出現的情景,前兩天才為此煩惱過一陣的蘇薩不由一陣頭大,苦笑道:
「阿德裏安,這次你可得幫忙想點合适的藉口了……上次溫斯特劍聖不管不顧地就這麽把你搶了傳送離開,我可是絞盡了腦汁才把來調查的老師蒙混過去。」
「放心……我來的時候有用感知進行幹擾,不會有人發現的。」
以阿德裏安的謹慎和對規則的了解,在已重新掌握法師塔的情況下,要想不引人注意地進行傳送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這也是他決定先回洛瑞安而非德拉夏爾的理由;見他考慮得周詳,近兩天精神飽受折磨的蘇薩大大松了口氣,這也才終于有了馀暇好好打量終于又一次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友人。
──可他不打量還好,這一打量,登時又是滿肚子火冒起。
因為眼前的金發少年毛披風底下僅穿了件絲質睡衣的打扮,也因為對方衣衫所未能遮掩住的頸側錯落着的幾抹紅痕。
那是情事的痕跡,而且明顯還是男人留下的情事痕跡……考量到友人先前是被誰帶走的,所謂「男人」的身分自也昭然若揭。
「渾蛋……!」
「艾提安?」
沒想到友人呆呆看了自己一陣之後便猛地爆出了這麽一句,狀況外的阿德裏安雖不認為對方是在罵自己,卻仍難掩疑惑地輕喚了聲……那種一如既往純真得讓人只想好好護在懷裏的表情讓蘇薩的表情不由有了片刻的扭曲,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忍下對某個不在場的男人的痛罵,強耐着怒氣确認地問:
「阿德裏安……你之前都是跟溫斯特劍聖在一起?」
「……嗯。雖然我醒來時他已經因故外出了。」
「那他……已經知道你到底是誰了嗎?」
「我不這麽認為。」
憶及自己先前的判斷,仍不曉得友人為何生氣的阿德裏安微微苦笑了下,全無所覺地又道出了足以讓蘇薩在心裏詛咒瑟雷爾一萬遍的話語:
「如果他知道我是誰,就不會選擇将我關在法師塔裏了。」
「那個變态……!」
因僞少年無意間暴露了許多信息的話語而在腦海中拼湊出了「侵犯+監禁=禁脔」的等式,蘇薩終還是忍不住地張口罵了句,随即一把拉過正想着「艾提安是在說罵瑟雷爾嗎」的阿德裏安坐到了床邊,而在确認他并未露出什麽不适的表情後稍稍松了口氣,語帶遲疑地試探着問:
「阿德裏安,你的身體……還好嗎?」
「嗯。雖然不确定是哪一種,但瑟雷爾給我用了上好的煉金藥劑,也修好了鏈墜,所以暫時不會有大問題了。」
「……其實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嗯?」
「阿德裏安……」
見宿友仍一臉困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想問什麽、還是有意逃避,掙紮了下後,覺得自己還是應該交代些事情的蘇薩終還是無比艱難地直言問了出來:
「你和他……我是說溫斯特劍聖……做過了吧?」
「你、你怎麽會──」
「這裏。」
聽到那種不打自招的反問,即便是早已看出的事,蘇薩還是有種晴天霹靂的感覺,苦笑着伸手點了點友人的脖子:
「吻痕還留着……很明顯。」
「什……!怎麽可能?他用在我身上的藥劑應該有辦法在失效前消除包含傷勢、疲勞在內的一切負面效果才對,又怎麽會……」
「……那就是他在藥效過去後趁着你昏睡時故意留的吧。」
以那個變态的性情,這種事是絕對有可能的……蘇薩在心裏這麽默默補了句。他甚至懷疑友人身上被補種了痕跡的絕對不止肩膀,可為了不讓對方難堪,他也只能在心底又罵了句「變态」後逼着自己暫時揭過此事,同時輕拍了拍對方肩膀,安慰道:
「無論如何,看着你樣子還好,我就安心了……所以你是趁他不在的時候自己回來的?」
「嗯……法師塔還認得我的靈魂,所以我就直接回來了。」
說着,阿德裏安微微頓了下,同樣強迫自己不去思考身上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吻痕……「我昏倒是什麽時候的事?」
「兩天前……對了,你趕快跟家裏聯絡,雖然我已經和令兄說過你被溫斯特劍聖帶走的事,但既然已經脫險,還是親自報個平安比較好。」
「我明白……謝謝你,艾提安。這幾天麻煩你了。」
「小事而已,不必在意……那我先回房間去了。」
「好。」
點點頭含笑目送着宿友出了房門後,回想起剛才的對話,阿德裏安先朝自己放了個治愈術消去了身上的痕跡,而在确認自己并未露出任何破綻後深吸了口起拿起床頭的傳影儀,一如既往地送入精神力聯系起了兄長。
──而這一回,幾乎是他才啓動了儀器,鏡面便已瞬間亮起;下一刻,伴随着有些吵雜的背景音,兄長明顯帶着幾分憔悴的面容浮現,讓阿德裏安單是瞧着便忍不住一陣負疚感湧上,張唇便是一聲半帶愧疚半帶撒嬌的輕喚流瀉:
「哥哥……」
『阿德裏安……你回到宿舍了?』
「嗯,剛回來。」
『身體還好嗎?』
「嗯……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哥哥。伊萊已經幫我修好鏈墜,不會有問題了。」
『那就好。』
明顯輕松了幾分地說了這麽句後,雷昂像是想留住什麽一般地深深看了弟弟一眼,随即揚唇笑了笑,道:
『你大病初愈,多休息一下吧。哥哥這邊還有急事要處理,就先不聊了。』
言罷,也不等阿德裏安回應,傳影儀另一側的人便已斷了通訊,動作突然得讓金發僞少年有些錯愕,卻在回想起兄長方才的模樣和透過傳影儀傳來的吵雜背景音後,隐隐意識到了什麽。
──以雷昂的性格,面對不久前才剛勉強撿回一命的弟弟,又豈有可能只這麽三兩句話就打發過去?更別提這次還史無前例地是對方先行挂斷通訊的了……尤其阿德裏安先前還沒注意,如今仔細回想,剛剛傳影儀內映着的背景并非梵頓皇宮、亦非法瑞恩公爵府,而是馬車內的紋飾板;那些吵雜的背景音亦極為反常,仔細分辨起來更像是某種混亂的打鬥聲……
意識到這些細節可能代表着什麽,阿德裏安瞬間色變,開門朝友人喊了句「我有事先走」後便再次劃開空間傳送回法師塔,藉着神器的幫助展開感知搜尋到了兄長所在的位置。
──這個時間本應在工作輪值的雷昂人不僅不在皇宮裏,甚至都不在德拉夏爾的範圍內……這一刻,他所在的地方是凱特蘭奇伯爵領的邊緣地帶,在他的周遭還有極為強烈的能量波動,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個陌生聖級高手的存在。
而從能量變化流動的方向來看,那個聖級高手……正在用法術一點一點消耗掉哥哥周遭的護衛力量。
知道事情再這麽下去會演變成什麽樣子,回想起自己先前傳送回宿舍時蘇薩脫口而出的那句「所以說不要再考慮外表了,早入聖早安心」,阿德裏安眸光一凜,當下再次驅動法師塔展開傳送;而這一回的目标,卻是如今正深陷險境的哥哥──
『哥哥……』
「阿德裏安……你回到宿舍了?」
『嗯,剛回來。』
「身體還好嗎?」
『嗯……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哥哥。伊萊已經幫我修好鏈墜,不會有問題了。』
「那就好……你大病初愈,多休息一下吧。哥哥這邊還有急事要處理,就先不聊了。」
深深看了眼傳影儀中弟弟面色紅潤的可愛模樣後,害怕對方發現端倪的雷昂匆匆切斷了通訊,于周遭此起彼落的打鬥聲中萬番苦澀地垂下了眼。
──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本以為安穩平靜、頂多就是有個偏心的父親要面對的生活,竟會毀得如此輕易。
事情還要從兩個月前瑟琳娜決定去哈爾多拉遺跡探險說起。
雷昂從小習慣了母親時不時的出外冒險,本也不覺得這次會和以往有什麽不同;可兩天前,就在突然發作的阿德裏安病況穩下來後,他卻突然接到了外公的通訊,告訴他母親遇險昏迷,要他盡速趕回。意料外的狀況讓得知消息的雷昂徹底懵了,匆匆和上司請了假後,他便帶着幾名護衛──人還是管家奧斯汀強迫他帶的──日夜兼程迅速往凱特蘭奇領的方向趕了去。
──直到那個時候,他都還将整件事想得很單純,卻不想自己竟會在進到凱特蘭奇伯爵領後在郊外遭遇劫殺……而且敵方還是由一名法聖跟四名八級武者組成的隊伍,在職業搭配上絕對足以輾壓只有他一個九級劍士、其他護衛都在七、八級左右的己方。
面對這樣的情況,雷昂不是沒想過親身出外一拚,但這趟随他出來的護衛都是長年侍奉法瑞恩家的家臣,又怎麽可能放任大少爺冒險?他甚至連那樣的想法都沒能提出,就被護衛鎖進馬車開啓了附設的防禦法陣,将他徹底隔絕在了那注定了一面倒的戰鬥之外。
盡管這種「隔絕」,也只是讓他的小命再多留一陣子而已。
聽着外面慘烈的打鬥聲,感覺着護衛們的氣息一個接一個的消失,那種淩遲一般的感覺讓雷昂恨不得馬上拿起劍加入戰鬥,卻因為防護魔法陣的阻撓而沒能如願,讓他只能就這麽握着自己的劍傻坐在馬車當中,悔恨交加地等待着防禦法陣能量耗盡的那一刻。
直到懷裏驀地傳來的、屬于傳影儀的熟悉震動。
──而對雷昂來說,雖然因害怕弟弟發現而只能簡短對話幾句,可能在明知必死的情況下再一次聽到阿德裏安撒嬌地喊着「哥哥」的聲音、看到對方健健康康地活着的樣子,便已是最好的送別了。
這一刻,他突然無比慶幸起當初同意弟弟到洛瑞安讀書的決定。
因為到了洛瑞安,阿德裏安才能真正走出名為「法瑞恩」的囚籠、能夠看到更寬闊的世界、認識不一樣的人……雖說目前能稱得上弟弟好友的只有蘇薩一個人,但以那個褐發少年的強韌,一定能夠順利陪伴阿德裏安捱過他的死吧?
只是說來諷刺……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害怕着生來體弱的弟弟會突然心疾發作離開人世,卻不想事到臨頭,真的先一步離開人世的,竟會是自己……感覺到馬車外屬于己方的最後一道氣息消失,那名法聖開始不斷用高級單體法術沖擊馬車的防禦法陣,一個深呼吸後,雷昂已然握緊劍柄擺出了備戰态勢,只待防禦陣被破,就要沖出馬車和對方決一死戰──
便在這一刻,一道漆黑的縫隙,驀地出現在了雷昂眼前。
看到那名為空間裂隙的、他只有在讀書時見識過的稀罕物,先前還滿腔忾然的金發青年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又是怎麽樣出現在馬車中相對狹窄的空間裏的,便已被緊接着入眼的一幕徹底驚呆了──
他精致漂亮又聰明伶俐乖巧可人、但前一刻明明還在洛瑞安的弟弟,就這麽從眼前黑漆漆的空間裂縫中掉了出來。
望着那個讓他心心念念卻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身影,雷昂雖下意識地在弟弟到來時伸手接了住,整個人卻一直有種彷若置身夢中的不真實感。直到懷裏的人因他仍全須全尾的樣子松了口氣地擡臂将他緊緊擁住,那緊環住背脊的力道才讓金發青年由那種迷夢般的狀态中驀然驚醒,然後被弟弟此刻正被自己摟在懷中的事實驚了個魂飛魄散。
阿德裏安被他抱在懷裏。
阿德裏安在馬車裏被他抱在懷裏。
阿德裏安和他一起待在馬車裏。
阿德裏安被他抱着和他一起待在防禦陣即将被攻破的馬車裏。
随着腦中對眼下情況的認知一條接一條地浮現,意識到這代表着什麽,雷昂前一刻還因為見到弟弟而習慣性升起的喜悅瞬間全都化作了不解和無以複加的憤怒。當下一把抓住弟弟肩膀将他推開少許,看着那雙金眸氣急敗壞地問:
「阿德裏安!你怎麽會在這裏!趕快回去!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不要在這種地方──」
「為什麽?」
而回應的,是金發少年平靜異常、像是完全沒發現馬車外的異狀般天真而困惑的一問,「哥哥不想見到我嗎?為什麽要趕我走?」
「傻瓜!」
盡管內心深處因弟弟此刻的表現而起了幾分不協調感,但長年來早已成了本能的好哥哥心态卻仍是占了上風,讓愈發焦急的雷昂忍不住輕罵了聲,道:
「這邊很危險,我不管你剛剛是怎麽過來的,現在馬上給我回去──回去,知道嗎?」
「……我回去了,哥哥呢?一個人在這裏面對險境麽?」
「我沒──」
「哥哥還想要隐瞞我嗎?」
回想起先前分析出兄長狀況時充滿胸臆的擔憂與焦切,即便清楚雷昂的隐瞞是為了他好、也是從對方的角度看來、在這種情境下的最好選擇,可一想到如果他沒在回到洛瑞安後馬上聯系哥哥、又或沒察覺哥哥通話時的異常狀況,屆時等來的只怕就會是哥哥的死訊,阿德裏安心底便也是一股絲毫不遜于兄長此刻憤怒的情緒蔓延了開。
所以看着面前因他的那句質問而啞然,卻又無比急切地想說服他離開此地的金發青年,沉默片刻後,阿德裏安已然再一次張臂使勁、将眼前只差一點點就要失去的兄長緊緊擁了住。
「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輕聲說道,「我不會讓你死的,哥哥……抱歉,隐瞞了你這麽久。」
「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輕聲說道,「我不會讓你死的,哥哥……抱歉,隐瞞了你這麽久。」
「阿德裏安……?」
或許是眼前完全出乎意料的發展暫時沖淡了此刻窮途末路的絕望感、也或許是弟弟透着奇異篤定的态度真的影響了他,聽着那有些沒頭沒尾的「隐瞞」二字,雷昂詫異的發現自己居然還有思考「弟弟到底隐瞞了什麽」、「弟弟為什麽這麽肯定」、「弟弟這種堅決而毅然的态度好帥」等事情的馀裕……當下難掩困惑地輕輕喚了一聲,而得到的,是弟弟松開他後那張精致漂亮的面龐上一抹沉靜、自信且傲然的笑。
「放心,不會有事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而已。」
說着,他甚至連揮揮手擺個姿勢都不曾,一個動念便将馬車四周的防禦法陣又加固了幾層……雷昂雖然是武者,卻也同樣能夠感受到馬車周遭改變的能量波動;思及弟弟篤定的話語,他半是驚喜半是錯愕地看向眼前的寶貝弟弟,突然感覺這個在他眼裏一向得小心翼翼地護着寵着的可愛孩子變得有些陌生。
可還沒來得及等他厘清心頭的想法,面前便已發生了更令他驚詫的轉變。
──以一個足夠強韌的九級複合防禦魔法延長了馬車防禦法陣的壽命後,阿德裏安不再耽擱,就這麽當着兄長的面歇坐阖眸、意識沉入冥想之中,解開了腦域中遍布的其中一個精神力封印……下一刻,已擴大到聖級中階的腦域瞬間為豐沛的精神力所充滿,隔絕着肉身與自然的無形之「殼」瞬間破開,以馬車為中心,一股強大到足以驅散雲彩的游離能量驟然由四面八方蜂湧而至,而在構築了這個世界的規則驅使下有若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湧地了金發少年纖細的身軀當中。
而清楚察知這種能量變化的雷昂又一次徹底驚呆了。
──是他在作夢嗎?還是他對能量的感知有了異常?為什麽……總覺得阿德裏安現在的狀态,像是在……入聖?
怎麽可能?
上一次見到阿德裏安時,他才只有四級的能力不是嗎?怎麽可能只有半年多沒見,那個就算用了母親帶回的珍藥,腦域至多也只能達到七、八級程度的阿德裏安……就這麽到達了成聖的門檻,而且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半點沒有一般人沖擊聖階時的鄭重?不說其他,當年他雖沒親眼看到母親入聖,可瑟琳娜閉關突破前那種忐忑、焦慮卻又隐隐帶着興奮的樣子,他直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哪像此刻的阿德裏安,竟就不聲不響地眼睛一閉,說沖擊就沖擊、而且還沒三兩下就順利越過了那個曾經挫敗了無數九級高手的門檻?
他是在作夢吧?
突然被襲擊什麽的、可愛的弟弟從空間縫隙裏掉出來什麽的、随随便便就成聖什麽的……這種常識外的事情怎麽可能發生?他一定是在作夢吧!因為這種事,只有在夢中才可能──
但意識到成聖對弟弟意味着什麽時,即便雷昂腦中此刻都是那種「我在作夢」的不真實感,卻仍不由寄盼起了眼前這一切的真實性。
不為自己的脫險,只為弟弟那唯有成聖才能治愈的心疾。
所以這一刻,即便已因眼前明顯脫離現實的發展而認定了自己是在作夢,雷昂卻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當中,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盡快想辦法從夢中醒過來、還是……就讓這個奇異卻美好的夢就這麽延續下去?
可不論他如何糾結、面上的表情又是如何「精彩」,阿德裏安都已無暇去顧及。
因為眼前雖仍在他掌控之中,卻多少出乎了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許多許多年前,當他在九級苦苦磨了幾十年終于突破的那一刻,感覺到瞬間狂湧入體內的能量,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能量的沖擊中維持住本我,同時展開感知試圖去觸碰、去解析帶來這一切的自然奧秘……但這一次,同樣的能量沖擊在靈魂層次極高、且已理解、掌握了許多規則的他看來本是微不足道,卻在那相對于他此刻的身體仍顯過于豐沛的能量湧流而入的同時,驚詫地發現了自己竟然有控制住能量走向跟運用的能力。
而這對天生體弱、比一般法師更加來得嬌軟易推倒的阿德裏安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驚喜和恩賜……知道在規則的保護下,入聖者在完成體質轉換前都會保持在不怕任何攻擊的「無敵」狀态下,他便也放心地沉下了心神,操控着那些能量一點一點挪去身體的隐患、修複天生的缺損,然後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進一步對他的肉體進行強化。
──不試圖在腦域上下功夫,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能量耗在那上頭只會是杯水車薪,還不如全部用來強化他那脆弱的小身板,盡可能地消除這個身上最大的弱點。
重活一次的半神閣下,不僅刷新了整個大陸的最年少成聖紀錄,更可能是有史以來成聖成得最惬意也最有效率的人……當那蜂湧的能量潮流終于到了盡頭,已從裏到外将身體淬鏈了遍的阿德裏安才緩緩睜開了雙眼,朝面前還認為自己在作夢的雷昂露出了一個明朗的笑容。
「我好了,哥哥。」
又自擡臂緊摟了下兄長──而這一回,雷昂居然有一種被勒到喘不過氣的感覺──後,看穿了對方想法的金發僞少年輕輕戳了戳兄長的臉:
「哥哥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看看……?看什麽?」
「嗯……看我怎麽收拾掉想對付哥哥的人?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說着,也不等兄長回應,不用精神力似的将幾個由空間結界構成的聖級防禦術扔在對方身上後,阿德裏安已然主動撤下了馬車的防禦法陣打開了車門,将至今仍沒能消化掉眼前事實的雷昂帶到了外頭的空地上。
便如同雷昂先前所感知到的,由于雙方的實力太過懸殊,他所帶來的護衛雖都十分優秀,卻也只能在以命換命的情況下拖死敵方的三名八級武者,而沒能夠撼動那名火系法聖分毫……馬車周圍,但見法瑞恩家幾名護衛的遺體和敵方那三名武者錯落着躺了一地,那名法聖卻仍在僅剩的一名八級武者的護衛下昂然而立,帶着幾分打量地看向了自己從「堡壘」中走出來的任務目标。
──衆人現下所在的地方,是位于凱特蘭奇伯爵領邊界的一處荒野。凱特蘭奇領地處梵頓西南,屬于地廣人稀的農業領,雖然有幾條貫穿境內的大馬車道,平日卻難得見到人影……這也是敵方之所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麽出手狙殺雷昂的原因。但也正虧得此處地屬偏僻,阿德裏安成聖的動靜雖大,注意到的卻只有在場的寥寥數人;且由于馬車的阻隔和阿德裏安傳送時隐藏空間波動的良好習慣,那名幾乎将雷昂逼到了絕境的火系法聖根本連到底是誰成聖了都沒弄清楚,本能地便認定了是身為九級劍士的雷昂臨陣突破。
所以當二人走下馬車之時,他雖因眼前多出一個人的事實皺了皺眉,卻并未深想,只是懷着幾分戒備地将注意力移到了剛突破九級──至少他是這麽以為──的雷昂身上。
卻不想這一觀察,便有了片刻的錯愕。
──因為對方那明顯仍停留在九級的能量波動。
但,這怎麽可能?
身為一個頗有見識的法聖,他又怎會認不出一個人成聖時的跡象?方才那種能量湧動的态勢本身就說明了對方已順利突破的事實。可為什麽……?為什麽雷昂·法瑞恩現在的位階怎麽看都還是九級?難道對方竟然愚蠢到還想在當着自己的面晉級後試圖藉隐瞞修為陰他一把?
又或者……剛才晉級的人,并不是他所以為的雷昂·法瑞恩?
如此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火系法聖悚然一驚,目光陡然移向那個出現得太過突然、卻因外表而被他下意識地忽略了的金發少年……那無比精致、卻仍與雷昂·法瑞恩有幾分肖似的臉龐讓他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