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
自那日與蘇薩立下誓約并向對方坦白後,阿德裏安本因瑟雷爾的到來而失序的生活,便随着內心情緒的纾解與友人的開導漸漸恢複了原有的平靜。
他不再試圖去揣測瑟雷爾的想法,也不再去捕捉對方的動靜,而是如同蘇薩所建議的那般專心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一邊專心致志于在不成聖的情況下将腦域進一步拓展到傳奇的範圍、一邊思索着該如何幫助蘇薩提升實力……他本就是個學者型的人物,如今有了可以毫不保留展現自我的對象,當年好為人師的性格自也再不受壓制地冒了頭。盡管蘇薩仍然堅持學武,但所謂「一法通、萬法通」,以阿德裏安在對規則的掌握上較之當年高上不只一籌的程度,指導一個才剛入門沒多久的習武者自然不在話下。
畢竟,若不考慮武技招式的部分,鬥氣的運用說穿了仍是對能量的控制,而現今的努泰爾大陸有誰能比阿德裏安更精确地把握這點?只花了半天的時間,他就在腦域中邊修練邊替好友架構出了更适合對方的鬥氣修練方式,并在說服蘇薩修習精神力──他的理由是為了更好地控制能量──後拟定了一系列的修練計劃,讓這個長年來都靠自己摸索的苦孩子終于體會到了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滋味。
即使現在的阿德裏安仍未恢複半神的實力、也沒有當年累積下來的無數奇珍異寶可供對方揮霍,可單是這樣的指點,就比任何神器都來得彌足珍貴了。
而實力一天天突飛猛進的蘇薩,也在越發深刻地體會到這位半神閣下的底蘊後,對當年迫得他殒落的兩名罪魁禍首越發厭惡起來、同時也更加盼望起對方能夠重返榮耀的那一天。
──事實上,知曉友人現在已經擁有九級巅峰的實力、随時可以突破聖階後,蘇薩不是沒有好奇過對方之所以壓抑着修為不晉階的理由;可他不論再怎麽猜測,都沒想到對方寧願忍受心疾的困擾也不突破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外表。
當然,考量到對方十一二歲就已到達成聖門檻的事實,這種決定也不是那麽難以理解……可在大陸上最年輕的成聖紀錄還保持在二十三歲──就是當年的瑟雷爾──的狀況下,阿德裏安的這種煩惱,便無疑是相當奢侈的了。
其實以好友的角度,蘇薩對阿德裏安這種和玩命差不多的決定是不怎麽認同的,但阿德裏安拖着那副小破身子活了十多年,除了四歲那年曾經嚴重發作過一次外,之後的狀況都算得上穩定,自身也相當注意飲食、作息跟運動,所以蘇薩擔心歸擔心,也只是告訴自己應該更加留心好友的狀況而已,并未試圖将自己的想法硬加到對方頭上。
也正因為這種彼此都為對方着想、卻也懂得尊重對方想法的性格,兩個人盡管在靈魂上年齡相差極大,相處起來卻只有益發和睦;而阿德裏安,也因此過上了一段平靜、充實且愉快的日子。若真要說有什麽波折,也就只有瑟琳娜拿藥來時捱的那一頓好罵而已。
可這樣的平靜,說到底卻仍是建構在逃避之上的。
逃避着……不去思考瑟雷爾的想法、不去思考彼此間那本就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去思考那終有一日會來臨的坦白,與可能帶來的後果。
有的時候,阿德裏安也會想……明明早就決定了放棄,那就這麽一路逃避到成聖或他徹底心冷又有何妨?只是即便有了接近神層次的靈魂,事情的發展,也總難以他的意志為依歸──遠離徒弟、享受了近兩個月的安穩日子的阿德裏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個好像從來到洛瑞安後就将他放在一邊的人,竟會在他好不容易尋得了內心平靜的此刻主動來到了他面前。
或許是顧忌給他惹來不必要的關注,銀發劍聖沒有像以前在德拉夏爾皇家學院時那樣、在阿德裏安下課時直接到教室接人,而是選擇了在艾梅蘭二號樓前面等,還特意挑了他有空而蘇薩卻還沒下課的時候……望着宿舍門前靜靜伫立着的,那個銀發銀眸、身材挺拔軒昂一如往昔的身影,阿德裏安胸口一揪,突然再深切不過地意識到自己這兩個月來的平靜果真只是逃避而已。
──畢竟,如果他真的已經放下,又怎麽會只因見着那個身影便勾起足以影響他身體狀況的情緒?只是對方從他還在小路的另一頭時就已将目光牢牢鎖在他身上,讓阿德裏安再怎麽自欺欺人,也不可能真的無視于對方的存在。
更別提……久久未見,瑟雷爾給人的感覺……似乎也有了那麽點不同。
或許是有了蘇薩開解的緣故,阿德裏安雖仍能感覺到熟悉的揪痛,可那種無從面對的感覺卻已淡了許多,讓他在那個失控的夜晚後第一次得以用這樣相對平靜客觀的态度去看待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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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雷爾确實不同了。
──或者……該說是恢複了他重生後第一次見到對方時的樣子。
過去十一年間,在熟知徒弟性情的阿德裏安眼裏,銀發劍聖的性格從一開始壓抑在溫和表象之下的抑郁逐漸改變,即使對待自己的态度與做徒弟時有所不同,給他的感覺也依然是越發朝向四百年前變化的──尤其是那種毫無自覺地親近自己、無意識地撩撥他心緒時的種種舉動,更是讓他又一次體會了四百多年曾有過的煎熬。
可如今,在兩個月前的短暫碰面後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卻像是徹底被任何能稱得上愉悅、歡欣的氣息所棄絕一般,盡管用的仍是「銀光獵隼」的殼子,但給阿德裏安的感覺,卻更像是看到了裴督之主站在他的面前。
帶着……那種彷佛被整個世界所抛棄,只活在複仇與罪惡感之中的陰翳。
──如果說兩世為人,阿德裏安身上有什麽難以克服的弱點,那便必然是對徒弟的放不下和心軟了。
若不是放不下、舍不得,四百年前因瑟雷爾而落入了西法的陰謀、更經歷了那番由徒弟造成刺骨心傷後,已用一死了斷一切的他早就輕輕松松地舍棄曾經讓他痛苦不堪的情感攀上更高的層次了,又何苦落到現在這種地步苦苦掙紮?只是阿德裏安就算清楚自己的這個弱點,可看到內心彷佛正不住泣血的瑟雷爾就這麽站在自己面前,用那雙看似平靜、其實卻潛流洶湧的沉沉銀眸望着自己,那些他兩輩子都抛不去的情感便頃刻盈滿心頭,讓他再無暇顧忌過去一年多間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龃龉,微微加快腳步來到了對方身前。
「伊萊?怎麽了嗎?你……」
伴随着帶有明顯擔憂意味的話語,少年同樣寫滿了關切的金眸一瞬也不瞬地對向了那雙一瞧便讓他心疼無比的銀眸。那彷佛要透過眼底看進靈魂的專注讓正對着的瑟雷爾一瞬間只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段彼此仍親膩無間的日子,讓他突然再清晰不過地明白了自己會愛上這個孩子、徹底陷落在這雙金色眼瞳中的理由。
但此刻感受到這些,對他而言卻只有諷刺、只有傷痛、只有煎熬。
所以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使勁将人摟到懷裏好好感受對方的沖動,只是像個真正的長輩一般地輕拍了拍阿德裏安的肩膀──甚至不是他往日最愛摸的頭──用和緩卻不顯如何親膩的語氣道:
「有點事想跟你說。進去談吧。」
「……好。」
重生至今,阿德裏安還是第一次聽到徒弟用這種口吻對他說話。心中隐隐約約躁動着不安感讓他有了短暫的遲疑,可對那孩子的在乎卻終究還是占了上風。所以一聲應後,盡管胸口一直隐隐有種感覺阻止他将這場對話延續下去,他卻仍是順從着情感的引領,領着瑟雷爾進到了他已住了半年之久的宿舍當中。
──而這,卻還是瑟雷爾數月來第一次進到這幢他已不只一次暗中窺視過小樓。
自從阿德裏安和蘇薩交上朋友後,除了各自的房間外,他們也對二號樓的共同空間做了不少布置,所以乍一進屋,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處溫馨的小家,而不是僅作為人生中一處歇腳點的宿舍。那種融洽的感覺讓裴督之主瞬間憶起了無數次窺探裏阿德裏安與蘇薩透着親近意味的對話……胸口濃得幾乎足以将人腐蝕殆盡的酸意因而升起,卻在轉化成足以讓他失控的、那種渴望抹去其他人的痕跡、只獨自擁有眼前少年的占有欲前,被那道名為「負疚感」的枷鎖壓制了下。
隐忍着、按捺着,就像一切已是最後了那般,他看着他的男孩忙進忙出、幹脆俐落地布置好了招待客人所需的一切,不論是一壺泡得恰到好處的花茶,還是一疊外型并不完美、內在卻足夠營養好吃的小點心。盡管眼前的人仍舊是他所熟悉的、那個身形仍稍嫌纖細的美麗男孩,可這一刻,瑟雷爾卻再不會懷疑對方是否已有足以獨當一面的能力。
其實他早在半年前就該認清這一點了,卻受自身的欲望所蒙蔽、硬是以不放心為由追到了洛瑞安來,結果卻反倒攪亂一池春水、影響了對方本應安穩的心境,生生讓那個身體本就與「健康」二字無緣的孩子受了好一番折騰。
而現在,一切也到了該有所了結的時候了。
望着那個在短短十一年間便讓他學到、體會到許多過去的四百年間沒能夠理解的感情的人,瑟雷爾只覺胸口的情思高漲得幾欲溢流而出;卻也在同時,再深切不過地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只是……不論如何在乎、不論如何不舍,為了這個孩子、也為了他應盡的責任,他,都沒可能再将這份情誼如同他本來所期望的那樣永遠延續下去。
這,便是他自那日因瑟琳娜的來訪而被徹底打醒後、近兩個月的時間裏所想出來的答案。
「阿德裏安……」
眼見那個孩子在小小忙碌了陣後終于在眼前坐定,瑟雷爾雖比任何人都想将時間停留在前一刻那種無言卻融洽的氛圍當中,卻終究還是逼自己下定了決心、朝眼前仍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麽的少年開了口:
「有些事,雷昂已經告訴我了……對于這些年來因為我的一意孤行給你帶來的困擾,我很抱歉。」
「伊萊……?」
而這樣的開場白,無疑完全出乎了聽着的阿德裏安意料之外。
剛剛藉着待客的準備稍作回避時,他不是沒設想過瑟雷爾突然找上門的原因;卻不想眼前的人就像是要證明自己永遠都有令他措手不及的能耐一般、開口便來了一番完全不在金發僞少年猜想中的道歉──更別提阿德裏安其實并不認為這有什麽好道歉的了。
當初他雖用那種理由作為說服雷昂的藉口,但骨子裏已經是老祖宗的他,又怎會真的跟一群毛孩子計較?所以短暫的錯愕之後,還沒等瑟雷爾尋出合适的話語,他便已接續着又道:
「不必這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伊萊。雖然當初跟哥哥是那樣說的,但我其實……并不讨厭這種被你照顧、被你放在心上的感覺。」
說着,深怕徒弟有所誤會、更不願因此傷了徒弟心的他像是想證明自己的真誠一般,再不曾顧忌地将那雙寫滿了在乎的金眸又一次筆直對向了眼前的男人。深切的在乎與因擔憂而渴望傳達些什麽的急迫讓他根本沒有确認自己神情的馀裕,以至于那從未真正嚴實地藏起、只是在陰錯陽差下一次次地被錯過的深深情思,終于頭一次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瑟雷爾眼前。
──那種專注中寫滿了難以抑制的深情的眼神,出人意料的熟悉。
這一刻,瑟雷爾只覺自己整個人好似徹底分成了兩半,一半為這份呼應着自身愛意的情思而雀躍歡喜;另一半卻因那份熟悉而化作了足以将他整顆心徹底捅穿的利刃。
──他怎麽可能不熟悉?
四百多年前,也曾有那麽一雙銀眸,用這樣溫柔得讓人整顆心都要化了眼神看着他……可在這之前,他對那雙銀眸的印象一直是睿智的、慈愛的、包容的,所以偶然察覺對方竟然對自己抱有着異常情思的瞬間,他幾乎是立刻就對那份溫柔升起了濃濃戒備和抗拒……盡管對方,自始至終也就只是看着而已。
但他的戒備和抗拒,卻導致那雙銀眸在他眼前一點一點失去生命的光彩,不僅連屍首都沒能留存,那本應傲視整個努泰爾大陸的靈魂,亦就此消散在了宵小的手中。
那是他這一生最痛的回憶,也是他這一生最重的罪。所以即便眼前少年溫柔的目光所蘊藏的意涵理應讓他驚喜萬分,但此刻充滿了瑟雷爾心頭的,卻是形同撕裂心肺的痛。
──他在高興些什麽呢?
──他怎麽能感到高興?
在因為那樣的愚蠢那樣的自以為是害死師父之後,他就已經沒有被人所愛或愛人的資格了,又怎麽能像這樣……因為他的男孩充盈着情意的美麗眼眸,而高興得直想深深吻住那雙微微帶着水光的粉唇?
他不配、也不該得到這樣的感情,更不能……将這個理應有着自己人生的孩子,拖到他那攤理不清的爛帳裏。
或許,從最開始,認識、親近這個能夠讓他感到救贖的孩子,就是最大的錯。
因為他不配。
他不配被救贖,更不配……獲得那雙美麗的金色眼睛,這樣專注、這樣包容、這樣深情的的凝視。
望着面前依舊溫柔地注視着他、試圖藉此傳遞些力量的少年,瑟雷爾只覺自己的心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痛、卻也前所未有的滿足,讓他終是回應地擡起掌心輕輕撫上了少年面頰,而在看到那張精致臉龐上微微升起的幾分霞色後,壓抑下将對方緊緊擁住的沖動、道出了與此刻心境南轅北轍的話語:
「你誤會了。」
他輕聲道,語氣和緩,卻帶着一絲有意流露的透骨漠冷:「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情而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應……該……?」
又一次意料外的答案,讓隐隐察覺事态開始往某種熟悉方向演變的阿德裏安微微一顫,下意識地就想反駁一句「怎麽可能」,卻又在察覺「自己」并沒有立場說出這樣的話後吐息一窒,勉強轉了個說法地道:
「但……如果不是真的,瑟琳娜和哥哥……不可能都──」
「你還不明白嗎?小阿德裏安。」
刻意恢複了當年對着仍是小豆丁的男孩說話的口吻,裴督之主對向少年的神色溫柔,銀眸間卻像是在證明什麽一般地呈現着近乎死寂的漠冷……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當年之所以救你,是為了彌補昔日的遺憾……就為了能夠讓你代替我所虧欠的那個人好好活下去,這些照顧自然都是應該做的事。」
曾經,「伊萊·溫斯特」所用的藉口是「妹妹」;可這一刻,他卻不知怎地沒法再扯出那樣的謊言,只能說出了自己當初之所以關注阿德裏安的初衷,用「那個人」代替了沒能出口的師父。
但這一刻,阿德裏安卻毫無障礙地明白了對方所隐藏的意思。
因為相同的名字、因為相遇時的種種巧合,心懷歉疚的瑟雷爾決定好好照顧這個和師父有着相同的名字,以此做為一種贖罪……所以那些無微不至的照顧、那些彷佛徹底将他放在了心上顧着的在乎,都只是為了償還罪業所必然的付出,而不是……因為真的在乎那個名叫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公爵府嫡子。
而即便清楚對方「贖罪」的理由終歸仍是「自己」,阿德裏安卻仍被這樣和緩卻又彷若刀刃的字字句句,一下一下地剜得心頭滴血。
原先還無比清晰的視線不覺間已然變得模糊。恍惚間,他只覺得自己好像從充滿溫馨氣息的艾梅蘭二號樓回到了公爵府東翼那間以墨綠色為基礎色調的房間;而眼前的人,也好似在不知不覺間由那副銀發銀眸、總讓他以為對方是在祭奠自己的模樣……換回了那深深刻印在他心底的墨色。
而眼前那個總是輕易就能将他傷得體無完膚的人,也一如記憶中的那樣,并未在那幾句足夠傷人的話後便就此停下,而像是要一吐為快、又像是在了斷些什麽一般地,接續着吐出了那些聽似溫和實則冰冷的言詞──
「所以千萬不要誤會了,阿德裏安。」
瑟雷爾嗓音微啞,即便心底已因眼前人因過于震驚而陷入茫然的表情湧起了陣陣不舍,卻還是強迫自己說出了足夠将對方狠狠推離的話語:
「如果我的作為讓你産生了什麽錯覺,我很抱歉……但我不會,也不可能對一個孩子──而且還是我為了贖罪才接近的孩子──産生什麽不該有的想法。在德拉夏爾發生的事是我的錯,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持着什麽期待……要是因此讓瑟琳娜或雷昂産生了誤會,我會很困擾的。」
盡管并未直言,可這樣的話語,卻已足夠清楚地挑明了他對少年情意的覺察與拒絕。
──以一種足夠殘酷的、像在說對方只是一廂情願的方式。
而阿德裏安再清晰不過地理解了男人所欲表達的意涵。
他曾經深深畏懼着自己的情意被對方所覺察、也曾以為對方的躲避就是前者最糟的結果;可直到此刻,聽到瑟雷爾用禮貌而生疏的口吻道出的每一句話,才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太過天真。
他怎麽會忘了呢?
忘了……這個讓他視若珍寶深深在乎的人、連半點委屈都不舍得讓對方受的人……可以是何等的殘酷。
但這一刻,他甚至沒有感受到四百年前的那種異樣感。
四百年前,他還可以用瑟雷爾只是受了西法操縱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開解自己;可這一刻,早已是傳奇的瑟雷爾沒有拿着屠神匕、也沒有被西法操縱的可能性。那一字一句,都是真真正正的瑟雷爾·克蘭西對他說出來的……在他已經歷過那麽多、甚至都已死過一回之後。
可他,卻連當着對方的面說出「我就是你師父」的勇氣都沒有。
只能……換了一個身分,卻又一次地,被那個殘酷的孩子傷得體無完膚。
──或者,他該慶幸對方這次只是說他自作多情,而沒有說他肮髒、說他惡心?回想起于鏡中見着的、自己怎麽看都是個少年模樣的外表,阿德裏安只覺得胸口一股煩惡感湧上,卻因不願示弱而終究只是竭力強撐着,自虐般地等待着更多傷人的言詞。
但瑟雷爾卻沒有再繼續下去。
即使想用最幹脆的方法将那個孩子推開,他也不能不顧慮到阿德裏安的心疾……好在眼前的人臉色雖有些發白,卻終究還沒到發作的地步,那股熟悉地緩和術波動也依然存在,所以看着金發少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發一語、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後,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功虧一篑的瑟雷爾不再多留,只是深深地望了眼少年容色蒼白卻依舊堅強忍受着的神情後,近乎逃離地匆匆離開了二號樓、回到了自己在魔武學院的教師宿舍中。
──他走得太急、太倉惶,所以沒能來得及聽到二號樓裏那極其細微卻致命的「喀啦」聲,也同樣……沒能來得及抱住那個頃刻為胸口的劇痛所襲、卻在得以取出藥錠前便已先一步昏了過去,頹然倒落在起居室地板上的纖細身影……
──蘇薩無法想像,如果他沒有因故提早回到宿舍,迎來的……将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看着床上氣息微弱、臉色蒼白,卻好歹勉強保住了一命的友人,褐發少年從沒有一刻這麽感謝過自己因過往的經歷而養成的防範于未然。
如果他沒有請瑟琳娜将一部份的藥交給他保管、如果他沒有央求阿德裏安做幾張緩和術的卷軸備用,即使他在對方斷氣前回到了宿舍,也必然沒可能在治療師到來前留住阿德裏安不斷流失的生命。
回想起對方渾身冰涼地倒在起居室地板上的模樣,即使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眼前人的氣息也已恢複了平靜,蘇薩卻仍忍不住一陣後怕,自打安排好一切于床畔坐下後便沒松開那只柔軟卻冰涼的手掌過……對此刻的他而言,只有确切感受着對方微弱但确實的脈搏,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種「他确實将人救回來了」的安心感。
他知道,但凡今天的事有任何一點差錯,他的馀生都必然會生活在負疚感之中。
因為他早已看透某人本性、卻沒有預作防範的愚蠢;也因為他沒有說服阿德裏安以性命為重趕快突破的「理解」。
是的……盡管未曾親眼見着,但以蘇薩對宿友的認識,和起居室裏仍殘留着杯盤點心的情況來看,他毫不懷疑阿德裏安之所以會心疾發作,必然是因為某個不速之客而起;而那個理應比他更清楚阿德裏安狀況的不速之客,卻在做出足以讓阿德裏安失控的行為後就那麽走了,而連多留片刻确定對方的安好都不曾。
單是最後那一點,就足以讓他對那個男人的不負責任升起難以自已的怒氣和殺意。
可他卻不能、也沒有能力這麽做。
因為洛瑞安邦立大學裏或許有其他不錯的治療師,但若論誰是最了解阿德裏安身體狀況的,卻仍非那個該殺千刀的男人莫屬。
──事實上,蘇薩并非沒想過往其他方向求助。早在他救回了阿德裏安,正煩惱着接下來該做什麽時,便已用阿德裏安的傳影儀聯系過遠在德拉夏爾的雷昂了。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得到消息的雷昂除了跟他一起幹着急外什麽忙也幫不上,以至于他最終只能黑着臉托人往魔武學院報信,讓那個多半是罪魁禍首的男人好好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好事。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的。盡管他清楚阿德裏安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太大變化了,可在等候那個混帳男人過來的期間,蘇薩仍是覺得對方慢得就像是只長了一條腿,忍不住又在心裏将人反過來翻過去地罵了好幾遍……可是當那個人終于臉色慘白地趕過來、看到了床上像是去了半條命的阿德裏安後,一瞬間流露的表情,卻讓蘇薩頭一遭感受到了那種不管先前怎麽罵都沒能得到的暢快。
──盡管這樣的暢快,是以面對對方近乎失控的威壓為代價的。
「怎麽回事!」
看着寝室的小床上靜靜躺卧着的,那個蒼白而纖細、彷佛随時可能會離開人世的身影,聽到消息後本還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的瑟雷爾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雖勉強撐住了不至于當場踉跄失态,從見過阿德裏安後便無比躁動紊亂的情緒卻已再難壓抑──
「怎麽回事?阿德裏安怎麽會……他明明一向控制得很好,也已經十一年不曾發作了……怎麽會……」
「……我以為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對。」
見那個男人猶自一臉難以置信,蘇薩只覺自己這輩子從沒有這麽厭惡過一個人,當下生生頂着對方的威壓攔住了他顫抖着意欲靠近床邊的腳步,而在對方朝他怒瞪過來時毫不畏縮地正面迎了上,冷笑道:
「您知道我下課回到宿舍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麽景象嗎?我看到起居室茶幾上擺着一杯涼透的茶和一疊用了一半的點心,而阿德裏安就那麽毫無生氣地倒在旁邊的地板上,右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卻連緊握的力氣都已不夠,只是閉着眼睛斷斷續續地急喘着……那時他整個人摸起來都是涼的,如果我再晚回來一刻,結果又會是什麽?而造成這種結果的是誰、有能力影響阿德裏安情緒到這種地步的是誰,您居然還來問我怎麽回事?這個問題不是該問您自己嗎?溫、斯、特、劍、聖?」
即便不清楚事情的經過,蘇薩也能從好友心疾發作的事實猜到對方必然受了極大的委屈。所以面對着那個明明造成了一切卻還在狀況外的男人,他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連那個當算得上尊稱的呼喚都盈滿了濃濃的敵意與諷刺。
但瑟雷爾卻已沒有馀力和他計較這些。
他只是喃喃重複着「不會的」、「不該這樣的」,試圖從記憶裏挖出他匆匆逃離二號樓前的畫面、找出理應在他控制內的情況脫軌到如此地步的原因,腦海裏卻始終為阿德裏安睜着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眸蒼白着臉茫然地看着他的表情所占據,像是某種無言的抗議,也像是在控訴他的愚蠢……和他的殘酷。
──這就是他因為罪惡感和自以為為對方着想的可笑想法帶來的結果嗎?
他的話,竟然……将那個他最珍視也最在乎的孩子逼到了這種程度。
可,為什麽?
他臨走前明明确認過了的……有鏈墜上的緩和術在,絕對足以在阿德裏安情緒失控到足以危及生命前讓狀況平穩下的,又怎麽會──
思及此,回想起自己對着阿德裏安說出的字字句句,隐隐意識到什麽瑟雷爾臉色一黑,随即像是想确認什麽般無視于蘇薩的阻攔幾個大步行至床前、探手便由昏睡着的金發少年衣領處挑出了那條他昔日親手戴上的金色鏈墜。
──乍看仍與以前并無二致的造型,可若用上了感知探查,便可發現這個足稱傳奇物品的鏈墜已然徹底毀壞,不僅理頭的紫靈晶已然碎裂,關鍵的魔法陣組更已像是受了什麽外力般微微扭曲變了形,以至于精密的結構就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讓阿德裏安本已控制得好好的病于相隔十一年後再次發了作。
但這個鏈墜是他親手做的,強度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非刻意破壞,又豈有用了十一年就報銷的道理?回想起他當時為了拒絕阿德裏安時說過的那句「讓你代替我所虧欠的那個人好好活下去」,以及蘇薩剛才提過的、對方昏迷時右手仍揪着胸口衣襟的描述,腦海中浮現的可能性讓瑟雷爾先前才剛升起的愧疚與自責瞬間化作了足以燒盡理智的憤怒。當下再顧不得其他,雙臂一攬便将床上仍然昏睡的少年一把打橫抱起,随即召喚出空間裂隙一個邁步,就這麽抱着人消失在了寝室當中。
看了看空蕩的床鋪,又看了看轉眼間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寝室,覺得事情變化太快的蘇薩一陣茫然,卻還沒來得及靜下心來厘清思緒,便給外邊匆匆響起的腳步聲打了斷……回想起阿德裏安提過的、洛瑞安內部存在的種種偵測和防禦陣法,知道麻煩大了的褐發少年暗叫不妙,卻仍只得暫時放下了對阿德裏安的擔憂,努力在學院方面來人前拟出一個合适的解釋理由……
『只要一想到師父是存着什麽心思把我養大、平時又是怎樣意淫我的,我就惡心到不行。』
『您以為我當初為什麽突然決定離開法師塔出外歷練?還不是因為受不了您那樣的眼神……只要一想到師父竟對我有着那樣肮髒的心思,說不定哪天就會憋不住爆發出來,我就寝食難安,怎麽樣也沒法在法師塔繼續待下去。』
『你誤會了。』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當年之所以救你,是為了彌補昔日的遺憾……就為了能夠讓你代替我所虧欠的那個人好好活下去,這些照顧自然都是應該做的事。』
『如果我的作為讓你産生了什麽錯覺,我很抱歉……但我不會,也不可能對一個孩子──而且還是我為了贖罪才接近的孩子──産生什麽不該有的想法。在德拉夏爾發生的事是我的錯,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持着什麽期待……要是因此讓瑟琳娜或雷昂産生了誤會,我會很困擾的。』
阿德裏安·克蘭西;阿德裏安·法瑞恩。
明明之間隔了四百年的距離,明明已是徹底不相幹的兩重身分,甚至還用死亡償還了一切……可為什麽?
為什麽……在已經歷了那樣的痛後,重生一回,他還得再一次禁受這些?
──就因為他仍錯誤地愛着瑟雷爾,就因為他心底仍有很大一部份将對方視若親子、難以放下,所以便該遭受這樣的痛苦、便該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個孩子殘酷的言語所淩遲嗎?
是他錯了吧。
是他一廂情願,同時抱着兩重身分愛着瑟雷爾、在乎着瑟雷爾;也是他自以為是地想安慰對方、保護對方,卻忘了他想給的,并不一定是對方所需要的。所以,才會又一次重蹈覆轍,因為那個孩子而付出了名為性命的代價。
可笑的是:這回,他根本沒有付出性命的覺悟,卻仍在恍惚間便感受到了那種死亡來臨的感覺,然後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來幫着他穩住情緒的鏈墜……終于在他紊亂的精神波動中徹底告廢。随之而來的劇烈疼痛與迅速流失的氣力讓他給自己放個緩和術都沒有辦法,更何況是打開空間拿出藥瓶?
知道自己把這條本來早就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