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
那一天,阿德裏安直到回了宿舍、被擔心不已的蘇薩狠狠揉了幾下臉頰,才終于從先前的恍惚中掙脫了出來。
看着眼前面上寫滿了擔心的宿友,回想起自己見着他與瑟雷爾對望時一瞬間湧上心頭的猜測與絕望,已稍稍恢複理智的半神閣下不由一陣尴尬,甚至都了那麽幾分無顏面對的感覺……但蘇薩不知內情,仍是無比執着地關心他的狀況,直到阿德裏安硬着頭皮掰出了個跑太快頭暈目眩的理由後,已将金發少年劃入地盤的蘇薩才一臉不認同地逼宿友上床休息,自己則在将人安頓好後下樓進了廚房,準備煮一些清淡的食物給他。
刀刃切在砧板上的「剁剁」聲、水沸聲、腳步聲……隔着房門仍能感覺到的響動讓金發僞少年出乎意料地感到了一種像「家」一般的寧适感,原先有些緊繃的精神也因而放松不少……只是思及先前看到那一幕時胸口竄起的疼痛,有些分不清那只是單純的情緒又或已确實影響到身體的阿德裏安眉頭微皺,卻才剛從空間中取出藥瓶準備服藥,便發現裏頭的藥錠已經剩不到四分之一瓶了。
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近來用藥增加的緣故,阿德裏安遲疑了下,卻終究還是從床頭取來了平常和哥哥聯系用的煉金道具,往裏頭送入一道精神力啓動了這個小鏡子模樣的傳影儀。
等待的時間并沒有太久──盡管現在仍是雷昂的工作時間,但平常只會在固定時間和他聯系的弟弟第一次在這種時候呼叫他,向來把弟弟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的雷昂又如何能不理──随着掌中的傳影儀一陣震動傳來,下一刻,光滑的鏡面已然亮起、映出了兄長寫滿了擔憂的英俊面龐:
『怎麽了,阿德裏安?』
「……我的藥要用完了,哥哥。」
『藥?但當初帶給你的量,就算用到今年年底也應該……』
說到這兒,意識到什麽的雷昂微微一震,猛然将傳影儀拿近了幾分──阿德裏安看到的俊容立時放大了好幾倍──
『發生什麽事了?你是不是在那裏過得不好?要不要哥哥去接你──』
「沒事的,哥哥,只是不小心……」
阿德裏安沒有将話說完,即便并未說謊,卻仍藉此有意無意地營造出了一種他是把藥撒了之類的狀況……「家裏還有很多吧?哥哥能夠讓人送過來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伊萊不是也在嗎?哥哥讓人拿過去也要點時間,你就托伊萊先幫你弄一些吧?否則家裏的藥還沒送到就……豈不……』
「……我還有四分之一瓶,應該夠用的。」
聽到兄長提起那個某種程度上該稱之為罪魁禍首的男人,金發僞少年心頭一澀,卻終究沒有胡亂答應,只是委婉地表達了拒絕的态度……見狀,回想起弟弟和銀發劍聖之間微妙的關系,自以為理解的雷昂也沒舍得勉強對方,只是低低一嘆,道:
『好吧,我會盡快把藥送過去的……但你答應哥哥,千萬不要意氣用事,知道嗎?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藥真的吃完了,一定要去找伊萊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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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明白兄長的擔心,骨子裏已經上千歲的僞少年心暖之馀亦不禁對自己耍性子的舉動有些汗顏……只是考慮到某人便是徹底扭轉了他四歲前平靜生活的主因,阿德裏安對自己的決定便也心安理得了些,又和哥哥話了幾句家常、說了幾句諸如「我很想哥哥」、「我最喜歡哥哥」的讨好話後才中斷了通訊,将傳影儀收了起來。
也在此間,樓下蘇薩的料理已經完成。但聽陣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多時,他半掩的房門已被敲響,宿友那顆褐色的腦袋随之探了進來:
「阿德裏安,我煮了蔬菜湯,你先喝一碗吧?」
「好。」
阿德裏安雖仍對自己從見到瑟雷爾到被宿友拖回來之間的事印象有些模糊,卻并不妨礙他接受對方的好意──他能很清楚感受到眼前人對他發自內心的關懷──當下讓蘇薩幫着将床上用的小餐桌架好,而在朝對方感激地笑了笑後,接過勺子用起了對方的愛心。
蘇薩的蔬菜湯用的是梵頓式的做法。不同于法蘭地區将蔬菜切丁并佐以蕃茄、肉塊、香料等物的料理方式,梵頓式的蔬菜湯是将蔬菜處理成末狀炖煮,并視情況搭配清高湯或新鮮奶油,算是一道相當營養且清淡的菜色。考量到阿德裏安的身體狀況,自然是再适合不過的選擇。
而這樣的用心,正喝着湯的人自然比誰都要明白。
有時他總會想,重生一世,自己已經得到了這麽多上輩子不曾獲得或早已因歲月而消逝的事物,為什麽還要苦苦沉淪于那份求而不得的情感中?只是理解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那個被他刻在心版上的孩子便是他仍算順遂的一生裏注定過不去的檻。當他即便一死、醒轉後最先想到的仍然是對方的安危,便已預示了永無掙脫的可能。
──更甚者,回想起入母腹以前,他曾無意中晉入的奇異境界、當時于腳下流動的光影長河,和那把在長河與名為規則的經緯交會處的王座,阿德裏安便隐隐明白了什麽。
那條長河名為「時間」,而能夠同時掌握時間與規則的王座,自然便意味着神階。
那時的他,距離那個努泰爾大陸上無數人向往着的尊位,也僅僅幾步之遙。
但他卻在到達的前一刻,因為「聽」見了瑟雷爾的悲泣而選擇了駐足、選擇了回首。
而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他,是為了瑟雷爾才會重回到這個世間的。
因為無論如何都放不下那個孩子,所以他才會放棄了那僅在咫尺之外的尊位,選擇了回到人世間再次經歷這種種煎熬。
──事實上,就算到了現在,如果能夠再做一次選擇,他大概還是會走上這條愚蠢而充滿泥濘的道路。
畢竟,他仍然希望那個孩子能夠安好;而如今所承受的這一切,若不是他心底對那孩子懷揣着不該有的情思,一切又何至于此?說到底,不過是他自找苦吃罷了……尤其他還對瑟雷爾隐瞞了自己的真實身分,這才讓一切變得越發不可收拾。
但……坦白?
阿德裏安不敢想像,如果那個孩子知道他利用「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身分享受了多少不該有的親膩和碰觸,心底不知會如何惡心憎惡?
回想起曾有過的一切,披着少年殼子的半神閣下低頭喝湯的動作未停,長睫半垂的金眸中卻已閃過了幾分自嘲和黯然。
而身旁一直守着他的蘇薩再清楚不過地将一切收入了眼底。
他本就是極為敏銳聰慧的人。姑且不論溫斯特劍聖到底抱着什麽心思,兩人相識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事;而考量到阿德裏安之前從未提及這點、銀發劍聖也總刻意瞞着透過他送東西,蘇薩要還看不出有什麽貓膩,可就白費了他在那些日子裏磨練出的情報分析能力。
也因此,盡管對事情的框架仍感到十分模糊,他卻還是在宿友用完湯後試探着開了口:
「阿德裏安……你早就認識溫斯特劍聖了吧?」
「……很明顯嗎?」
阿德裏安早就知道身旁宿友并不像哥哥那樣好打發,所以被問起的時候也沒有太過驚訝,只是微帶苦笑地反問了句。
但蘇薩卻沒有馬上回答。
他只是先将金發少年用過的湯碗和床上用的小幾一起收到了門邊,然後神色有些凝重地走回床畔歇坐下,像是支持一般地握住了宿友微微有些冰涼的白嫩雙掌。
「我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啓齒,但……」
他微微頓了下,「阿德裏安,溫斯特劍聖以前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麽?」
「什麽做過什麽?」
因為骨子裏是單戀多年的老人家,所以完全沒有被猥亵自覺的阿德裏安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身旁語焉不詳的宿友:「你是指……?」
「……你先說說和溫斯特劍聖是怎麽認識的好了。」
蘇薩雖然不認為自己會看錯那人盯着宿友時幾欲将人吞下的眼神,但看着眼前人一臉茫然的模樣,仍只得将談話拉回了更基本的地方。
事已至此,阿德裏安也不覺得有隐瞞那些的必要,便将「銀光獵隼」之前曾經寄住在他家的事簡短告訴了對方。
聽罷宿友的敘述,蘇薩終于明白──或者該說是自以為明白──了問題所在。
阿德裏安被保護得太好,又是從小被那個男人看顧照護着長大的,所以就算對方做出了什麽逾矩的事,眼前單純的孩子也不會想到別地方去……回想起他之前「搶人」時、阿德裏安給銀發男人那樣暧昧地挑着下巴卻仍一臉茫然的狀況,蘇薩撫額,卻終究還是在正義感與保護對方的使命感下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那……阿德裏安,他……我是說溫斯特劍聖,有沒有……對你做過一些比較奇怪的事?」
「奇怪?你是說……」
即使是阿德裏安,在聽到宿友這種問法時都察覺了些許不對勁──更別提蘇薩那雙深棕色的眼眸裏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關愛、不舍和憤怒了──只是還沒等他自己琢磨出個所以然來,身旁醞釀了多時的褐發少年已然破釜沉舟地啓唇道:
「就像是……非必要性地随意觸碰、撫摸你的身體……甚至私處的動作。」
說着,他還暗示性地看了眼少年掩在被子裏的下半身,示意對方自己指的私處就是那裏。
──而當阿德裏安順着對方的話語和目光看下去時,腦海裏幾乎是瞬間便浮現了那個這些日子來都被他拿來當作自慰材料的記憶,一張白皙精致的小臉當即紅到了耳根,讓蘇薩光看就知道了答案是什麽。
但這一刻,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該不該繼續下去。
因為阿德裏安表現出來的只有羞意,卻沒有他所擔憂的害怕、厭惡跟恐懼……如果他揭穿一切,卻反倒讓阿德裏安心裏有了陰影,又該如何是好……?
可如果不說,光看溫斯特劍聖望着阿德裏安的眼神,遲早會有真正失控的一天……他若不讓宿友有點戒心,真出了事,受到傷害的也只會是這個幹淨得讓人舍不得傷害的少年而已。
想到這裏,沉默半晌後,蘇薩終究還是沒能放過此事。當下低低一嘆,有些語重心長地握着宿友的手斟酌着道:
「阿德裏安,那樣的事情是……很私密、很親膩,只能跟你喜歡的人做的。溫斯特劍聖雖然是你很親近的長輩,但也不該……」
「你誤會了。他只是……教我而已。」
始終沒法将「瑟雷爾」和「對自己有欲望」這兩件事放在一塊兒的阿德裏安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的……那天只是我……不小心有反應,然後怕他看見時驚慌失措的反應讓他誤會了,所以他才會……」
「……阿德裏安,雖然原因我不方便說出來,但一個男人看待獵物的眼神,我絕對不會錯認……不論溫斯特劍聖用什麽理由将你蒙混過去,我都能肯定:他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一個長輩所應有的。」
頓了頓,「他對你有欲望,阿德裏安。」
斬釘截鐵地道出了那麽一句後,蘇薩微微屏息,全副注意都放到了眼前的金發少年身上,就深怕對方會給這個難以面對的事實吓出了什麽好歹來。
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聽到他那揭穿了某些醜惡事實的話語,阿德裏安面上卻沒有半點他以為會有的驚慌失措──金發少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金眸中寫滿了某些難以辨明的情緒,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說他……對我有欲望?」
「……是。而且他眼裏的占有欲很強,所以我很怕他……會對你做出什麽。」
「占有欲……對我嗎?伊萊……」
阿德裏安從沒想到從旁人眼裏看到的,竟然會是這樣的狀況……回想起那個迷亂的夜晚、和瑟雷爾之後的躲避,內心深處某個角落開始不斷歡慶雀躍,但更為理智的那一面,卻又在同時澆下了冷水。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憑空召了片水鏡、看了看自己的樣貌。
金發金眸、容顏精致,且皮膚細膩光滑,無處不洋溢着青春的色彩。
這是他的臉,卻是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臉,而不是阿德裏安·克蘭西那張銀發銀眸、在歲月的蝕刻下顯得無比蒼老的臉。
不是……那張在瑟雷爾記憶裏,代表着父親與師長,卻也因此越發顯得肮髒難堪的臉。
這一刻,阿德裏安只覺心口一陣劇痛傳來,就算及不上四百年前的撕裂心肺,亦足以讓他瞬間蒼白了臉。當下也顧不得隐瞞順手劃開空間取出藥丸吞下,直到胸口急遽的心跳逐漸平複,他才有些自嘲地「哈哈」笑出了聲。
而一旁從擔憂到錯愕到慌亂、卻又在此刻轉為不解的蘇薩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瞬間顯得無比蒼老的少年,半是試探半是不安地喚了聲:
「阿德裏安……?」
「……和我做個約定吧,艾提安,用你以靈魂認定的名字。」
這一刻,阿德裏安突然有了種極其迫切的、渴望向人傾訴一切的沖動。
看着有些怔愣卻依然沒放開他雙手的褐發少年,他正了正容色,原先僅是靈機一動的念頭卻在此時顯得那樣可行且誘人……
「以朋友的身分,互相誓約彼此信任、彼此坦誠,謊言和背叛不會存在于我們之間;只有尊重和力所能及的互相幫助,會是我們友誼間的基石。」
他的聲音十分平穩,屬于少年的音色依舊是偏于清亮的溫潤,卻已在字句流瀉間蘊上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威嚴感……與此同時,某種奇異的金色字符亦伴随着環繞兩人出現在空氣之中,讓看着的蘇薩露出了幾分難以置信的表情,卻又在瞧見眼前的金發少年鄭重中隐隐透着幾分渴望企求的金眸後,有些無奈卻難掩親近地輕輕嘆了口氣。
「以艾提安·蘇薩,我發自靈魂認定的名字誓約,成為阿德裏安·柯林斯·法瑞恩──」
「阿德裏安·柯林斯·法瑞恩·克蘭西。」
「──成為阿德裏安·柯林斯·法瑞恩·克蘭西之友,以靈魂誓約彼此信任,永不背叛。」
「我阿德裏安·柯林斯·法瑞恩·克蘭西在此誓約,與艾提安·蘇薩彼此為友,互相信任、彼此坦誠、永不背叛。」
随着二人先後立下誓言,兩道姓名浮現在金色的符文當中,而在阿德裏安那句「永不背叛」落下的同時為乍然收緊的金色符文所捆繞束縛,最終化作兩道金光分別落進了兩人身體裏。
看着那象征着誓約達成異象、回想起剛才誓約時對方所用的名字,隐隐明白了什麽的蘇薩眨了眨眼,随即松開了原先緊握着「少年」雙手的掌,神情一變、故作輕挑地擡起了他的下颚:
「我還是第一次交朋友交到這麽聲勢浩大的地步……阿德裏安,你不覺得自己還欠我一個說明?」
「……以你的聰明才智,光聽我的名字就該猜到一點了,不是嗎?」
盡管被好友作出了那樣暧昧的舉動,不是面對瑟雷爾便不會臉紅心跳的阿德裏安一臉淡定,金眸深處寫着的卻是感激與釋然:
「我是阿德裏安·法瑞恩,梵頓帝國第十二代法瑞恩公爵的嫡子,同時也是……阿德裏安·克蘭西,魔武學院門口還立着雕像的那一個。」
「……我覺得我應該要很驚訝,但卻又不知道該驚訝到什麽程度。」
說着,突然想起什麽的蘇薩微微一頓:「所以你今年到底幾歲了?」
「重生到現在,以身體來說是十五歲;至于靈魂……應該是一千一百一十……二或三?」
「所以你被……『教導』的時候,才沒有半點被猥亵的自覺嗎?」
以為自己找到了症結,盡管清楚眼前的僞少年是目前整個努泰爾大陸上第二老的人類,蘇薩卻還是忍不住因為眼前人發自靈魂的單純而再次有了種撫額的沖動。
他不是不曉得關于「阿德裏安·克蘭西」的傳聞,但洛瑞安的自由風氣和人文學院的研究精神老早便已讓他體會到了「歷史」的不可靠性,更何況早在立下互不欺瞞的誓約前、他就已經清楚眼前的僞少年究竟是多麽單純、幹淨的一個人?名為護短的情緒讓他很快就對當年的真相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聯想,不由臉色微黑:
「阿德裏安,你連『教導』這種藉口都信,哪有可能是大陸上傳言的那種戀童的人渣……?所以當年……難道是『那個人』為了讓自己弑師的舉動合理化的藉口?還是……」
「……他……瑟雷爾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阿德裏安微微一嘆,第一次對當事人以外的對象說出了當年的真相:
「真正殺我的人是西法·恩塞德。當年他将神器屠神匕送給瑟雷爾當作新婚禮物,我本來還有些吃驚于這份大禮,卻沒想到他并未取消認主,還利用屠神匕操控了瑟雷爾的精神,以至于……」
「那……」
「察覺一切都是他在幕後操控後,我在死前将法師塔的所有權轉移給瑟雷爾并将他送走,并用盡最後的力量自毀了身軀……只是屠神匕有囚禁人靈魂的能力,所以我肉體雖毀,靈魂卻還在對抗;最後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四百年,我也莫名其妙地以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身分重新降生到了這個世上。」
說到這裏,看一旁的友人眉眼微蹙、像是對這樣的發展有些義憤填膺,阿德裏安有些感激又有些感慨地笑了笑,隐隐帶着幾分苦澀地。
「但……其實那些『污名』,也不是空穴來風。我明明是将瑟雷爾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長大、期望他能夠作我的傳承者的……卻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對他有了在那之上的感情。」
「那也是兩回事。」
也許是護短、也許是自身的标準明确,蘇薩對好友坦誠的實情不僅沒有半點批判,反倒還有些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
「人跟禽獸的差別在哪?不就是人曉得分辨,知道那些事該做、那些事不該做;而禽獸卻只會聽憑自身的欲望行事?那份情思或許悖德,但你是發自真心,也忍住了沒有作出逾矩的事情,就不該承受這樣的污名。」
「……看來我在你眼裏的人品還挺可靠的。」
這話所指的,自然是蘇薩只憑幾句話就認定他不會作那些事的表現……明白他的想法,褐發少年勾了勾唇角:
「我的年齡雖然只有你的幾十分之一,但對看人的眼光還是有幾分自信的。你的眼神很幹淨、很清澈,而一個淪于私欲不曉得控制的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眼神──不論所謂的私欲是情欲還是權力欲。看到你的眼神、知道你的身分後,我就能夠理解為什麽努泰爾大陸這一萬年來只有你一個人能夠達到那樣的成就,而西法·恩塞德卻無法了。」
「……謝謝你,艾提安。」
「不用謝。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嗯。」
「所以溫斯特劍聖和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看你剛才的反應……像是很難相信、又像是受了打擊的樣子,對我說的、溫斯特劍聖對你有欲望的事。」
頓了頓,「他會對你做出那種事,還想用『教導』二字蒙混過去,應該不曉得你的真實身分才對吧?」
「……他确實不曉得。」
阿德裏安之所以在坦白前還要求對方立誓約,目的其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必然會在他的講述中暴露身分的瑟雷爾。所以聽蘇薩問起,沉默片刻,他還是如實說出了讓自己如此痛苦糾結的理由:
「伊萊·溫斯特……就是瑟雷爾·克蘭西。」
「瑟雷爾·克蘭西……」
這一刻,直到剛才都還無比鎮定的蘇薩徹底錯亂了。
──雖然比起曾經的空間半神,只是傳奇的裴督之主層次明顯有差,但後者畢竟是他從小聽到大的睡前故事大魔頭,現在突然告訴他那個銀光獵隼和裴督之主是同一個人,即便蘇薩今天才剛見識到銀發男人黑暗的那一面,一時半刻卻仍有點消化不良……
「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那在裴督的──」
「也是他。雖然沒問過,但我猜測他是用了某些手段同時控制兩個身體。」
阿德裏安淡淡答道。「雖然只是我的猜想……我和瑟雷爾曾經在我四百零四年忌日當天意外見過一面,或許是因為這樣引起了他的興趣,才會有了伊萊·溫斯特寄住法瑞恩公爵府這件事吧。」
「既然這樣……溫斯特劍聖對你有意思,不就等于瑟──咳嗯、裴督之主對你有意思?也就是說,你這麽多年來的單戀有了實現的可能,不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為什麽你的表情……那麽複雜難過?」
「……因為他不知道我是『我』,只把阿德裏安·法瑞恩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孩子。」
早已不敢有任何希冀的半神閣下微微低頭,讓垂落的浏海遮蓋住了他一瞬間難以掩飾的黯然與苦澀:
「當年他看出了我的眼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我身邊逃離……四百多年前之所以會被西法趁隙而入,也是因為他對我的感情存在着極深的排拒和厭惡。盡管是在精神魔法刺激下逼出來的話語,我也永遠忘不了他對着我說『惡心』、『肮髒』時的表情。這樣的瑟雷爾……如果曉得阿德裏安·法瑞恩就是阿德裏安·克蘭西,又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我?」
會不會……又認為他是卑劣的騙子,隐瞞身分利用外表去親近自己、欺騙自己的感情?
「連只和你認識不到半年的我都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他犯過一次錯還認不清,那你真是白對他那麽好了。」
察覺了友人未出口的心思,蘇薩有些忿忿不平地道。
「我不能替你決定該怎麽做,但阿德裏安,但你要明白,喜歡一個人并沒有什麽錯……就算以當年的身分立場,你的感情确實是悖德的,但你畢竟也為此死過一次了,不是嗎?而且不論你對那個人抱有什麽樣的情感,單就事實來看,你從沒有做出任何一點對不起他的事;反倒是他,只看自己想看的、要自己想要的,卻忘了你根本不欠他什麽……真正有錯、真正該痛苦該贖罪的,都是他而不是你,知道嗎,阿德裏安?」
「艾提安……」
「我和你的身世很像,差別只在于我沒有一個好哥哥,而那個哥哥……也沒有一個好母親。所以最開始看到令兄和你相處的樣子時,我心裏一直很羨慕。」
說着,褐發少年清豔的面龐上已是一抹無比溫柔的笑意勾起:
「但現在,知道了你的事情後……我只羨慕『那個人』,能夠有你這麽好的父親兼老師,不論什麽時候都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
「……即使我是個對自己的孩子産生了不該有的情感的『父親』?」
「如果是我,看到老師這麽痛苦……一定不忍心拒絕吧。」
蘇薩輕輕摟住了因他的話而徹底怔忡、模樣真的像個孩子一般的友人,即便記憶裏魔武學院前那座雕像的模樣此刻已清楚地于腦海中浮現,他卻仍是不由自主地對懷中身量比自己還要小上一些的僞少年萌生了濃濃的憐愛。
而褐發少年雖不寬廣、卻足夠堅定溫暖的懷抱換來的,是阿德裏安唇角一抹釋然的笑。
「謝謝你,艾提安……」
「剛剛不是說過了?我們是朋友,互相支持安慰本來就是應該的,不用謝。」
如此一句罷,又自使力緊緊抱了懷中的僞少年一下後,蘇薩才松開了手,笑着由床邊站起了身。
「好了,你休息一下吧!我也要去弄點東西吃了。你的份我會做好留着,等你睡醒想吃再吃吧!」
「嗯。」
阿德裏安颔首應過,随即聽話地躺回床上蓋好被子、目送着好友拿着他用過的餐具就此離開了房間。
──盡管和瑟雷爾的事依舊無解,可有了傾訴的對象,心裏壓抑着的情緒确實輕松了許多。
只是……回想起自己剛才幾乎發作的險況,已許久不曾進入那種狀态的半神微微皺了下眉頭,随即想起什麽似的由衣領處取出了那個多年來一直守護着他的鏈墜。
即使已過了十多年,鏈墜上以精神力秘法建構出的法陣也依然完好──但這卻只是肉眼上看得見的。
如果改用感知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裏頭的紫靈晶已經出現了一條細細的裂痕;而外頭建構法陣的精金,也隐約有了一些不自然的扭曲。
按理說一個足以構得上傳奇等級的物品,在正常狀态下就算用個一兩千年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所以他之前也沒想太多……但看鏈墜現在的狀況,顯然這十多年來的使用已經超出了「正常狀況」的範疇,讓這條鏈墜提早迎向了壽終正寝的一日。
而原因……多半不外乎他這殼子裏裝的靈魂,其實是半神層次的緣故吧。
思及此,阿德裏安心下暗嘆,卻終究還是将已有了輕微破損的鏈墜默默放回了胸前。
──看鏈墜的樣子,再撐個一陣子應該不是問題……到時候再找個理由讓瑟雷爾看看吧。
雖是帶着幾分逃避意味的想法,但已身心俱疲的阿德裏安卻終究未再多想,只是輕輕阖上了眼眸,任由熟悉的倦意将自己拖往了意識深處……
──那一天,瑟雷爾終究沒有追過去。
即便心底因來人就這麽将阿德裏安從他眼前奪去的行為無比震怒,可他卻不敢、也沒有就這麽追上去的勇氣──因為與憤怒一并充塞心頭的、那種恨不得馬上占有那個孩子、讓所有人都知道阿德裏安只屬于他的沖動。
他有足夠的力量将那個孩子奪回來,卻也正因為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反倒失去了碰觸那個孩子的勇氣。
因為一旦失控,光憑蘇薩,是絕對無法阻止他的。
他的內心,一半叫嚣着渴望着将那個孩子徹底變成他的;另一半卻不斷回放着這十多年來他看着那孩子一點一點長大的經歷,像在提醒他記起那份将人視若珍寶的心境。
所以,就像是當作那天的事不曾存在一般,他最終選擇了沉寂,沒有去找阿德裏安、沒有為難蘇薩、也沒有對對方在那之後隐隐有所改變的态度加以回應。他只是延續了先前的做法,然後盡可能地逼自己轉移思緒,不去思量、不去面對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和與阿德裏安之間難解的糾葛。
直到七天過後,他在住處前迎來了一位意料外的訪客為止。
──看着那個紅發碧眼的明豔女子,瑟雷爾微微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瑟琳娜?」
「伊萊。」
來人──瑟琳娜淡淡應了聲,神情冷淡,碧眸間隐隐帶着幾分火光,正竭力忍耐着胸口翻騰的怒氣,努力控制着讓自己不至于一照面就和眼前的人大打出手。
因為她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洛瑞安的理由。
──作為在大陸上同樣頗負盛名的烈焰玫瑰,瑟琳娜平日雖然也常往海德跑,但目的地十有八九都是傭兵之城伊洛瓦底,頂多偶爾到商業之都凱莫奇或工匠之城拉德爾采購雇傭,卻唯有洛瑞安,自從畢業之後──是的,她是洛瑞安魔武學院的學生──便未曾踏進。只是這一回,受了兒子千叮咛萬交代的囑托,所為的又是被她當成小兒子寵的阿德裏安,這才努力克服了對自己少不更事時做下的種種蠢事的陰影重回故地,以堂堂聖級之尊當了一回快遞。
而遞的,自然就是幾日前阿德裏安聯系哥哥要的藥了。
本來她是打算送完藥就走的,可見着睽違數月的小兒子後,她的慈母心便徹底迸發了──原因無他,不過半年多未見,她的小阿德裏安就瘦了一圈,本來還有點圓弧的小下巴更是尖了不少,雖說整個人的模樣因此看來更秀美了幾分,但她養的是兒子又不是女兒,阿德裏安身體又一向弱,再這麽下去怎麽得了?尤其聯想到阿德裏安請雷昂送藥的事,雖然雷昂說弟弟是不小心把藥撒了才會不夠,但瑟琳娜畢竟是女人,某些方面要比那個弟弟說什麽是什麽的傻兒子敏銳許多,自然很快就得出了事情的真相。
──阿德裏安的藥不是撒了,是用藥頻度增加所以消耗變快了;而也正是因為心境和身體的狀況……讓那個孩子在短短半年內就瘦了這樣多。
這幾年來瑟琳娜雖不像雷昂或伊萊那樣天天待在阿德裏安身邊,卻是真心将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的;而阿德裏安也确實像當年敬愛艾琳那樣敬愛她。所以發覺這個說要到洛瑞安讀書的孩子根本沒像約定好的那樣将自己照顧好後,瑟琳娜先是語重心長地訓了他一頓,随即「借」來他的傳影儀,在聯系上自家兒子後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