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
作為洛瑞安邦立大學的兩個極端,人文學院和魔武學院在很多層面上都呈現了極大的差異。
魔武學院每年的入學人數大概在一千人左右,總數則大概維持在七千上下。學院每年都會對在校生進行兩次考核,一次是上半年的個人考核、另一次則是學期末的團體考核;如果學生已完成了要求的學分數,即可申請參加畢業考。一般畢業考多以任務的方式進行,所需的時間約在半年左右,可以選擇獨立或組隊。有洛瑞安和傭兵之城伊洛瓦底間的緊密關系在,任務內容多半直接取自伊洛瓦底傭兵大廳的任務列表,同行的認證傭兵則等同監察官。任務結束後,不論完成與否,監察官和學生都必須提出任務報告,由洛瑞安魔武學院的畢業審查組──全部都是聖級以上的高手──進行審核。雖然這樣的方式并不能完全杜絕「場外因素」的幹擾,但洛瑞安畢業生的素質,在整個努泰爾大陸上仍是極其出名的優秀。
因為學院的性質,也因為每年一次的團體考核,魔武學院的風氣十分競争,內部拉幫結派的狀況不少,競技臺更是天天有人排隊等着……在此情況下,即便魔武學院對學生的限制管理并不多,在某些行為上的賞罰卻十分明确。有至少二十名以上的聖級高手震着,這些翻天了也頂多到九級的學生自然掀不起太大的風浪。
與每天鬧騰鬧騰、時不時有學生被罰去做苦力修房子的魔武學院相比,盡管安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也是一種問題,人文學院卻無疑讓人省心得多。
人文學院每年的入學人數不等,有時一年可以招上三四十個,有時卻連一個都沒有。所以人文學院的資源雖然遠不如魔武學院那樣多,分攤在每個學生頭上卻仍十分富足……艾梅蘭那一幢幢環境清幽、設備良好的宿舍就是最好的例子。
由于人文學院入學的基本要求是一篇專業論文,能順利通過的基本上都是思路清明、腦袋靈光,且必要的時候能夠靜得下來的人物。尤其因為所學性質的緣故,人文學院的學生性格相對理智,在許多事情上也都能盡量用客觀的方式去闡析應對,所以學院整體的風氣十分祥和,師生、同學間的關系更是相當緊密;就算偶有争執,也鮮少像魔武學院那樣鬧到彼此結仇的地步,可以是整個洛瑞安邦立大學最為團結的一個學院。
當然,由于洛瑞安邦立大學允許學生跨院選課,人文學院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學生都或多或少有那麽一兩個「副業」,其中又以選擇農商和魔武的最多;而其他學院的學生,也有不少會來人文學院聽課的──最出名的就是「古代符文研究」,每年的選課人數都有上千人之多。有這門專業課在,又有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院長,人文學院雖然勢單,卻鮮少有學生會跑去招惹他們。再怎麽看不順眼,頂多也就是私底下叨念兩句「弱雞」而已。
──但人文學院的學生真的弱嗎?
這,是許多魔武學院的學生最近都在思考的問題。
事情還要從開學後的幾堂基礎課程說起。
因為洛瑞安邦立大學開放的學風,即使是以實力至上的魔武學院,也會靠着資質評定來招收一些目前實力不足、卻有着相當潛力的學生。只是同樣是新生,讓四級劍士和一級劍士一起上同樣的劍術課程明顯不合理,所以學院特別針對那些輸在起跑線上的學生──大多是家境平凡的平民或小貴族的私生子──開設了一些基礎課程。
若放在大陸上的其他地方,這樣的基礎課程多半會視為吃力不讨好的事,被推給那些實力不如何出色的講師處理;但在洛瑞安魔武學院,包含鬥氣入門、精神力入門、基礎武技、基礎魔法等幾門課程,老師卻清一色都是聖級以上、且在大陸上極富盛名的高手。所以就連那些入學時實力就已相當不錯的學生,有時也會放下身段來旁聽這些基礎課程,從而厘清自己對魔法或武術的理解,也往往能獲得不小的收獲。
而阿德裏安的室友艾提安·蘇薩在魔武學院選修的課程,便有鬥氣入門和基礎武技這兩門。
蘇薩是個認真而刻苦的學生。
當然,在洛瑞安邦立大學,認真刻苦更多是屬于平民學生的基本特質,而不是什麽特別出彩的優點。盡管由于學院的不同和本身的清冷性格,蘇薩并不像多數平民學生那樣剛入學就在積極為畢業後的出路做準備,但和他一樣獨來獨往的學生在洛瑞安也并不在少數,所以總體而言,蘇薩是個十分平凡的學生──至少理應是如此的。
而讓他的平凡成為「理應」的原因也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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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外表,太過出色。
以阿德裏安數百年的見識──以他當年的地位,有心想投懷送抱的人從來不會少,條件也無疑都極其優秀──都忍不住在心裏給蘇薩貼上「美人」的标簽,這名褐發少年的相貌和氣質之好自是顯而易見……只是這樣理當稱為優點的「特質」放在一個看似毫無背景的平民身上,效果便有若一把雙刃劍了。
這點,從蘇薩到魔武學院上了沒幾堂基礎課程就已引起轟動、甚至還接到不少明示暗示的追求便可想見一斑。
──在努泰爾大陸上,同性相戀并不是什麽不容觸犯的禁忌。且不論貴族間的糜爛風氣,就是在軍隊裏,也有許多将領選擇與身邊的侍從官或幕僚建立更為「親密」的紐帶。只是不論男女,靠色相上位向來都是引人争議的事,所以即便蘇薩對這些追求示好一律禮貌卻冷淡地選擇了拒絕,卻仍是不可免地成為了争議流言的中心人物之一。
然後,就如同當年在德拉夏爾皇家學院的阿德裏安那般,被迫卷入了某些争風吃醋的風波中。
蘇薩雖然一向獨來獨往、行事低調,卻不是個任人捏扁搓圓的軟性子。所以當某些人「相中」了他混跡基礎課程的「實力」,打算将他逼上競技場好好教訓一番時,這位褐發美人也毫不客氣地狠狠打了對方的臉,靠着過人的武技與狠勁,用僅只二級的鬥氣水平接連打敗了五名平均實力至少有四級的學生。
而這種行為帶來的結果,也是十分兩極化的。
理智的那一部分人選擇了示好言和;另一部分人卻選擇了使沖突升級,十分不要臉地找了幾名實力在五級以上的高年級去堵人……蘇薩雖然有着相當不錯的天賦,單就武技也可與一些六、七級的高手相提并論,卻終究敵不過對方在人數和鬥氣上的絕對壓制,在這場私鬥開始沒多久後就陷入了極其不利的狀态。
直到久久沒能等來宿友的阿德裏安找了過來。
經過了一個多月來的朝夕相處,性情本就頗為相合的兩人就算還不到對彼此掏心掏肺的地步,感情卻已構得上「摯友」二字。所以看到蘇薩幾乎拚了命的态勢,已将對方算做自己人的半神閣下皺了皺眉便召出了幾十道風刃,将這個小範圍群體魔法朝混戰中的幾人放了過去。
──當然,以他的控制力,是絕對不會誤傷到自己人的。
戰局的扭轉只在一瞬之間。
下一刻,伴随着此起彼落的陣陣痛呼,被鮮血模糊了視線的蘇薩錯愕地發現原先圍攻他的六名高年級生已然倒了一地,且身上都或輕或重地添了不少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再戰鬥下去絕對會有危險的割裂傷……意料外的發展讓即便處在劣勢中都能冷靜以對的褐發美人有了短暫的錯愕,随即在想起先前擦身而過的疾風後,循着印象往風勢的來源處望了去。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情理之中、卻依舊在他意料之外的身影。
「阿德裏安……?」
「一直等不到你,所以……」
簡單一句帶過自己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面容精致的少年走向了已經力盡到連站着都十分吃力的宿友,模樣純真幹淨依然,神态也依舊十分平靜,可襯上周遭由他一手造就的遍地血色,給人的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了──那種巨大的反差讓意識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麽的蘇薩微微瞪大了眼,卻在看到了宿友一臉平常地朝他伸來的手後,再難抑制地「哈哈」笑出了聲。
「看來我們會成為宿友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浴血而帶上了幾分妖冶的褐發少年邊接受宿友的攙扶邊道,「容我好奇,剛剛那是風系魔法?」
「嗯,風系四級,群體風刃術。」
「……效果看起來不太像。」
「只是控制得好一點而已。」
知道宿友指的是他方才一擊就把一群五、六級武者打敗的戰果并不像是區區四級法術就能達到的,阿德裏安暗暗放了個重力術減輕自身的「負擔」,随後一肩架起了身量比他還高上半個頭的蘇薩,無視于後方還在哀哀叫的「學長們」迳自往艾梅蘭的方向走了去。
「其實不論魔法或鬥氣,許多人在使用的時候都會有能量溢散的狀況,從而使得法術或招式的效果下降……因為這種狀況實在太過普遍,久而久之,這種只能将招式威力發揮到七成的狀況反而成了『正常』。反過來說,能夠透過精确的控制避免無謂浪費的人,在同階裏便可稱得上高手了。」
「嗚,所以你建議我朝這個方向發展?」
「只是陳述事實而已……而且我沒學過鬥氣,并不能在這方面給予你指點。」
說着,阿德裏安瞥了眼一旁神色疲憊、一雙深棕色的眼眸卻仍煥發着奕奕神采的友人,金眸深處幾分欣賞閃過,當下語氣一轉,似有些不經意地又道:
「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倒是可以在魔法的學習上給你一點幫助……不論是精神力的修練又或對于各系法術本質的理解,我自認都還頗有些心得。」
這番話以旁人眼裏只是一個四級法師的阿德裏安說來,無疑是相當托大地;但若換成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頗有些心得」之類的自然就是極為謙虛的說法了。
但聽着的蘇薩卻沒有去思考、評價這些。
他只是因宿友表露的好意輕輕勾了勾唇角,然後真誠卻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
「都說貪多嚼不爛……雖然你的提議很有吸引力,但比起學習新的東西,鞏固現有的才是我的當務之急……所以抱歉了。」
「不必介意,我也就是一說而已。」
「嗯。」
經過這一個多月來的相處,蘇薩對這個宿友乍看還有些孩子般的天真純粹、骨子裏卻成熟得遠超年齡的性格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自也清楚對方是真的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幾句閑聊後,回想起剛才那一番私鬥的起因,即便他已刷新了對宿友實力的認知,卻仍不免升起了幾分擔憂。
「阿德裏安,」
沉默了小片刻後,已在半個月前改喊對方教名的褐發少年有些遲疑地開了口,「我……連累你了吧?」
「不用擔心……我畢竟還是法瑞恩公爵名義上的繼承人,身體又禁不起折騰,他們不會敢冒險動我的。」
他生來便有嚴重心疾的事,任何人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所以對這個瓷娃娃一樣的人物,旁人就是想對付他,頂多也就是使些絆子而已,絕不敢像今日對付蘇薩那樣明目張膽地用上武力──這也是阿德裏安在皇家學院時期再怎麽被針對也沒有出什麽大事的主因──不過他今天既已選擇為宿友出頭,就不會只想着獨善其身、把自己摘出去就好。所以看着因不會牽連到他而略為松了口氣的褐發少年,阿德裏安微微一笑,又道:
「另外……雖然人文學院的勢力相對單薄,卻也不是那些阿貓阿狗能夠欺負的。晚些我們就去找學院主席談這件事,讓他們和魔武學院那邊好好『交流』一下。」
「這樣做有用?」
「當然……這也算是洛瑞安邦立大學的內部規則,稍有底蘊一些的人都知道的。那些找你麻煩的大多是暴發戶型的人物,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到不知道何時該收手吧。」
說着,金發僞少年若有所思地偏了偏頭……「其實我們學院的老師也有一半以上達到聖級,向心力也比人多是非多的魔武學院好,在你本來就占理的情況下,事情處理起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就承你吉言了……」
頓了頓,「雖然剛認識不久我就已經知道你并不如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那麽……單純天真,但你總能一再出乎我意料。」
「喔?」
「就像你處理這件事的手段……合理運用規則什麽的,即使是名門貴族出身,也很少人年紀輕輕就能考慮到這麽多。」
更別提「阿德裏安·法瑞恩」還是個在哥哥溺愛下長大、理應與勾心鬥角徹底絕緣的少年了……明白宿友未盡的意思,阿德裏安勾了勾唇角,卻沒有解釋什麽。不過蘇薩也只是感慨一下,并沒有追根究柢的打算,所以又一次達成默契的兩人也不再多說什麽,就這麽帶着怵目驚心的血跡回到了宿舍當中。
而之後的事情發展,也确實與阿德裏安預期的相差不遠。
以人文學院和睦的大家庭氛圍,「小的」被人欺負了,「大的」哪有不找回場子的道理?知道經過後,那位已經打算在畢業後留校當導師的學院主席明面上按照規則找上了魔武學院的學院主席準備好好「談一談」,暗地裏卻指使幾名人文學院的高年級學生到魔武學院幫學弟找回場子……而結果,就是那群本來看着蘇薩是人文學院的、以為他好欺負才恣意妄為的學生全被揍得哭爸喊媽,讓沒見識過人文學院能耐的學生──尤其是魔武學院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暴發戶──徹底長了回教訓。
作為當事人的蘇薩,也因而小小揚了把名。
至于阿德裏安……他那天的出手雖然效果駭人,但用的畢竟只是四級法術,真正「體驗」過的人也不想把這麽沒臉的事說出去,所以向來很少離開北校區的阿德裏安成功維持了他所希望的低調,将他平靜又自在的日子又延續了一個多月的光景。
直到他在鄰近冬休前,由兄長處得來了一個消息為止──
銀光獵隼伊萊·溫斯特成功得到洛瑞安邦立大學的聘任,将在冬休後到職任教。
* * *
三個多月。
直到來到洛瑞安、又一次和阿德裏安待在同一個城市前,瑟雷爾都還對自己居然能夠忍受和那個孩子這麽長一段時間的分離感到不可思議。
盡管當初和雷昂說得信誓旦旦,可事到臨頭,瑟雷爾終究沒可能像他期盼的那樣說走就走──就算不管德拉夏爾高等魔武學院校方的反應,能否順利在洛瑞安落腳也是一大問題。所以即便心底無時無刻不承受着思念的煎熬,他卻仍只得認命的繼續待在德拉夏爾,然後藉着偷聽雷昂和阿德裏安之間的兄弟談心聊以自慰。
思念當頭時,他不是沒想過用裴督之主的身分去探望那個孩子。只是洛瑞安畢竟不同于德拉夏爾,單是大學內部就有至少兩名傳奇在,學院本身也布有防禦法陣在,以他的身分,這樣貿然闖過去的效果基本上跟恐怖攻擊差不多,瑟雷爾也并不想讓人知曉裴督之主對阿德裏安·法瑞恩的重視,所以他最終仍只得選擇了隐忍,而後就這樣數着日子捱到了冬休。
洛瑞安地處努泰爾大陸中間偏南,冬天雖也有極冷的時候,卻鮮少降雪,大學的冬休期也因而比許多學校要來得短上不少,所以阿德裏安早在入學之初便已作出了在冬休期留校的決定……對此,雷昂雖有不滿,卻也不忍心為難弟弟來回奔波,自然只好咬着牙哀怨地同意了對方的要求。
而完全不在意相當于自己半個弟子的金發青年必須一個人度新年的瑟雷爾,就是在這樣的時節到達洛瑞安的。
但他卻沒有如最開始所計劃的那般、一進校園就往阿德裏安所在的北校區趕去。
他只是分心二用地以感知捕捉着少年的每一個動靜,同時半點覺不出異樣地和行政人員接洽交涉、一步一步安排好了自己在洛瑞安的住宿及任教事宜。如此這般,直到三日後的新年前夕,他才在一片夜色中悄然來到了艾梅蘭的二號樓前。
陣陣食物的香氣,正從那個透着溫暖光芒的小樓裏不斷飄散出來。
『艾提安!烤雞!烤雞要焦了!快把它拿出來!』
『鐵叉子太燙了!你該用漂浮術──』
『漂浮術只能讓它飄在半空中,并不能讓烤雞離開爐子……我已經在你的手上放了隔絕熱源的防護了,沒問題的。』
『……希望這個法術和你說的一樣有用。』
聽着小樓裏傳來的、有些雞飛狗跳卻又充滿了歡樂氣息的對話,即便瑟雷爾早就從阿德裏安和雷昂報平安的通訊中了解了他的男孩和宿友日漸深厚的感情,此刻的心情卻仍是前所未有的酸澀……與暴躁。三個多月的等待與忍耐彷佛都在這一刻化作了難以抑制的沖動,讓他幾乎想就這麽沖進屋子裏趕走那個闖入阿德裏安生命中的不速之客,讓那個孩子的眼底再一次只有他、只看到他。
但他卻終究沒敢這麽做。
因為他還記得那個孩子之所以隐瞞他來到這個城市的理由。
如果他放任自己聽憑沖動行事,對那孩子好不容易在大學裏得到的一切只會是一種破壞,從而讓那個對他的做法本來就有意見的孩子更加反感──他真正該做的,是用更加隐蔽的方式默默守護那個孩子,并且向阿德裏安釋放出自己無意幹涉對方現在生活的訊息……只要按部就班地來、讓那個孩子感受到他的誠意,他的男孩……應該就不會再做出什麽激烈的反應了吧?
──裴督之主現在的心境,其實頗有那麽幾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味道。原因無他:阿德裏安瞞天過海跑來洛瑞安讀書的事對一直以為自己十分了解對方的瑟雷爾帶來了相當大的打擊。雖然後來雷昂的話證明了對方離家的理由并不是他所想的那般,卻畢竟仍給裴督之主留下了陰影。所以盡管心底有個聲音正不斷叫嚣着要他進到屋子裏好好地抱住那個已和他分離太久的少年,害怕自己沖動犯事的瑟雷爾卻終還是生生将腳步停在了二號樓外,就這樣在夜色裏、寒風中靜靜地守着那個正歡欣地和好友共度除夕的孩子。
可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感知裏正愉快地和宿友享受着美食的阿德裏安,心境其實并不如外表所顯現出來的那樣雀躍。
──因為那個金發少年殼子裏裝着的,是一個感知比起徒弟只強不弱、更從對方來到洛瑞安時便已有所覺察的存在。
感覺到瑟雷爾就那麽守在外邊動也不動,不論阿德裏安心底對徒弟的到來究竟有着多麽複雜的感受,此刻最為鮮明的依舊是早已成了本能的擔憂。但作為阿德裏安·法瑞恩,他是「不可能」在這個情況下感覺到對方的到來的。所以即便心底無時無刻不挂念着外頭人的狀況,他卻仍只得按下了心底的焦急,故作歡欣地和同樣選擇了留校的蘇薩進行兩人計劃了好多天的迎新年大餐。
只是他「表演」得雖好,可在旁看着的蘇薩畢竟不是普通的十七八歲少年;某種程度上比雷昂又或瑟雷爾更清楚宿友「真面目」的他很快就從餐桌上對方隐有些分心的表現察覺了他的異樣,不由語帶擔心地喚了聲:
「阿德裏安?」
「嗯……?」
「出了什麽事嗎……?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
「……只是有點擔心哥哥而已。從我四歲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沒有和我一起迎接新年。」
阿德裏安當然不可能将自己此刻挂心的事直言出口,只能找了個過得去的理由瞞混過去。
蘇薩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這個半點不受他外表影響的褐發少年對這個理由并不十分買帳,阿德裏安牽了牽唇角,卻沒有再解釋些什麽──瑟雷爾畢竟仍在外頭守着──只是撕了只雞腿遞到友人面前,道:
「冷了就不好了。快吃吧,艾提安!」
「嗯。」
知道宿友不欲再談,蘇薩雖仍有些擔心,但終究還是從善如流地揭過了這件事、接過對方的熱心姿态優雅地啃起了雞腿來。
看着褐發少年彷佛刻入了骨裏的、連喝酒吃肉都隐隐透着股醉人風情的姿态,和深棕色的眼眸間那只為這樣小小的溫暖便微微浮上的水氣,阿德裏安心神雖有大半分給了外頭那個不知存着什麽打算的人,眸底卻仍不由閃過了幾分屬于長者的慈和……與不可避免的探究。
因為相識三個多月來、他在如今已直呼教名的蘇薩身上看到的種種矛盾與反常。
他曾經以為蘇薩可能是某個瞞着家人自己跑來洛瑞安讀書的貴族子弟,因為對方不論談吐禮儀都十分到位,即使是德拉夏爾最苛刻的禮儀教師,都很難在褐發少年身上找到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蘇薩卻偶爾會對自己的這個「優點」表現出帶點厭惡的複雜情緒,并在改掉某些「習慣」、發現自己變得更有「男子氣概」──盡管阿德裏安覺得那應該稱之為粗魯──後露出像是取得了什麽進步一樣的開心表情……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在試圖洗脫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渴望着藉此獲得新生一般。
這點和蘇薩眼底那種滄桑所代表的「過去」倒也稱得上符合,卻也越發讓人感覺到撲朔迷離。
同樣讓人覺得難解的,還有蘇薩極為兩極化的實力──能夠進到人文學院,他在這方面的知識素養無庸置疑;但在武者修練方面,這個孩子明明有着極為優秀的天賦,入學前卻沒有半點鬥氣修為。就連當初被人找麻煩時的兩級鬥氣,都是上了基礎課程後的成果……可相較于在鬥氣上的欠缺,他的武技雖然是走的是極不正統的野路子,卻明顯是千錘百鏈過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極其淩厲且直指要害。如果不是沒有鬥氣,阿德裏安多半就會往軍隊方面去猜測他的出身來歷了。
──當然,除了這些外,考量到蘇薩過于美麗的外表、和動作儀态間總是不經意流露出的幾分惑人風情,有些可能……其實并不是那麽難以想像。只是以一個朋友和長輩的立場,阿德裏安并不願意往那個方向進一步思考而已。
不論如何,他認識的都是艾提安·蘇薩,一個外冷內熱、有天分又喜歡照顧人的褐發少年……如此而已。
「阿德裏安,你真的沒事嗎?如果沒胃口,要不要先喝點熱湯……?」
「……嗯。」
不再放任思緒往那些煩心的事情上跑,阿德裏安朝始終關注着他狀況的蘇薩點了點頭,卻在對方進廚房裏幫他裝湯時、有些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望向了窗外──
那是他感知裏,仍守在二號樓外邊的瑟雷爾此刻所在的方向。
* * *
到頭來,瑟雷爾終究沒有上前敲響那一扇門。
盡管清楚一切的過錯都在自己,可看着那個整個世界裏曾經只有他和雷昂──連瑟琳娜都只能算是附加的──的孩子一點點擴大生活圈,甚至對着一個才認識三個月左右、連來歷都有問題的「同學」那樣信任、那樣倚賴,他的心底便是一陣交錯着嫉妒、不甘與瘋狂的暴虐情緒湧生。
天知道那天晚上他是費了多大的勁才得以阻止自己沖進屋裏、不管不顧地将那個孩子帶走囚禁?那是他的珍寶,他耗盡了心力小心翼翼守護了十多年的存在,又怎能……
又怎能……忽視他、遠離他,甚至将那雙曾經總是專注地凝視着他的金眸移向他人?
單單只是聽着屋中二人的對話就已讓他這樣失控,若是親眼見着了兩人和諧共處的模樣,瑟雷爾不認為自己還能夠維持住僅剩的一點理智。
所以他終究選擇了保持距離默默看着,直到午夜降臨、勉強撐到了「新年」的阿德裏安被宿友趕上了床,他才在深深看了眼那扇透着薄薄夜燈光芒的窗戶後,強逼着自己提步離開了艾梅蘭。
之後的日子,他沒敢再去挑戰自己的意志力,而是強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了裴督的事和教材的準備上頭,只有在鄰近午夜才會悄悄到艾梅蘭附近繞一下、利用感知去察探那個孩子的狀況而已。
其實以他身為法系傳奇的實力,就算現在用的身體是劍聖,靈魂的層次也依然是傳奇;所以就算置身魔武學院所在的西校區,他一樣有能力展開感知去捕捉鮮少離開北校區的阿德裏安的動靜,而不是像這樣、跟個跟蹤狂似的天天去那孩子宿舍外蹲點……問題是,洛瑞安校內一直都有至少一位傳奇留校鎮場,他若展開感知必然會驚動對方,自然只能選擇這種有些憋屈的方法。
回想起記憶裏師父那便是覆蓋住半個梵頓都不如何吃力的感知,即便已是公認的大魔頭,瑟雷爾卻仍不免有種淡淡的悵然感。
然後他想起了。
今年已經是大陸歷10289年;而他,也已經四百三十多歲了。
雖然以傳奇至少可以活到一千歲以上的生命來說,他還有很多的日子可以消耗,但思及師父當年還不到五百歲就成為了半神,而他現在卻連師父曾提過的那個「門檻」都還沒感覺到,即便他的整體實力在現今的努泰爾大陸絕對排得上前三,心中亦不免起了幾分自慚形穢的愧對之感。
──盡管比起他真正愧對師父的地方,這點事還真算不上什麽。
當然,以瑟雷爾的性格,都已經為了那個孩子千裏迢迢來到洛瑞安了,就絕對不會只滿足于每天晚上當一回跟蹤狂……只是德拉夏爾時的教訓在前,他又有些擔心自己一碰到阿德裏安便急遽下降的自制力,索性便來了個曲線救國,像當初培養雷昂以留在公爵府那樣、改而将目标放在了現在與阿德裏安最接近的人──艾提安·蘇薩身上。
不同于阿德裏安出于尊重而不曾追根究柢的态度,裴督之主早在知曉此人的存在後就已動用自己手下的力量加以調查,并在冬休結束前确認了此人的真實身分。
艾提安·蘇薩,原名艾提安·莫瑞爾,出生于法蘭一處沒落的伯爵領,是正室所生的正統爵位繼承人。但他母親早逝,父親更在之後将情婦和情婦所生的長子迎回了伯爵府,讓這個與阿德裏安有着相似背景的孩子從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領地的貧窮、父親的偏心和繼母的陷害讓他在十歲那年被賣給了一位名叫希格爾·安德裏斯的商人;這名商人花了半年的時間将這個孩子調教成了完美的禮物,最後将他作為娈童送給了掌控着法蘭過半地下勢力的「網」首領佛格。
直到一年前「網」徹底覆滅為止,被佛格命名為「菲尼克斯」、有着一頭炫麗紅發少年都是他身邊最為受寵的存在。傳聞佛格的大兒子索登就曾經因為錯估了這個人在他父親心中的分量,像以往那樣找來狐群狗黨「分享」這個美人而被徹底厭棄驅逐。「網」覆滅後,許多人都以為這位佛格的寶貝鳳凰已經和他死在了一起,卻不知他不僅沒有死,還改頭換面、以一個普通少年的身分來到了洛瑞安求學。
而幫他打點身分、安排一切的,正是當年将他推入火坑的希格爾·安德裏斯。
但艾提安身上的疑點卻還不只這些。
事實上,盡管沒有證據,但根據科立耶──那位他手下目前最優秀的情報官員──分析,網之所以會在屹立近三百年後就那麽毀在原先屈居第二的「斷刃」手裏,除了是斷刃這一任的首領極其能幹之外,也是因為在「網」內有內應的緣故……根據他的推測,這個內應不是別人,多半便是在那幾年裏以一個娈童的身分成為佛格最信任對象的「菲尼克斯」、現在的艾提安·蘇薩。
那個……阿德裏安眼裏可以信賴親近的宿友。
如果蘇薩與他的男孩之間沒有半個銅幣的關系,瑟雷爾多半還會對這個有毒的褐發美人大為欣賞、甚至遣人将他招至麾下;可這個人現在卻是阿德裏安的宿友,而且還是已經得到那個孩子信賴的……考量到對方的過往,便讓裴督之主的丁點欣賞轉瞬成為了濃濃防備。
──不論是以家長的立場……還是以一個男人的立場。
畢竟,那個孩子的單純與溫暖對一個從地獄裏走出來的人有多麽強大的吸引力,他自身便已是最好的例子。
而他選擇的應對方式也很簡單──那就是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所以冬休結束、新學期開始後,本已在學院主席的幹涉下得到短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