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2)
足感湧上心頭,讓他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輕吻了吻少年毫不設防的咽喉、下颚,卻在順勢一路上行、幾乎要觸上那雙粉唇的當下,猛然意識到什麽地就此僵了住。
──他在做什麽?
──他剛剛……竟然想吻阿德裏安麽?那個被他「視若親子」,從小一路呵護到大的……
伴随著這個過於驚悚的認知,瑟雷爾渾身一震。原先不知被抛到那兒去的理智瞬間回籠,而在回想起自個兒方才的諸般作為後,本因情欲而染上幾分霞色的英俊面龐陡地一片蒼白。
──失控的,不只是剛才那功敗垂成的吻而已。
早從他因那個突發狀況而心血來潮地決定「教導」阿德裏安,卻在不知不覺間将教導便成了調教亵玩後,一切便已徹底脫了序。
他剛才所做的,根本不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教導。
──而是……一個卑劣的男人仗著力量與對方的信任所施加的侵犯和猥亵。
看著依舊癱軟在他懷裏失神喘息的少年,明明那精致的面容和纖細的身軀都是他再熟悉不過、一點一點從小看到大的,此刻卻好像揭開了某種面紗,全無保留地展現出了陌生卻無比勾人的媚态。
不論是那微微張著、讓人想恣意探入攪弄的唇舌,那脆弱卻又透著極致美态的仰頸,那半裸在外的精致鎖骨,還是少年淩亂衣衫間暴露了一截的細腰髋骨,和半掩在絨被下的細長雙腿……便從那一刻的失控開始,瑟雷爾就好像猛然覺醒了一般,突然再強烈不過地體會到了懷中少年驚人的誘惑……和對自己的性吸引力。
──事實上,就連因這個過於驚人的事實而感覺有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的此刻,他都能清楚感覺到名為情欲的熱度随著自己看向阿德裏安的每一眼不斷升高,然後往下腹不住竄延積累……而這樣的反應,比方才那種試圖親吻懷中少年的舉動更讓他感到五雷轟頂。
──他竟然……對阿德裏安抱有情欲麽?那種渴望将對方占為己有、恣意亵玩索要的……
──他……對阿德裏安……
伴随著腦海中乍然閃現的認知,這些日子來、彼此相處的無數個畫面悉數浮現,瑟雷爾眼前一黑,一瞬間竟起了幾分就此空間傳送回法師塔「閉關」的沖動,卻因眼前亟待收拾的一切而逼迫自己暫時按下了那紛亂得幾乎要将他壓垮的思緒,帶著幾分遲疑幾分隐忍地輕撫了撫少年面頰,故作平靜地輕輕開了口:
「是不是有些倦怠感?這很正常。你先躺著休息一下,我去拿溫水和替換的衣服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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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回應的,是少年小幅度颔首的一聲輕應,和依舊籠罩在水霧之中的金眸間一抹像是迷惘又像是希冀的情緒。
但瑟雷爾卻不敢讓自己繼續探究下去,輕輕別過了頭後便自起身下床,依言取來了清理的溫水、濕布和給少年替換的睡衣。
──許多年前,他也曾像這樣照顧過因為發燒而渾身冒汗的阿德裏安,可将那時單純疼愛的心境和此時相比較,便覺得自己實在卑鄙龌龊得可以。尤其迎著少年定定凝視著他、卻沒有半點恐懼、排斥或厭惡的眼眸,瑟雷爾便是隐隐松了口氣,卻也越發感受到了自身的卑劣。那種自己破壞、傷害了些什麽的感覺讓先前稱得上健談的男人一下子變成了緊閉的蚌殼,即便取濕布替少年清理身體替換衣衫的動作溫柔依然,唇間卻已再不曾吐露任何字句;而平日總是喜歡直直對上少年視線的目光,亦再不曾對向那雙水霧迷離的金色眼眸。
所以他不曾發現,他每閃躲回避一次,少年金眸中本已燃起的光華便會黯淡上一分;而裏頭本存有的些許希冀,亦伴随著一點一點地失散殒滅,只馀下了那已延續了許多年的苦澀和絕望……和相似於四百年前那一夜的決然。
「少年」最終輕輕阖上了雙眼,不再去試圖探究徒弟的心思,也不再去冀盼那些他注定了不可能得到的回應。他就這麽任由男人擺布著換好衣衫躺回床上蓋好絨被,直到男人足音在一聲「晚安」後就此出房遠離,他才無聲地勾了勾唇角……滿懷自嘲地。
──有些事,你早該知道了不是麽,阿德裏安?
──不論你是阿德裏安.克蘭西,還是阿德裏安.法瑞恩……既然殼子裏裝的都是相同的靈魂,那麽有些事情的結果,亦早已不言而喻。
所以,不要再希冀、不要再奢求了。
他真正該在意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盡早恢複實力,重回巅峰。
* * *
曾經的曾經,當他站在堅守了四個月的德拉夏爾牆頭,於力量耗盡的前一刻跨過了那個近萬年都不曾有人觸及的門檻、看著通往法則秘奧的門扉在他眼前打開了一線空隙時,阿德裏安是豪情萬丈的、也是志得意滿的。盡管已維持了數百年的沉穩內斂讓他不曾因為得到了旁人無法比拟的力量便妄自尊大,但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确實都懷著一種不相信天數命運的傲氣,和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自信。
──在那時的他看來,他的命運就在他的手中,世上已再無人可以阻擋他的腳步;有能力改變他、影響他的,只有他自己,如此而已。
但這樣過份自信的狀态,并沒有在他身上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阿德裏安畢竟不是一朝得意便忘乎所以的人。前人所未及的成就固然令他自豪,卻也同樣給了他在修練的過程中暫時緩下腳步不與歲月競争的本錢,讓他可以好好的去回顧、去反思自己的過往,從而厘清将來的道路與目标。所以就算有過一時的忘乎所以,那樣盲目的自信,卻還是在之後的一兩百年間一點一點回歸成了對天地的敬虔。
因為那越是探究、就越發感覺到自身渺小的無垠法則秘奧……也因為那場徹底改變了他生命軌跡的相遇。
而他所經歷的一切,似乎也說明了世上确實存在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在無形中推動著世間種種事物的運行。
就像他和瑟雷爾之間。
曾經親密無間的師徒,因他難以自禁的沉淪而生出了罅隙。他竭力隐忍、瑟雷爾刻意回避;而最後的結果,就是四百多年前讓彼此都傷得體無完膚的那場陰謀。
──那場陰謀揭破了他們師徒間的隔閡,也讓他付出了名為死亡的代價。盡管由於某些無形力量的牽引,讓他得以在相隔四百年之後重新回人世,可他和瑟雷爾之間本已在死亡的區隔下了卻了的糾纏,卻也因他的重生而再次延續,最終讓他重蹈覆轍地又一次嘗到了那份歧戀的苦果。
十年相伴,一朝夢醒……兜兜轉轉,事情終究還是回到了原處。
而阿德裏安和瑟雷爾在這十年間建立和維持在無數謊言之上的平衡,亦就此崩壞了個徹底。
──或許是早已認定了些什麽、又或許只是單純的逃避,天亮之後,兩人都不曾再和對方提起那一夜的事,也不曾試著去澄清或厘清些什麽。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那個徹底失控的夜晚,卻将失控的後果徹底體現在了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上。
瑟雷爾依舊照料、看顧著阿德裏安日常生活的種種層面,卻總會刻意回避彼此每一個可能的獨處,或者在不得不為之時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兩人之間拉出了一道無比鮮明的護城河,即使那份将人放在心上的捧著護著的在乎依然,一切卻已再回不到當初。
而已不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的阿德裏安只是漠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說到底,這十年來,苦苦堅守著底線的他本就一直抗拒著瑟雷爾的碰觸與親近,卻因早已刻入骨裏的縱容與心底潛藏難抑的渴求,才讓事情演變到了那種地步……如今,因著那一夜,對方終於不再做出那些讓他困擾的肢體接觸。可理應松了口氣甚至感到高興的阿德裏安,心裏卻只有滿滿的苦澀與悵然。
因為,每每看著瑟雷爾刻意回避,他總會想起四百年前的那些過往、想起瑟雷爾說出「您以為我當初為什麽突然決定離開法師塔出外歷練」那番話時的表情……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種撕裂心肺的痛反覆淩遲,卻又因為胸前的鍊墜而将情緒波動勘勘保持在了失控的邊緣,而連放縱自己逃避昏厥都不行。
這十年的相伴與親近對他而言美好的就像一場夢,卻也如同夢一般,終於在那不知該說是美好還是痛苦的一夜後被徹底打了醒。
而阿德裏安已經沒有力氣去追根究柢地探究那個本應該十分溫馨的夜晚,究竟是怎麽發展到那種境地了的。
事實上,他放棄探究的不只這些,還有徒弟逃避自己的原因,以及對方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這一點。他只是忍耐著故作無事地像往常一樣安然度日,心底卻在成為「阿德裏安.法瑞恩」之後頭一次有了徹底逃離一切的念頭。
瑟雷爾之所以還待在這裏,無非是仍有那麽幾分擔心「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安危……但以他如今随時可以突破聖階的實力,會繼續留在這個家裏扮演只能讓人捧著護著的金絲雀,卻也不過是因為仍顧念著重生後的種種牽絆而已。若舍得放下這些,他實力只會恢複得更快,自也不需要再像現在這樣……困在那掙不得脫不開的網中,被那個孩子每一次的閃躲所刺傷。
──所以,夠了。
不論是關心也好、責任也罷,他已經不想……再将這種天天都能看到瑟雷爾,卻又天天被對方回避忽視的日子延續下去了。
看了看牆上不知何時已然更換的紀年數,又看了看書桌上瑟雷爾拿來的練習表、和德拉夏爾高等魔武學院的招生說明,胸口為某種抑郁和焦躁所充塞的阿德裏安瞬間甚至有了種将之撕毀的沖動,卻終究只是神色淡淡地把紙張擱到了一邊,信手劃開空間取來了另一疊文件。
這疊文件同樣是一份招生說明,卻不屬於德拉夏爾的任何一所學校──事實上,這所學校甚至不在梵頓帝國境內。但在努泰爾大陸上,只要是稍有點見識的人,都不會沒聽過這個名字。
洛瑞安邦立大學。
努泰爾大陸上唯一一所不計出身、不論國別、不分種族,只看學生的能力招收的學校,同時也是整個大陸上最為出名也最為頂尖的綜合大學。洛瑞安邦立大學位於海德半島上,歷史甚至可以回溯到大陸歷之前,因資金豐富、師生衆多而漸漸形成了聚落,最終成立了以大學主體為核心的學院之都洛瑞安,與商業之都凱莫奇、工匠之城拉德爾、傭兵之城伊洛瓦底并稱為海德四邦,在各自所屬的領域中都有著十分超然的地位,且彼此關系密切、相輔相成,這才得以扛住來自梵頓和塞姆爾等大陸強國的壓力,於重重威脅下保持了數千年的獨立。
現今的洛瑞安邦立大學旗下計有魔武、煉金、藝術、人文、農商等五大學院,其中由於努泰爾大陸強者為尊的風氣,魔武學院的規模最大,學生數量約占整體的三分之一強;剩下的三分之二則被其他四所學院所瓜分。四院裏農商學院人數最多、煉金學院資金最充足、藝術學院最受歡迎;而含括文、史、政等幾類學問的人文學院則是學生人數最少、也最乏人問津的,在上層社會裏卻有兩個十分惹眼的別名──「政治家的搖籃」和「廢物收容所」。
阿德裏安手中握著的,也正是洛瑞安邦立大學針對人文學院的招生說明。
洛瑞安邦立大學是他曾經的母校。他在魔武學院以一個學生的身分度過了從十五歲到三十歲的日子,又因在空間理論上的精深造詣獲得了留校任教的機會,分別以講師、導師的身分度過了直到晉入傳奇之前的百馀年生活。
簡而言之:阿德裏安真正稱得上「年輕」的歲月,幾乎都是在學術環境裏消磨掉的──當然,以大陸的尚武風氣,就算是他這樣的「學術派」,出外冒險或随軍執行任務的經歷都不在少數──若說曾經的他除了瑟雷爾之外還有什麽真正稱得上在意的人事物,大概也就是這段期間相對單純平穩的日子了。
可即便身為魔武學院創校以來最傑出的校友,現在的他,卻沒有将以前的路重新走上一遍的打算。
他不需要旁人的指點,不需要「同侪」的競争砥砺,更不需要證明自己去換取什麽浮華的名聲。他需要的,只有時間……和一個能夠讓他屏除幹擾安穩地修練、卻又不會引起旁人疑心或讓兄長擔心的地方。
而以「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名聲」,洛瑞安邦立大學的人文學院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不同於魔武學院每次都搞得像比武大賽一樣的招生大會,其他四個學院因為科目性質的緣故,主流入學方式都是采成果申請。煉金學院必須檢附煉金作品和設計說明;藝術學院視科目分別有作品發表和現場考試兩種;農商學院看的是過往實踐經歷與自我評述;人文學院要求的則相對「簡單」,是一篇與申請科目相關的學術論文──因為申請入學的人數相對少,有意進入人文學院的學生甚至可以采用郵寄的方式将論文送出。
但人文學院就算再怎麽冷門,畢竟也是從洛瑞安邦立大學成立之初就延續到現在的,并不曾因招生不易就放寬了入學的标準。事實上,有校友和大學高層的支持,人文學院的招生标準之嚴格甚至還在其他學院之上,有時寧可一年收不到人都不肯「輕放」……也因此,即便有些學生看中了入學後便可跨院選課的便利,在魔武學院的招生大會失利後打算鑽空子改用這種方式獲得入學許可,能成功的人仍是少之又少,還不如等明年再考一次來得機會大些。
但這些對實際年齡一千出頭、人生經歷七百多歲,年輕時還曾兼任過人文學院導師的阿德裏安而言,卻不是太大的問題。
他的問題,只在於該如何瞞天過海,在瑟雷爾眼皮底下布置好一切、卻又不至於讓對方發現任何端倪。
──雖然……就算知道了他的打算,那個孩子會不會在乎還是兩說。
腦海中浮現的認知讓阿德裏安胸口不由一陣刺疼泛起;微微失了血色的雙唇、亦伴随著勾起了一抹滿載自嘲的笑意。
──他還在想什麽呢?
不論瑟雷爾在意也罷、慶幸也罷,都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事……他所需要考慮的,就只有盡早将自己從這種泥沼一般的爛攤子裏徹底拔出來而已。
思及此,少年心思已定。信手将那份招生說明扔回空間後,他已自提步出房,準備以談心為由給兄長一些小小的暗示、也好為自己将來去洛瑞安就學的決定做個鋪墊──
「阿德裏安……」
可卻在到達目的地前,為後頭一道熟悉的嗓音出聲喚住、阻止了前行的腳步。
少年的身影因而微微一僵。直到來人已提步走到他身後、甚至無聲無息──但卻依然瞞不過他耳目──地設了個隔音結界後,才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了身。
「伊萊。」
他輕輕開口,聲調是毫無波瀾的平淡,半點聽不出往日那種無意識的親膩和歡欣,「有什麽事情麽?」
刻意維持的距離、隐隐帶著防備意味的态度……盡管是被一傷再傷之後不得不擺出的自我保護,可看在本就有些躊躇的銀發劍聖眼裏,卻成了再明顯不過的拒絕信號,讓那雙銀瞳瞬間微微一縮;那只為了破冰而擡起了幾分、原打算像以往一樣摸摸少年頭顱的掌,亦随之重回身側,然後像是在竭力壓抑些什麽一般地、一點一點收握成了拳。
「……對不起。」
沉默半晌之後,回避著那雙同樣過分平靜的金眸,瑟雷爾沉沉開了口,音調微澀,俊美面容之上帶著幾分難辨的交雜地:
「雖然隔了好一段時間,但我欠你一個道歉,阿德裏安──人跟人之間不論再怎麽親近,都還是該尊重彼此、保有适當的距離……可那一天,是我沖動逾矩、對你做了一個長輩所不該做的事……對不起。」
「你只是想要『教』我而已,不是嗎?」
「……嗯。」
銀發劍聖望著眼前少年的目光越發膠著苦澀,卻怎麽也說不出自己那時存著的心思……其實早已逾越了「長輩」所應有的分際。
──打著教導的名義,他所做的,無非是仗著阿德裏安不解世事的單純去占對方的便宜罷了。
可他說不出口。
他不敢告訴阿德裏安自己心底污穢的情思、不敢告訴阿德裏安自己隐藏在「教導」之下的情難自禁,更不敢告訴對方……這些日子來他之所以一直刻意回避著獨處,除了是擔心那夜會對阿德裏安留下什麽陰影,也是擔心自己會受不住誘惑,再一次做出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所以這滿心的糾結,最終便只換做了一個帶著隐瞞意味的低應,和因謊言而再次偏轉開來的視線。
看著男人保持距離的回避,回想起那一夜一度在情欲中燃起、卻又一點一點消磨殆盡的希冀,阿德裏安最終垂下了長睫,斂下了滿心的無奈與自嘲、輕聲道:
「那天我只是不太……習慣,有些吓到了而已。伊萊不用道歉。」
「但──」
「我有事要找哥哥談。有什麽問題晚點再說?」
「……好,你去吧。」
感覺到少年不欲将話題延續下去的堅決,瑟雷爾雖隐隐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卻終究還是沒有強留住對方的勇氣,只能怔怔地看著少年在一個颔首示意後便自回過了身、一步一步地提足離己而去。
──而他,縱然比任何時候都想将那個單薄而纖細的身影緊緊擁住,卻在道德感與罪惡感的牽絆下不得不選擇了駐足,就這麽看著少年的背影漸行漸遠……
這十年的相伴與親近對他而言美好的就像一場夢,卻也如同夢一般,終于在那不知該說是美好還是痛苦的一夜後被徹底打了醒。
而阿德裏安已經沒有力氣去追根究柢地探究那個本應該十分溫馨的夜晚,究竟是怎麽發展到那種境地了的。
事實上,他放棄探究的不只這些,還有徒弟逃避自己的原因,以及對方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這一點。他只是忍耐着故作無事地像往常一樣安然度日,心底卻在成為「阿德裏安·法瑞恩」之後頭一次有了徹底逃離一切的念頭。
瑟雷爾之所以還待在這裏,無非是仍有那麽幾分擔心「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安危……但以他如今随時可以突破聖階的實力,會繼續留在這個家裏扮演只能讓人捧着護着的金絲雀,卻也不過是因為仍顧念着重生後的種種牽絆而已。若舍得放下這些,他實力只會恢複得更快,自也不需要再像現在這樣……困在那掙不得脫不開的網中,被那個孩子每一次的閃躲所刺傷。
──所以,夠了。
不論是關心也好、責任也罷,他已經不想……再将這種天天都能看到瑟雷爾,卻又天天被對方回避忽視的日子延續下去了。
看了看牆上不知何時已然更換的紀年數,又看了看書桌上瑟雷爾拿來的練習表、和德拉夏爾高等魔武學院的招生說明,胸口為某種抑郁和焦躁所充塞的阿德裏安瞬間甚至有了種将之撕毀的沖動,卻終究只是神色淡淡地把紙張擱到了一邊,信手劃開空間取來了另一疊文件。
這疊文件同樣是一份招生說明,卻不屬于德拉夏爾的任何一所學校──事實上,這所學校甚至不在梵頓帝國境內。但在努泰爾大陸上,只要是稍有點見識的人,都不會沒聽過這個名字。
洛瑞安邦立大學。
努泰爾大陸上唯一一所不計出身、不論國別、不分種族,只看學生的能力招收的學校,同時也是整個大陸上最為出名也最為頂尖的綜合大學。洛瑞安邦立大學位于海德半島上,歷史甚至可以回溯到大陸歷之前,因資金豐富、師生衆多而漸漸形成了聚落,最終成立了以大學主體為核心的學院之都洛瑞安,與商業之都凱莫奇、工匠之城拉德爾、傭兵之城伊洛瓦底并稱為海德四邦,在各自所屬的領域中都有着十分超然的地位,且彼此關系密切、相輔相成,這才得以扛住來自梵頓和塞姆爾等大陸強國的壓力,于重重威脅下保持了數千年的獨立。
現今的洛瑞安邦立大學旗下計有魔武、煉金、藝術、人文、農商等五大學院,其中由于努泰爾大陸強者為尊的風氣,魔武學院的規模最大,學生數量約占整體的三分之一強;剩下的三分之二則被其他四所學院所瓜分。四院裏農商學院人數最多、煉金學院資金最充足、藝術學院最受歡迎;而含括文、史、政等幾類學問的人文學院則是學生人數最少、也最乏人問津的,在上層社會裏卻有兩個十分惹眼的別名──「政治家的搖籃」和「廢物收容所」。
阿德裏安手中握着的,也正是洛瑞安邦立大學針對人文學院的招生說明。
洛瑞安邦立大學是他曾經的母校。他在魔武學院以一個學生的身分度過了從十五歲到三十歲的日子,又因在空間理論上的精深造詣獲得了留校任教的機會,分別以講師、導師的身分度過了直到晉入傳奇之前的百馀年生活。
簡而言之:阿德裏安真正稱得上「年輕」的歲月,幾乎都是在學術環境裏消磨掉的──當然,以大陸的尚武風氣,就算是他這樣的「學術派」,出外冒險或随軍執行任務的經歷都不在少數──若說曾經的他除了瑟雷爾之外還有什麽真正稱得上在意的人事物,大概也就是這段期間相對單純平穩的日子了。
可即便身為魔武學院創校以來最傑出的校友,現在的他,卻沒有将以前的路重新走上一遍的打算。
他不需要旁人的指點,不需要「同侪」的競争砥砺,更不需要證明自己去換取什麽浮華的名聲。他需要的,只有時間……和一個能夠讓他屏除幹擾安穩地修練、卻又不會引起旁人疑心或讓兄長擔心的地方。
而以「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名聲」,洛瑞安邦立大學的人文學院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不同于魔武學院每次都搞得像比武大賽一樣的招生大會,其他四個學院因為科目性質的緣故,主流入學方式都是采成果申請。煉金學院必須檢附煉金作品和設計說明;藝術學院視科目分別有作品發表和現場考試兩種;農商學院看的是過往實踐經歷與自我評述;人文學院要求的則相對「簡單」,是一篇與申請科目相關的學術論文──因為申請入學的人數相對少,有意進入人文學院的學生甚至可以采用郵寄的方式将論文送出。
但人文學院就算再怎麽冷門,畢竟也是從洛瑞安邦立大學成立之初就延續到現在的,并不曾因招生不易就放寬了入學的标準。事實上,有校友和大學高層的支持,人文學院的招生标準之嚴格甚至還在其他學院之上,有時寧可一年收不到人都不肯「輕放」……也因此,即便有些學生看中了入學後便可跨院選課的便利,在魔武學院的招生大會失利後打算鑽空子改用這種方式獲得入學許可,能成功的人仍是少之又少,還不如等明年再考一次來得機會大些。
但這些對實際年齡一千出頭、人生經歷七百多歲,年輕時還曾兼任過人文學院導師的阿德裏安而言,卻不是太大的問題。
他的問題,只在于該如何瞞天過海,在瑟雷爾眼皮底下布置好一切、卻又不至于讓對方發現任何端倪。
──雖然……就算知道了他的打算,那個孩子會不會在乎還是兩說。
腦海中浮現的認知讓阿德裏安胸口不由一陣刺疼泛起;微微失了血色的雙唇、亦伴随着勾起了一抹滿載自嘲的笑意。
──他還在想什麽呢?
不論瑟雷爾在意也罷、慶幸也罷,都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事……他所需要考慮的,就只有盡早将自己從這種泥沼一般的爛攤子裏徹底拔出來而已。
思及此,少年心思已定。信手将那份招生說明扔回空間後,他已自提步出房,準備以談心為由給兄長一些小小的暗示、也好為自己将來去洛瑞安就學的決定做個鋪墊──
「阿德裏安……」
可卻在到達目的地前,為後頭一道熟悉的嗓音出聲喚住、阻止了前行的腳步。
少年的身影因而微微一僵。直到來人已提步走到他身後、甚至無聲無息──但卻依然瞞不過他耳目──地設了個隔音結界後,才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了身。
「伊萊。」
他輕輕開口,聲調是毫無波瀾的平淡,半點聽不出往日那種無意識的親膩和歡欣,「有什麽事情麽?」
刻意維持的距離、隐隐帶着防備意味的态度……盡管是被一傷再傷之後不得不擺出的自我保護,可看在本就有些躊躇的銀發劍聖眼裏,卻成了再明顯不過的拒絕信號,讓那雙銀瞳瞬間微微一縮;那只為了破冰而擡起了幾分、原打算像以往一樣摸摸少年頭顱的掌,亦随之重回身側,然後像是在竭力壓抑些什麽一般地、一點一點收握成了拳。
「……對不起。」
沉默半晌之後,回避着那雙同樣過分平靜的金眸,瑟雷爾沉沉開了口,音調微澀,俊美面容之上帶着幾分難辨的交雜地:
「雖然隔了好一段時間,但我欠你一個道歉,阿德裏安──人跟人之間不論再怎麽親近,都還是該尊重彼此、保有适當的距離……可那一天,是我沖動逾矩、對你做了一個長輩所不該做的事……對不起。」
「你只是想要『教』我而已,不是嗎?」
「……嗯。」
銀發劍聖望着眼前少年的目光越發膠着苦澀,卻怎麽也說不出自己那時存着的心思……其實早已逾越了「長輩」所應有的分際。
──打着教導的名義,他所做的,無非是仗着阿德裏安不解世事的單純去占對方的便宜罷了。
可他說不出口。
他不敢告訴阿德裏安自己心底污穢的情思、不敢告訴阿德裏安自己隐藏在「教導」之下的情難自禁,更不敢告訴對方……這些日子來他之所以一直刻意回避着獨處,除了是擔心那夜會對阿德裏安留下什麽陰影,也是擔心自己會受不住誘惑,再一次做出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所以這滿心的糾結,最終便只換做了一個帶着隐瞞意味的低應,和因謊言而再次偏轉開來的視線。
看着男人保持距離的回避,回想起那一夜一度在情欲中燃起、卻又一點一點消磨殆盡的希冀,阿德裏安最終垂下了長睫,斂下了滿心的無奈與自嘲、輕聲道:
「那天我只是不太……習慣,有些吓到了而已。伊萊不用道歉。」
「但──」
「我有事要找哥哥談。有什麽問題晚點再說?」
「……好,你去吧。」
感覺到少年不欲将話題延續下去的堅決,瑟雷爾雖隐隐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卻終究還是沒有強留住對方的勇氣,只能怔怔地看着少年在一個颔首示意後便自回過了身、一步一步地提足離己而去。
──而他,縱然比任何時候都想将那個單薄而纖細的身影緊緊擁住,卻在道德感與罪惡感的牽絆下不得不選擇了駐足,就這麽看着少年的背影漸行漸遠……
卷二·學院之都洛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