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血蓮
确切來說,這應當是謝懷風第四次看到郁遲寒毒發作。
幾年前在關州的時候他還沒有這麽嚴重,只是發作的時候臉蛋通紅,眼角也積着淚光,惹人憐得很。不然自己怎麽也不會蠢到以為他是個姑娘家,身子骨弱受涼染了風寒。
謝懷風把郁遲往自己懷裏攏,雖然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濕着,又是凜州天寒地凍的季節。郁遲沒有意識,不知道在做什麽夢,夢裏很不安穩。謝懷風也有點犯暈,他自己也是從上面墜下來,情況也就比郁遲好了一點。
他伸手摸郁遲的臉,剛剛還是冰的,這會兒已經是滾燙的了。密室裏光線昏暗,燭火越過郁遲挺着的鼻梁,在他臉上投下來一塊陰影。謝懷風身上也涼得透,冷得腦袋有點木,突然想起來昨晚郁遲氣勢洶洶問自己是不是不信他。
謝懷風這會兒有空,不想點什麽怕是要睡過去了。
初見郁遲在江南。
就算是江南吧,關州那會兒是真的萍水相逢,頂多是郁遲單方面遇見了自己,算不上是相遇。謝懷風腦子裏冒出來這句話,覺得自己要是說給郁遲聽了,他怕是得傷心。他傷心的時候先愣一下,眼神撇開,嘴唇抿起來,裝着不在意,但說話聲音沉悶不少。
半月有餘,近一個月了。
郁遲看他的眼神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謝堂風看他是欣慰,玲珑看他是依賴,柳蔓香看他是欽佩,還有不少人,或者敬仰,或者不屑,或者讨好,或者厭惡。郁遲的眼睛很單純,裏頭裝着非他不可。
為什麽?郁遲根本沒想接近他,在江南若非自己瞧見他的刀生了點興趣出來,若非自己是個好交友的性子,郁遲就那麽走了。謝懷風連個眼神都不會給他,然後呢?郁遲去了落日山莊,陰差陽錯背上了殺害謝堂風的罪名,如果兩人在江南沒有交集,他可能也不會再一次上落日山莊去給自己讨個清白。他默默離開,找個角落,寒毒一次又一次發作,咬着牙熬過去,多疼,疼到十九歲的少年人哭着把自己絞成一團,就在這麽熬到年關,死了。
就算這樣,也還是非他不可。
謝懷風很少對別人産生同情或者悲憫。他有同情心,也有悲憫心,但僅僅是對經歷和遭遇,無關乎是誰在經歷痛苦,他給予同情,施以援手,都不是因為那個人。這次不太一樣,謝懷風清楚,郁遲誤打誤撞,給自己開了個先河。這麽說不太準确,不是先河,是獨一份。
那自己信不信他?不信。
謝懷風在心裏下了這麽一個結論。确實不信,他對郁遲心軟是真,但談不上信任。什麽叫信任?在他看來信任一定是經過很長時間才能培養出來的,退一萬步講,他就算真的有天沒招架住喜歡上這小狼崽子,也不一定就是信了他,感情是盲目的,不講道理,不能萬全。
謝懷風又覺得好笑,自己跟一小孩講什麽道理。他能看出來,郁遲應該跟人相處不多,很多時候不知道怎麽應對一些場合。光會在自己面前搖尾巴,謝懷風捏着郁遲的下巴,把他臉掰過來,看了半晌。
還挺好看。
謝懷風舒了口氣,不能任由自己往郁遲身上想了,他又開始想哈驽申說的那些話。最近金府遼人越來越多了,他的意思是朝廷裏有人勾結外族,還是武林中有人勾結外族……或者,都有。為了什麽?謝懷風現在腦子轉得不快,他慢慢分析,朝廷的人勾結外族無非是為了皇位,那武林中人勾結外族,無非是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不對,朝廷和武林不同,要真是誰勾結了外族搶來了皇位,定要割地作禮獻給遼人。
但遼人為什麽要和中原武林勾結?就算幫誰搶來了武林盟主的位子,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或者說……不是武林中的誰主動想請遼人來幫忙,而是被迫。
五大家族裏有人和朝廷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朝廷的人能抓住武林家族什麽把柄,還是達成了合作關系,有人在幫朝廷養私兵。
謝懷風睜開眼,他打開的第二個密室裏有兩盞長明燈。他死死盯住那兩團燭火,壓下心裏的情緒,逼着自己繼續冷靜思考。
這件事會和大哥的死有關系嗎?
大哥知道這件事,所以被滅口了。宋千千自缢前交給謝懷風一張紙條,那上頭沒寫什麽,只畫了一只鷹。謝懷風曾經捏着那張紙條想過很久,沒想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但大嫂定是有什麽用意的。
鷹,鷹。
飛沙門嗎?飛鷹,又正好處在凜州,金府就是唐漠該管着的地方,這麽多遼人進出金府,他會不知道嗎?如果真是如此,大哥為什麽要隐瞞,他有什麽把柄在唐家手裏?
謝懷風分析一通,也不知真假,半晌又吐了口氣把腦子裏的猜測全都清空。他只是逼着自己思考,沒想到真能理順出來這麽多猜測。但也只是猜測,不能直接給唐家或者誰扣這個帽子。
勾結外族,私養兵力,這是叛國,無論是朝廷中人還是武林中人,都是大罪。當然也不排除哈驽申騙他,或者哈驽申自己也被騙了。
他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懷裏的郁遲還是暈暈沉沉地睡,身上一會兒燙一會兒冰。
謝懷風能感受到自己的內力在一點點回來,再過了一盞茶工夫,他已經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給烘幹。郁遲不知道正做着什麽夢,從他懷裏猛地掙紮出去,謝懷風活了這小半輩子還沒這麽追着誰伺候,認命把人抓回來,嚴嚴實實按在懷裏,開始隔着一層烘他的衣服。
江南那次郁遲的寒毒發作起來整整持續了一日。密室裏不透風,待不太久,過一日的話可能先憋死在裏面了。等兩人衣服都幹透,謝懷風把人背在背上,繼續往前走,絕命谷密室一個連着一個,都是白邙以前搞出來的,據說裏頭适合練功。
謝懷風六歲進了落日山莊,七歲那年拜劍鬼白邙為師。頭幾年白邙帶着他在落日山莊上頭的小風殿裏練功,不出三年,十歲的時候謝懷風已經有小成,便跟着白邙去了凜州。有三年時間謝懷風在絕命谷長大,絕命谷的傳說也是白邙告訴他的。
其實謝懷風當時在江南時說父親是鐵匠,他打小喜歡刀劍,多半都是按着白邙來說的。白邙自己有個“劍鬼”的稱號,說是劍鬼,謝家老爺子以前倒是常打趣叫他劍癡。
白邙癡心劍道,卻無心江湖事,當時在中原武林只武林盟主能贏他半分,但他的名號卻遠不如盟主“仙尊”來得大。這兩人都是幾十年沒收過徒弟,誰也看不上,兩個天才看誰都是蠢材。白邙打贏仙尊的計劃還沒實現,仙尊就一個甩手,武林也不要了退隐江湖去了,氣得白邙罵了他好幾年。
後來白邙好不容易得來謝懷風這麽個天才,那是下了狠地教,心裏想着謝懷風有一天能把仙尊那個老家夥打進牆裏摳都摳不下來。謝懷風十一歲的時候一道劍風要在山壁上劈出痕,白邙日日拿着手指頭去量,要是沒他一個指節深,今天的飯就別吃了。
還有這些暗道密室,謝懷風沒少被白邙扔進來練劍,現在都能看到石壁上的劍痕。
他帶着郁遲連着走過三個密道,最終來到一個最大的密室。
謝懷風腳步一頓,面前本該只燃着幾盞長明燈的密室燈火通明,最中間被鑿開一個池子,裏面竟然是一株蓮花。整個密室血腥味極重,謝懷風心裏本來就躁,此時更是腦子“嗡”一聲,差點被引出來點不受控的殺意。
謝懷風眉頭皺着,把郁遲貼着牆壁安放好,往池子邊上走過去。
裏面是血,一整個池子裏全是血,靠近了味道更難聞一些,混雜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那朵蓮花就養在裏頭,花瓣泛着邪性的紅。謝懷風聽說過不少魔教的事,二十年前武林正派集結勢力剿滅魔教,有幾個神神叨叨的差不多都供着“聖物”。在本教人眼裏就是本教的靈和魂,人可以死,教主可以不斷的換,但聖物只有一個。
火蓮教,火蓮教。
原來火蓮教的名字是這麽來的。裝什麽命運不公,嘆什麽世道難平,一個踩着別人的命進階的功法,生生用血養出來一株聖物,他還以為哈驽申會以魔教二字為榮,竟還想着擺脫魔教的名字。何為正,何為邪,哈驽申以為正是五大家族,以為正是落日山莊,這才可笑。
正是道義,而非地位和權力。
謝懷風冷笑一聲,睨了一眼那株火蓮,早晚給它連根拔了。
看來這地方不宜久留,哈驽申等會搜遍了絕命谷沒找到自己,肯定會往密室裏來。自己內力還沒完全恢複,更別說郁遲寒毒還沒褪去。謝懷風回身抱着郁遲退回了密道,暗門緩緩合上,看不出一絲痕跡。
作者有話說:
溫馨提示:血蓮各個部位都不宜食用,此乃火蓮教聖物,蓮藕部分常年浸血,誤食後果未知,請對自己生命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