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酒釀元子
玲珑一早上都沉浸在郁遲竟然如此長相的震驚裏,連連念叨着明明如此叫人神魂颠倒的一張臉,又沒有殘疾又不是醜八怪,非要用面具給遮上一塊,連帶着昨晚敗于一根樹枝的屈辱都被郁遲那張臉沖淡了不少。
郁遲慣常獨來獨往,更是沒和玲珑這種直性子的人相處過,又加上被謝懷風方才那句“國色天香”臊得臉紅,悶着頭吃了兩碗酒釀元子。
被突然發作的寒毒耽擱兩日,郁遲今日已是不得不動身往落日山莊去了。
玲珑一直記挂着他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片刻不敢耽誤他,若非如此玲珑定要纏着郁遲天天比試,直到自己能打過他為止。
“郁遲!你若尋了解藥……”她話沒完,本是覺着有緣分,想讓他解了身上的毒再找他玩。突然想起自己同少爺用的是假身份,總不能現在說一句自己就是落日山莊的人,就算郁遲身上的毒解了也沒處尋他們,半道悻悻改口,“尋了解藥……定要好好保重。”
謝懷風在她身後失笑,這傻丫頭。
郁遲點頭稱好,目光卻一直往謝懷風身上瞥。
郁遲方才感謝他救他于毒發時,又感謝他贈請柬。謝懷風都不說話,但看他的眼神很深,把郁遲看得心跳漏下好幾拍。
“馮兄,在此作別。”郁遲抱拳,對上他的視線。
“保重。”謝懷風說。
謝懷風此次來江南正是為了收租。
謝堂風趕着老爺子壽宴的當口,竟然把風流劍謝四派下江南收租,這一來一回少說半月。不怪柳蔓香和郁遲都心生異樣,任誰都會覺得其中蹊跷。
玲珑是個大條的,前幾日還未發覺,滿心覺得自己只是來辦差事的。
直到謝懷風慢悠悠在江南晃了少說有十日,五家鋪子的租銀能收上一整天,聽別人叫一句四爺便坐下喝一個時辰的茶水。直把人家老板都喝得腦門上直冒汗,卻也不敢說出半句趕他走的話來。
收個租銀的事能有多累?他收了一天竟然還得休息上一天,玲珑這才急了起來。
“少爺,你的心都要被拴在江南了,再不快些我們怕是趕不上老祖宗生辰了。”
再看謝懷風,好似柳蔓香的悲憤和郁遲的錯愕都沒進他心裏,這人此時正拿着把小刀削一把木劍。
那神态,那動作,就差往自己胸前挂上一個“江湖第一大閑人”的牌子。
謝懷風聞言,把剛見雛形的木劍往半空裏揮了一下,連刃都未開,竟也叫他揮出一道勁來。他事不關己似的悠哉開口,“你今日動身,趕得上壽宴。”
玲珑被他這不着調的話激出來一點氣氛,利落的馬尾辮甩了一下,擡了聲音,“我動身?我動身!你呢!”
謝懷風像聽見什麽好笑的話,“我?”
他手上的動作停下,轉頭看玲珑,“這一路上帶你聽了多少書,怎的沒聽出門道?”
玲珑一愣,這幾日謝懷風正事幹得閑散,依舊是遇着茶館便好往裏鑽,玲珑為此沒少受氣,怎麽叫他說得還像是為了她好似的。此地正處謝家勢力,夜修羅屠門的風頭淡了,說書先生又幹回老本行,編排謝家,聽得她那叫一個七竅生煙。
落日山莊這次是光想着辦個壽宴嗎?想得太簡單了,謝堂風想趁此機會登位武林盟主。
江湖豪傑雲集他落日山莊的地界,謝堂風本就勢頭盛,支持者衆多。這謝堂風不可謂不心機啊,你有異議?你想走?那可是得問問落日山莊允不允許了。這場壽宴,說是鴻門宴也不為過。
不信?那便看看謝懷風,就連謝四都被他支走了,難道還看不出謝堂風的野心?
這幾天聽來的江湖話本一個接一個往玲珑腦子裏蹿,玲珑心裏猛地一跳。
謝懷風同她隔着一張桌子。
他底下坐着石凳,一只手拿着一柄短刀,說完那句話便又低頭一下一下地削着木劍。
玲珑無措地朝他走近一步,少女慣常清脆的嗓音裏面含着難以察覺的顫抖,“少爺,那……都是江湖話本,他們慣愛編些……”
玲珑說不下去了,謝懷風擡眼看他,那雙眸裏沉靜的黑,好似裝着世上最深的深淵。
玲珑今年十九,再有兩月便是生辰。
十二歲的時候她被謝懷風撿去,和柳蔓香不同,謝懷風看見小丫頭的時候她正在街上和乞丐搶一塊饅頭。她那會兒灰頭土臉的,謝懷風一時甚至沒看出她是男是女,只聽着她一邊哭,卻一邊厲聲罵那個乞丐,“這饅頭是我讨來的!你這臭不要臉的,還給我!”
那乞丐是個近30歲的男人,哪兒怕她一個小丫頭片子。玲珑也不顧得髒,撲上去便死死咬住他手臂,恨不得直接咬下來一塊肉來,直把人咬得當街嗷嗷大叫。
謝懷風本也想照着救柳蔓香的法子,扔她一錠銀子教她自生自滅便罷,結果這小丫頭頭一次見如此風度的大俠,說什麽也得跟着。謝懷風無法,給了她一封書信,叫她拿着去落日山莊。
玲珑也可以算是在落日山莊長大的。
在她心裏謝家每一個人都很好,不光是救了他的謝懷風。落日山莊沒人拿她當下人,她說自己想學武功鏟除這世上的壞蛋,謝堂風哈哈大笑,轉日便真把她給扔進武堂裏頭。
教頭第一日光逗着她玩,根本不覺得她一個女娃能學出什麽氣候來,氣得她跑去跟謝堂風哭,說教頭瞧不起她。
謝堂風又是哈哈大笑,親自帶着她往武堂裏去。這下教頭認真起來了,但結果是玲珑被實打實揍了一頓,渾身上下被那木棍抽腫了好幾個地方。晚上她憋着疼不願意掉眼淚,還是大夫人敲了她的門,手裏拿着藥膏,柔聲哄她。
玲珑很喜歡謝家,她走在江湖上定是要響響亮亮地介紹自己的名字,“在下謝玲珑!”
但謝懷風那雙眼睛裏都盛着什麽玲珑能看出來,謝懷風不是在同她說笑,那些話本也不是真的胡編亂造。
轉眼便要到老爺子的壽宴之日。
玲珑心裏揣着事,這幾天都悶悶不樂的,她也沒想把低落寫在臉上,但是這哪兒是她能控制得住的。
反看謝懷風,他好像只流露出那麽一個眼神的情緒來,其餘時間都真同個游山玩水的閑散少爺似的悠哉。
明日就是老爺子壽辰了,今日落日山莊定然已經開始熱鬧了。玲珑心裏不信謝堂風真的是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把謝懷風放在對立面上,但确确實實,他們倆就像真的被謝家抛棄了似的。沒人來找謝懷風,謝家那白色的小信鴿根本沒往江南飛過。
她前幾日還能強裝着堅強,真到了老爺子壽宴這日,因着身處謝家勢力範圍,不少租戶都挂出來一個紅彤彤的大燈籠,到處都喜氣洋洋的。
玲珑特意避開了謝家的産業,随便找了家小酒樓進去。
小二毛巾往肩膀上甩,好不熱情,“兩位您坐!咱這啊今天是個大日子,謝家老爺子今天七十大壽,咱家雖然不是謝家産業,但老板是個仰慕謝老爺子的,所以今天咱們小店點菜贈酒,随便喝!”
他話音剛落,便見着面前這俊俏的小娘子眼眶一紅,直接落了淚下來。
這可把他給吓了一跳,“哎哎”了好幾聲,正不知怎麽回事呢被謝懷風揮手打發下去。
謝懷風嘆了口氣,“我還沒哭,你倒哭了。”
玲珑被他這麽一說更是委屈,抽噎着說,“少爺,大少爺肯定是太忙了才忘了我們,不對,大少爺肯定傳信給你叫你速速回家,是那信鴿半路被誰射下來烤了吃,定是這樣。”
謝懷風不說話。
“少爺,我們沒有家了嗎?少爺。”玲珑越說越委屈,眼淚啪嗒啪嗒地落。
“我們回不去落日山莊了嗎?可是你并不想坐武林盟主的位子,大少爺為什麽要這樣?肯定是有原因的少爺,我相信他。”
“少爺,你相信他嗎?你肯定是相信他的。”
她話音剛落,從窗外不知撲棱棱地飛進來個什麽東西,直接落在謝懷風肩頭。
玲珑差點從凳子上蹦起來,眼淚也沒來得及收,胡亂地用手擦了一下,驚喜道:“來了來了!這懶貨,定是路上偷懶了,耽擱了這些時日才飛過來!”
“少爺,少爺你快看看,定是大少爺叫我們回家。”
謝懷風伸手去抓那鴿子腿上的機關,從裏面抽出來一張字條。
他心裏莫名有點不好的預感,兩根手指捏着那張字條一時沒能展開,急得玲珑也顧不上什麽地位什麽禮數,一把搶了過去。
她臉上又是淚花又是驚喜的笑,看起來滑稽得很。她剛剛真的差點以為謝堂風忌憚了謝懷風,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惜毀了這份兄弟情誼,她還以為她真的回不去落日山莊了呢!
玲珑展開那張字條。
臉上的表情猛地頓住。
謝懷風心底急墜,劈手搶過字條。
白紙黑字映入眼底,謝懷風如墜冰窟,執劍的手向來最穩,卻也有了細不可查的顫抖。那上頭字跡潦草,不知寫字的人情緒多麽激蕩,當時情況多麽緊急。
——速歸,大哥殁。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