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蝦仁馄饨
房間裏點了一盞油燈。
今夜夜色好,月亮透進來一窗格的光,恰好照在郁遲床前。
屋裏火光昏暗,燈芯爆開個油花,“啪”一聲脆響,引着郁遲的理智慢慢歸攏回來。他身上還殘留着徹骨的冷意,從骨縫裏往外鑽,教他側着身子狠狠縮起來,然後才有力氣伸展。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看見房間裏坐着的一襲白衣,這才想起來自己姓甚名誰,謝懷風又該姓甚名誰。
馮槐,懷風。
他徒勞地張嘴,沒發出聲音,嗓子幹得冒煙,只盼着謝懷風沒聽到那個謝字。
而謝懷風的臉隐在跳躍的火光後面,郁遲看不出來那雙總是含情的眸裏現在裝着的是冰冷還是關心,只看見他的手擡起來,輕飄飄落在桌子上,落在郁遲的刀上。
手指點了一下古樸的刀鞘,郁遲以為下一步是抽刀出鞘,劈開他和自己之間這三步距離,往自己頭顱上來。但謝懷風收回手,胳膊支着桌面,撐着頭看他。
明明是閑散的坐姿,聲音卻冷得很,同郁遲剛剛墜下去的冰窟沒什麽分別。
“謝什麽?”
郁遲心裏猛地一跳,幹啞的嗓子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幾個字回應,“謝……謝謝馮兄相救。”
謝懷風擡手倒水,壺裏的茶是熱的,像是剛剛才換上的熱水,熱氣往上蒸。茶杯遞到郁遲面前,他伸手去接,手指碰上謝懷風的指尖,溫熱的。
房間裏陷入很短暫的寂靜。
只留下郁遲小口喝水的聲音。
江湖傳言夜修羅屠慕容不止是為了私人恩怨,更是為了給所謂的江湖正派敲個警鐘,這件事可以追溯到近二十年前。
當時的魔教禍亂江湖,前任武林盟主聯合當時的正派四大家族一起清剿魔教,江湖上零散着的邪魔外道也一并跟着漸漸沒了蹤影,其中就有剛剛起家不久的慕容家。慕容起家靠火藥,當時的争鬥中火藥可是在江湖正派的勝利起了奠基石的作用。
正邪不兩立,前任盟主退位以來魔教重振旗鼓,近年來也有許多勢力冒了出來。這個夜修羅多半就是魔教中人,他的仇怨不止是跟慕容家的,更關乎整個江湖正派。
屠慕容只是殺雞儆猴,至于這個“猴”是指誰,那就不言而喻了,目前當任武林盟主呼聲最高的人正是謝家老大謝堂風。
謝懷風身子半倚着床邊木框,抱着胳膊居高臨下地看郁遲發頂,突然沉着嗓子開口,“請柬收下吧,進落日山莊還是走正門得好。”
郁遲喝茶的動作一頓,把茶杯還到他手上,那表情看起來很有些落寞的味道。
謝懷風如何知道他就是夜修羅的?
明明江湖上只給他冠了個“夜修羅”的名號,卻沒人知道夜修羅究竟長成什麽模樣。郁遲未曾想過在他很短暫的生命裏能和謝懷風相識,卻是用夜修羅的身份,直接把他和謝懷風放在兩個立場裏。
他默了半晌,還是想替自己解釋一句,“慕容愧為正派,我往落日山莊去……只為求醫。”
和見你。
但沒想到在這裏便見到了。
“哦?”謝懷風随口接着他的話,又問,“你身上是寒毒。”
“你懂醫術。”郁遲擡頭看他,話裏沒有太多驚訝。
“略知皮毛。”謝懷風說,“寒毒無藥可解,中毒者活不過十六,敢問郁兄,年方幾何?”
謝懷風總不太着調,風流劍這綽號也不知是哪家小姐嗔怪撒嬌時叫出來的,甚或是哪家公子妒忌至極取來撒氣,竟然也流傳開來。只因這風流二字謝懷風實在是擔得起,他也樂着教別人看他這幅模樣。
這會兒的謝懷風卻很不相同。
他聲音和目光都沉着,看郁遲的眼神像盯着天敵的獸,鷹一般銳利,屋裏濃濃散開壓迫感。
郁遲嗓子發緊,不想騙他,也騙不過,便幹巴巴地答,“十九。”
他話音剛落,劍光已經落在他頸邊。
近日名聲大噪的夜修羅,面上露出近乎乞求的神色,他甚至分心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大名鼎鼎的流雲劍。
多少人想一睹真容的流雲劍,甚至比謝懷風本人的名氣還要大上幾分。
郁遲在夜黑風高的那晚孤身一人殺了二十多口人。嚴格來說并不是滅門,其一因為被滅門的只有位于關州的慕容主家,其餘還剩幾處分家遍布西南各地,其二因為郁遲放跑了不少仆人,死的只有流着慕容家血的人。
那晚他像一尊殺神,殺到最後他都快忘記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從陰間回來的厲鬼。他想過自己會被慕容分家追殺,想過自己會被江湖正派唾棄,卻沒想到會因為這個讓流雲劍架上自己脖子。
流雲劍,謝懷風的劍。
實在教他分不清是福是禍。
“少爺!醒了沒有!”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是謝玲珑。
謝懷風幾乎是瞬間便斂了周身的殺氣和壓迫感,流雲劍回鞘,又變成那把用白布纏了個嚴實的普通長劍。
玲珑手裏端着一個木盤,裏面放着兩碗熱氣騰騰的小馄饨。她分毫感覺不到謝懷風剛剛在這方寸之地殺氣畢露,彎着眼睛笑盈盈進來,一腳把身後的門踹上。
香氣和熱氣飄散開,聞得郁遲肚子“咕嚕”一聲響,聽得謝玲珑直往他這邊看。
“郁大俠!”謝玲珑一聲大俠叫得不知是何意味,好似是嘲諷他打着架突然毒發倒地的荒唐事,“你昏迷了一整天了!我家少爺囑咐我去廚房要的小馄饨,水晶蝦仁餡的。”
郁遲一愣,這人剛剛還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卻吩咐了玲珑去廚房給自己做馄饨。
玲珑見他好不容易醒過來,打開話匣子:“我還想趁你昏迷時偷偷摘了你面具看一眼的,被少爺攔下了,哼哼,要是個美人兒暈倒在這,他肯定第一個要看看人家長什麽樣子。”
郁遲根本插不進她的話,只擡手摸自己臉上的軟皮面具,他還從沒有戴整整兩天沒摘下來過,現在有點不太舒适。也可能是因為玲珑的話讓他心裏泛酸,覺得自己臉上這個面具實在礙事。
“你也忒吓人了,早說自己中毒了我就不跟你打了。”玲珑把馄饨推到郁遲面前,“你去落日山莊找神醫就是為了你身上的毒吧?”
郁遲下意識看謝懷風,後者捏着瓷勺懶懶地攪碗裏的馄饨,看玲珑的反應還不知道他是誰。郁遲抿唇,答道:“在下身中奇毒,若找不到神醫,活不到年關。”
“哎呀!那你……我家少爺這個恩嘛,明年再報也無妨,還是你的性命更重要呀!”玲珑大驚,忙偏頭去看謝懷風,催他把請柬趕緊拿出來。
謝懷風一個馄饨送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嚼,好像聽不見兩人交談一般。
郁遲當下還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想起來昨日謝懷風遞請柬時随口胡謅出來的理由。他本想拒絕,但見了謝懷風的樣子,又想看看他會說什麽。
小馄饨把桌面上蒸得霧氣缭繞,謝懷風眉眼一擡,從懷裏把請柬掏出來,推到郁遲面前。
“郁兄,保重身體。”
他最後四個字咬得極重。
都說寒毒是天下奇毒,中毒者甚少,更別提解藥一說。說是毒不如說更像蠱,此蠱從孩童時便種下,沒有人能活過十六歲,但郁遲卻活到了十九歲。他說的只能活到年關是真是假,還是說他身上根本并沒有什麽寒毒,對謝懷風來說都是未知。
為什麽屠慕容,為什麽去落日山莊,是否真是魔教的人。
謝懷風是江湖本身。
所以他不需要聽信江湖傳言,江湖上把夜修羅都傳成了青面獠牙的鬼魅,面前卻是個初出江湖的小子。跟小丫頭比劃兩下便毒發倒地,遜色得很。
特別是他那雙眼珠,有一兩個眼神簡直像搖尾乞憐的小獸。加上剛醒過來時那一個“謝”字,當真是叫出了不得了的悲恸,引得謝懷風差點立時應下。謝懷風都快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什麽時候欠下的情債,認真從記憶裏翻騰了半天,确實沒找到這麽一個類似的人物。
一碗馄饨吃完,玲珑端着盤子出門,臨走的時候說江南夜色極好,昨日他突然毒發,無暇欣賞,要不今晚出去逛逛。
能和謝懷風一起出去,郁遲自然應下。
玲珑轉頭問謝懷風,“少爺,你去嗎?”
謝懷風抱着胳膊,“今晚有約,你陪郁兄好生玩。”
“哇!大嫂叫我好好看着你,看看你跟哪家小姐私會,被我抓住了吧!郁遲,咱倆一會兒一起去捉奸!”玲珑是個自來熟的,郁遲和他年紀相仿,叫了幾句少俠她就再懶得客套,直呼其名。
郁遲自然是想去捉奸的。
不對,郁遲自然是……很想知道謝懷風要見誰的。是有私事嗎?還是……有私情?但他知道玲珑的邀請只是一句玩笑話,他不可能真的跟着去捉奸。
他話說得違心,以為自己僞裝得足夠,但還是被謝懷風看出了悶悶不樂。
“那便不打擾……馮兄雅興了。”
謝懷風心中一凜:不會真是情債吧。
作者有話說:
其實是一篇美食文來的(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