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墜入天池
漪華自從來了玉山便沒有出去過,京墨從沒有限制過她的自由,只是漪華有時候習慣了遠離世間塵嚣的玉山,不太想出去面對,即便是想家,也有幾絲鄉怯。
杜仲則截然不同,每次教完漪華,他總喜歡跑出去,可能去凡間采購些食材,可能去魔界轉悠幾圈,可能去蓬萊島看看自己種的花,無論去哪裏,天黑之前他總能回來,跟她分享在外面的事情。
天池的門口在山底一側,從微不可見的洞口進去後,七拐八繞一番,見到臺階後拾級而上,光亮越來越清晰,走到頭是一汪霧氣蒸騰的溫泉水,周圍有岩石,高高的上方有厚重的冰雪覆蓋。受溫泉水的滋養,石縫中冒出常年不敗的奇花異草,恍如仙境。
此天池大隐隐于山中,京墨經常來泡泡澡,舒養身心,感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最近杜仲出去地更頻繁了,教完漪華他就跑了出去,至今還沒回來。漪華找不到杜仲,也找不到京墨,便在玉山随意逛逛,走到了小時候睡過的雪洞旁邊。想到此雪洞曾是庇佑自己的襁褓,不由得大發好奇。她想,索性不如把雪洞挖的大一些,躺進去體驗一下是什麽感覺。
她把洞口挖到比她身體的體積大,四腳并用地爬了進去躺好。只覺得周圍冷氣嗖嗖,加之京墨不知去了哪裏,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她在雪洞中輾轉反側,把京墨可能去的地方尋思了個遍,突然覺得身下一軟,整個人不明就裏地直直墜落下去。
對于這種突然的墜落,她已經很有經驗了。漪華忙屏住呼吸,兩臂張開穩住身形,發現周圍是石壁,腳下是一汪池水,水波微漾,熱氣蒸騰,水面上浮動着許多睡蓮,與京墨給她用來沐浴的睡蓮長得一模一樣。
她輕輕落下,雙腳點在水面,打量着周圍仙氣騰騰的環境,贊嘆道:“京墨竟不曾告訴我,玉山有這一處好地方。”
水面一處起了漣漪,待要仔細一探究竟,水中突然蹿出一只銀色巨型蛇身怪物,漪華心中大駭,心想自己是否闖入了關押惡怪的禁地。蛇身巨大擋着視線,漪華看不清它的樣貌,趁着蛇身近身時她擊出一掌,蛇身蠕動将她的雙掌反彈回來,她摸到兩手黏膩,加之與生俱來的對蛇的恐懼,她腳步不穩,沉沉地落到池水中。
表面看起來熱氣蒸騰的池水竟然是涼的,雖不曾結冰,墜入如被人裸身置于冰淩之中。漪華當凡人時就不會水,現雖然修了些法術,且剛剛受了驚吓,一時不知該如何從水中脫身。池水湧動,一股強大的水流襲來,蛇妖的身體将自己卷起,她只覺得快要窒息了。
她被帶出了池水,睜開雙目,見到京墨在身邊才放下心來。四周望去,哪裏還有蛇怪的蹤影,她問“蛇妖呢?”
京墨奇道:“蛇妖?”
“你沒看見嗎好大的蛇,吓死我了!”漪華忙起身,自己輕拍着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京墨只随便穿了一件質地綿軟的銀色袍子随便裹身,前襟微敞,長發淩亂垂下,水滴順着他的頭發滴滴答答,滴在地上,滴在脖頸,滴到他袍子前襟微微露出的皮膚上,往日風輕雲淡的京墨,此刻竟有些妩媚動人。
漪華覺得這樣盯着他觀察有些羞恥,忙收回目光,又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幾眼,道:“難道是你?你的真身是一條水蛇嗎?哎,為什麽偏偏是條蛇呢,我從小最害怕蛇了。”
他的眸色深沉,說:“地錦的鞭子是蟒蛇做的,來日見了他,也像今日這般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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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華眨了眨眼睛,心道:京墨默認了我要找地錦報仇了,他勸我暫時放下仇恨,并非真的放下,只是為了讓我心緒平和。
京墨雙眸望向她,長長的睫毛沾染了水汽,他搖身一變,化作一條銀色的巨龍,在半空中盤旋長嘯一聲,與漪華四目相對。漪華按住心底的驚訝和一點點害怕,伸出食指戳了一下龍須,驚嘆道:“原來你是龍呀!”
銀龍擡頭望了望被漪華砸壞的雪洞,陽光斜斜地穿過上面的洞口,灑在石壁上。前爪捉起眼前女子,卷着她從上方雪洞蹿出,落到明月樓前,銀龍已經變回京墨的模樣,将懷中的漪華輕輕放下。
他長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語氣裏卻沒有責怪。他道:“你把雪洞砸壞了,可是要窺探本尊隐私?”
漪華忙搖搖頭,說:“我立馬把它填起來,絕不……絕不打擾你沐浴。”
“你……”京墨伸出手,手指好像要去觸碰她的肩膀。
漪華方才只顧着欣賞京墨天尊出浴時高貴清冷又帶着妖美的模樣,卻沒注意道自己衣衫濕透,領口處的衣服不正,肩頭露出了被蟒蛇鞭打過的痕跡。
她忙拉了拉衣領,知道京墨欲言又止地想說什麽。他想說:你用睡蓮泡了那麽久,蟒蛇鞭的傷痕怎麽還沒有消失?
“我沒泡多久……”漪華不得不實話實話。
“為何不聽話?”京墨的語氣裏帶着微微惱意。
漪華本想給杜仲瞞着,如今卻不得不實話實話了。她誠懇回答:“杜仲弄沒的!他說對睡蓮極有興趣,想拿去做研究,他答應我給我做好吃的,所以我才沒告訴你……”
“小笨蛋!”京墨嗔道。
“笨蛋”有些罵人的意味,但前面加上個“小”字,就顯得寬容寵溺了。
漪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你為何不問我再要一株?”
漪華道:“睡蓮是寶物,我已經給你用掉了兩顆了,怎麽好意思再問你要。”
京墨沉着臉,不說話。
“可我沒想到你居然有一池子睡蓮啊!早知道我就……”
“噗通!”
話未說完,京墨将漪華提起來扔到了池子裏,随後自己也跳了進去,與漪華隔着一段距離。
這個距離,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在拈花小築的最後一晚。那時,她是高貴的魔界公主,他是來歷不明的教書先生。
如今,他是至高無上的京墨天尊,她是被當做魔界餘孽的漪華。
“不要亂撲騰,穩住身形,不會掉下去。”京墨指點她在水中能平穩浮着。
漪華聽話地穩住身體,長呼一口氣,若沒有法術傍身,若沒有京墨在側,她斷斷不敢這樣浮在水中。
“你當時為何沒有法力啊?”漪華好像對這個問題窮追不舍。
京墨只好承認,道:“受傷了。”
“有誰能傷到你?”漪華急切地問。
京墨含糊地答:“事無至高,卻有更高。”
漪華心急火燎的拍打了一下水面,用有些命令地語氣問:“非要這麽神神叨叨的嗎?就不能說個人名?”
“昔邪,蒼耳。”京墨道。
“妖森林的主人,昔邪?”
“杜仲倒是給你說了不少。”
“那當然。”漪華自從來了玉山便覺得京墨遙遠不可及,此刻這種環境她覺得跟京墨距離近了些,膽子也就大了些,便盯着他的眼睛,道:“杜仲每天跟我說好多話,若是沒有他,天天面對着你這個惜字如金的天尊,我真要悶死了。”
京墨瞅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很無趣嗎?”
漪華使勁點點頭,說:“在拈花小築的時候,你還是很有趣的。”
京墨美目一揚,學着她方才的樣子拍打水面,池水飛濺到漪華的臉和頭發上,他笑道:“你說的有趣是這樣嗎?哈哈!”
漪華驚呆了。
這還是剛才那個不茍言笑的天尊嗎?
他怎麽突然就變成了在拈花小築與自己打打鬧鬧的京墨。
他會□□術嗎?
漪華的神思千回百轉。
“無聊。”京墨沉沉丢下兩個字,恢複了先前的雍容清冷模樣。
他只不過借着法力全失的機緣,讓自己在拈花小築當了幾天人,體驗了一把凡人的經歷。現在他在玉山,他是神,他是高冷到視萬物如無物的天神。
漪華的內心如遭雷擊。
“昨日給你的琴譜看完了嗎?”京墨問道。
“沒有。”
“嗯,我猜就沒有。”
漪華沒料到他這麽說,稍稍擡了下身體,往前一湊,反問道:“為什麽?”
京墨食指隔空一點,示意她老老實實在水裏泡着,漪華将身子又沉了沉,只露個脖子和腦袋在外面。
“你學會了彈琴,可以跟我合奏。”京墨悠悠地開口,好像在誘惑漪華乖乖學彈琴。
“好呀!”漪華爽朗地答道。。
京墨沒有回答,默默擡起頭來看着上空,漪華也跟着他擡起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剛才漪華掉落的洞口,正露着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見池水中的兩人都擡起頭來看他,兩只眼睛逆時針轉了一圈,又順時針轉了一圈。
“啊!”漪華在看到這兩只大眼睛的第一眼被驚到了,沒有穩住身形又掉進了水裏,多虧京墨急忙過來抓過她的肩頭提起來,她才又重新穩穩當當地飄在水裏,只露出一張白裏透紅的臉龐。
上面的人覺得漪華這樣子有些滑稽,忍住笑意喊道:“師叔祖,我可不是故意的啊!你們繼續!”
杜仲雖這樣說,卻沒有離去的意思,繼續趴在上面的洞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仿佛在看戲一樣。
“你再呆一刻鐘。”京墨對漪華吩咐道。陽光透過洞□□進錯亂溫暖的光影,他從水裏起身,身披銀裳,英姿無雙地,從水面到頂部的洞口之間,劃出一道優美卓然的弧線。
水珠從他的身上盡數灑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落在睡蓮杳杳的水面上,飛濺到漪華的臉上,她甩甩頭,鼓起腮幫子大呼一口氣。
“師叔祖,你怎麽上來了,我也要下去泡泡!”
杜仲今日穿依然穿着淡黃色的衣服,京墨一臉冷漠地拽住他的肩,把他拖走了。
“師叔祖,你不能這樣啊,那可是六界中人人向往卻從沒見過的睡蓮啊,你不讓我進去,送我一顆行不行……”
“不行。”
用過了晚膳,漪華在明月樓的二樓提筆勾畫着什麽,杜仲拾階而上,走到漪華書房,拿起了一張來端詳。
原來她在梳理六界幾個人物的關系,還把他們的法器與路數都給寫下來了。漪華任由他眯着眼睛瞧了一會兒,他拿起朱筆,批批改改一番後交給漪華,說:“這樣才對。”
漪華向他點點頭,感謝他的修正。
他貼近漪華的臉,笑眯眯地望着她,陰陽怪氣地說:“我教了你那麽多,你怎麽報答我呀?”
漪華見慣不怪,道:“它日若能奪回魔界,我請你當廚子。”
杜仲他勾了一下手指,手指戳到她的肩膀,食指和中指向前游走,即将碰上她的臉,聲音柔媚道:“小美人真是調皮。”
漪華一把将杜仲不聽話的手拍到一邊,對他道:“你今日不正常。”
杜仲很自覺的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來,翹起二郎腿,一臉正色道:“天帝老兒要給飲歌立太子妃,他和星眠難得同心一次,盯上的人選是半夏。”
“外面的消息你倒是一點都沒落下。”
杜仲不答反問:“飲歌要娶別人,你不吃驚嗎?你不難過嗎?”
“我為何要難過?他娶誰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果然對飲歌毫不關心。”杜仲一副失落的樣子。
“也不全是。”漪華道。
杜仲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你對飲歌還是有一絲絲別樣的感情的,對不對?”
“哪日有他的死訊,你再告訴我吧!”
“啧啧,你這性格,連我都有些欣賞了。”杜仲摸着下巴,贊嘆道。
杜仲歪着身體,左手支撐着頭,假裝不經意地問出他最想問的問題:“飲歌是九重天第一美男子,多少仙女做夢都想嫁給他,他曾經求天帝要娶你,你卻對他的事無動于衷,難道你移情別戀別人了?”
杜仲在使勁期待着,期待着漪華說出“飲歌比京墨差遠了”之類的話,這樣就石錘了!
“移情別戀你啊!”漪華抓起一個蘋果朝杜仲扔過去,被杜仲穩穩接住,“咔嚓”一口咬得分外清脆。
杜仲見漪華對京墨果然沒有別的心思,這才放下心來,道:“天帝老兒雖有那個意思,但飲歌不同意,半夏也婉拒了,所以他們的婚事不了了之了。”
“你不是說仙女們都喜歡飲歌嗎?半夏為何不同意。”
“不知道,”杜仲吃蘋果吃得帶勁,分析道:“半夏是除了你以外唯一一個見過師叔祖的女仙,如果星眠天妃不算女人的話。所以……”
漪華一拍桌子,嚷道:“她該不會也看上京墨了吧!”
“也?”杜仲停下了吃蘋果的咀嚼動作,放下二郎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漪華,特意把這個“也”字咬得很重。
也?
漪華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無辜地看着杜仲,道:“就是個語氣詞,我說話的習慣,沒有別的意思。”
杜仲抿着嘴,臉色凝重,仿佛在說“這事可大了”“這事不好辦”……
“我……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漪華低聲解釋了一遍,心頭莫名得有些緊張。她的确沒有別的意思,她這人就是這樣,經常嘴巴比腦子還快。
“小漪華,本仙君必須要提醒你,神是沒有七情六欲的。”
杜仲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漪華面前,漪華只好一步一步撤退,直到無處可退,望着臉與自己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要幹嘛?”漪華問。
漪華被他逼到牆邊,杜仲一手撐住她左側的牆,另一手作勢要勾起她的下巴,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個過于暧昧的動作,用手勾了她一絲鬓邊長發,他莞爾一笑,将她的長發用食指卷着玩。
杜仲生來便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但凡稍微露出點別樣的笑容,便是一副滿滿的翩翩風流公子之态。他起唇,輕聲道:“神沒有七情六欲,但我有。不過你放心,我雖風流,卻不下流……”
“你再這樣我打你了啊……”鑒于杜仲連日來又教法術又做飯,且了解他的人品,漪華先委婉出言提醒,順手奪回自己的頭發,并沒有直接動手。
杜仲一臉為難地說:“朝夕相處這麽久,本仙君對你實在情難自抑……”
“啊……”漪華歇斯底裏地大喊出聲:“你別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到底要做什麽,是京墨派你來考驗我的定力嗎?”
杜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狠了狠心,眼睛一閉,嘴巴便朝着漪華的臉龐貼去……
漪華一臉嫌棄地要躲開,奈何被杜仲的兩只手臂箍在牆邊動彈不得,論力氣又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內心十分抗拒,神情幾位痛苦。
霎時,杜仲突然朝着反方向彈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
一身白衣的京墨在這關鍵時候出現,他關切地看了漪華一眼,又冷冷地瞧着地上的杜仲。
杜仲被摔得實慘,他爬起身來揉着屁股跟京墨解釋道:“師叔祖,不是你想的那樣……”
京墨不太擅長處理這等風月之事,在這方面的思維比較簡單直白,他面無表情地說:“你們若是兩情相悅,我給你們做主。”
“不不不不不……沒有!”漪華和杜仲異口同聲,雙手擺動的頻率異常迅速,生怕自己的意思表達地不夠明顯。
漪華瞪着杜仲:“那你剛才是怎麽回事?”
杜仲聽到京墨這樣說,定是對漪華沒有別的意思,他的操心看來是多餘了。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臉上露出了欣慰而慈祥的笑容。
“你笑什麽?”這次是京墨和漪華異口同聲。
發現自己和京墨問得一樣,漪華忙收回了話,好像不敢和京墨同時說同樣的話。
“我笑了嗎?沒有啊!”杜仲笑嘻嘻地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
京墨面色冷峻,“夜已深,各自休息吧!”
杜仲緩過神來的功夫,他已經是京墨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漪華翻來覆去睡不着,總覺得很多事情怪怪的,自己的心裏也怪怪的。窗外不知從哪裏飛來一些螢火蟲,如黑夜中的精靈,
經歷了巨大的打擊,她滿心想的只有早日學好法術收回魔界,保護自己保護家人,告慰魔界母親的亡靈。至于那些小女兒家的思慕之态,她不該有,也不曾認為自己有過。
如果沒有京墨,她早已經在魔界被地錦的鞭子打死。
如果沒有京墨,八千年多年前母親抱着的會是自己的屍首。
如果沒有京墨,凡間的爹娘一生都沒有兒女緣分。
漪華認為自己想清楚了,她對京墨的感情一定是感激,好不容易才勸自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