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原馳蠟象
是夜,玉山雪花飛舞,從明月樓裏傳出來爽朗的笑聲和香噴噴的肉味。
“你做的辣椒麻油底湯甚好。”京墨從滾燙的銅鍋裏夾出一塊羊肉卷,蘸着杜仲特配的調料,放進嘴裏細細咀嚼一番後,又趕緊夾了一塊肥牛卷。
漪華同樣吃得津津有味,朝杜仲狠狠豎了個大拇指,道:“此味只應玉山有,人間能有幾回聞,把小羔羊卷兒遞給我,還有毛肚。”
對美味早已形成習慣的杜仲相對淡然,他的趣味主要在于向吃者介紹做飯的心得:“你們碗裏的蘸料我主要用了三種佐料,麻醬、豆腐乳和韭菜花兒,根據你們各自的口味,本仙君又酌情添加了不等量的蒜泥香菜辣椒等。二百年前我去凡間的西南一處游歷,發現不用這三種主要佐料也可以,把香油淋到蒜泥香菜小蔥上,也別有一番滋味。”
京墨立即教育杜仲:“你既然知道,就該安排上。”
“是,下次一定,一定。”杜仲唯唯諾諾地答應道,心想,往日高高在上的天尊,現在越來越食人間煙火了,不僅一日三餐,晚上還要拿出三四個時辰用來睡覺。
漪華看着杜仲的樣子發笑,灑脫如杜仲仙君,在京墨面前一直像個孩子。她舀了一勺杜仲事先熬好的濃郁番茄湯,澆到牛肉粒上,再撒上幾粒芹菜碎,用木勺稍加攪拌,香氣撲鼻;輕輕啜一口,唇齒留香。
當然漪華也不是那麽輕松,京墨立即做出來了安排:“教過你的詩詞不少,明日寫出十首來,自己也試着寫一首。”
“哈哈哈哈!師叔祖,她在凡間都沒上過學,也太難為她了。”杜仲飲了一口酒,将酒罐子遞給漪華,笑道:“小漪華,李白鬥酒詩百篇,你要不要也來點啊!”
京墨一個冷冽的眼神掃過去,奈何杜仲的眼睛一直看着漪華,并沒有看他。
“我聞聞,”漪華将鼻子往酒罐子湊了湊,連忙見酒罐子推回去,手扇着面前的風,一臉嫌棄地說:“味道刺鼻的很,我還是喝玉米羹吧。”
杜仲又拿了一瓶新酒遞給京墨,挑眉問道:“師叔祖,你要不要來點?”
京墨同樣嫌棄地将它推出去,淡聲道:“本尊這輩子都不會喝這種東西。”
杜仲感嘆一聲美酒孤獨,示意漪華該往銅鍋裏放青菜了。
“漪華的生辰總是下雪。”京墨望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說道。
以前是凡間的爹娘給自己過生日,三個人在茅草屋裏吃一頓熱乎乎的餃子,這生日就算過了,簡單而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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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漪華的确把過生日的事情忘記了,沒想到京墨不僅知道,而且每年都記得。
杜仲捧起一杯酒,道:“祝漪華年年貌美如花,迷倒六界男子。”
“他日你走出玉山,你要像個大人一樣面對這個世界。”京墨看着漪華,道:“但是在玉山,你可以當個孩子,無論何時玉山的門都為你敞開。”
這不是空虛的祝福,這是鄭重的承諾。
漪華險熱淚盈眶,但她不喜歡在別人面前流淚,便改成了笑容,對他道:“那我以後真要賴着你這位天尊了。”
“還有我,本仙君也可以做你的靠山。”
“哈哈哈!”
一頓酒足飯飽,外面的雪還沒有停,大有越下越大的架勢。明月樓燈火通明,外面的雪色被照的一片晶瑩。漪華撒歡似的跑了出去,仰望滿天飛雪,心情大好。
杜仲笑着搖搖頭,朝她喊道:“小漪華,你小心着涼。”
“我不冷!”
“喝酒的是我,撒酒瘋的居然是你!”杜仲道。
漪華拿過杜仲的星雨劍,舞着劍,在雪地裏大聲吟道:“雪點蒼穹,月影橫斜遙相度。梅間紙上,繞影低素語。”
杜仲看着目瞪口呆,非是因為她流光般的劍舞,更因她絕豔的才情。他不敢相信地問旁邊的師叔祖:“她竟然能出口成章了?”
側身一看,師叔祖不知去哪裏了。
“慵绾青絲,嫣然拂還去。憑誰書,瓊花千縷,飛落君歸處。”漪華念完詞的下闕,慢慢收劍,看着信步走來的京墨,他将搭在胳膊上的衣服展開,是一件繡紅梅雪狐厚絨連帽大氅。
京墨微笑着,輕輕一歪頭,高冷中帶着霸氣的溫柔,那雙漂亮的瑞風眼睛仿佛在說:“漪華,過來。”
漪華笑意盈盈地抿着嘴,一步一步走到京墨面前,背過身來,正好把自己裹在暖絨絨的大氅裏。京墨食指一挑,替她戴上帽子,就像漪華第一天來到玉山時那樣。
漪華的笑容綻開,美的就像蓬萊島繡球園的花全部盛放。
“我咋瞧着自己像個外人呢!”杜仲自言自語。
“剛才的詞是我自己想的,剛剛想的。”漪華對京墨說,一方面是在解釋自己原創,另一方面是在求表揚。
京墨只是柔聲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晚些去,我想玩一會兒,明天晚些起床。”漪華一臉乖巧。
“好。”京墨答應。
“哈!”漪華立刻原地一蹦,對杜仲招手道:“杜仲,我們今晚打雪仗吧!不準用法力!”
“好啊!還是你懂我,我正有此意!”愛玩的杜仲一場興奮。
京墨在清風殿的窗戶裏抱着辰砂,望着兩個歡脫的背影,看着百十萬年來早已司空見慣的飛雪,若有所思。披着紅梅雪狐厚絨大氅,在白茫茫的雪原裏,她像一只敏捷的兔子,與杜仲飛奔嬉鬧。漪華知道京墨對打雪仗沒有興趣,所以不會喊着他。
記得第一次遇見漪華,她便身着一身鮮紅色的嫁衣。自從來了玉山,她便學着他的樣子,穿着素淨,似是怕衣服的顏色過于豔麗而擾了玉山的純淨。
八千年前,魔後把漪華送來的時候,京墨極其不适應身邊多了個人,後來就慢慢習慣了。現在漪華又回到玉山,他不僅不覺得叨擾,反而感到玉山煥發了新的生命。
身為天神,他活的無愛無恨,無欲無求,被世人認為是至高的境界。可是,湮滅對一切事物的喜歡,究竟是對紅塵千丈的勘破,還是對身邊美好的漠然?
漪華搓着紅撲撲的小手,攥起一個大大的雪球,準備朝杜仲扔去。不想杜仲一個更大的雪球砸來,她閃身一躲,雪球碎了一地,她笑道:“哈哈,沒打中吧!”
然後一個更大的雪球砸來,砸了漪華一臉,碎雪順着衣帽的領口灌到身體裏,雖有些不好受,但也顧不得了,只能硬着頭皮與杜仲打下去。
京墨的手冰涼如玉,所以教漪華撫琴的時候,她總是避開他的手。他伸出手來,看着雪花着急地一片一片飛落在自己手心,想:本尊沒有溫度的雙手,也許只有冰雪才不嫌棄吧。
他的睫毛很長,輕輕一顫,像蝴蝶振動翅膀。若不知道他是天尊,還以為是哪個凡間少年郎的心中有了落寞。
打完雪仗的兩人坐在雪地上胡吹八扯。
漪華甩落帽子上的雪,氣喘籲籲,往雪地裏一躺,道:“被你打得好慘,但我沒力氣了。”
“哼,跟我鬥!”杜仲笑着,也跟着平躺在一旁,兩人素面朝天,任憑雪花飄灑到臉頰。
“漪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要學法術?”
“為了不被人欺負,為了保護家人,為了把欺負我的人欺負回去。”
“有師叔祖在,別人不敢欺負你了。”
“我不能當一個一直需要別人保護的廢物,我想當一個能保護家人的英雄。”
“英雄,嘻嘻……你還挺會想的,我看你是想找飲歌報仇吧!幹嘛要廢這麽大的勁,我看師叔祖對你極為特殊,你若求求他,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幫你報仇。”
漪華對着天空哈了一口熱氣,道:“我自己的仇自己來報,自己的劫自己來渡。”
兩人一陣沉默。
“你說天尊很少離開玉山?”漪華問。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杜仲側過臉來望着她。
漪華道:“我曾經在清風殿裏看到一個小女孩的畫像,大概有四五歲的樣子,那是誰啊?”
“小女孩?不可能吧!”杜仲驚訝道:“難道是你小時候?師叔祖是玉山把你養了一陣子,但沒養到那麽大啊。”
漪華驚訝,轉過臉來與杜仲面對面,問道:“不是把我養了八千多年嗎?”
“是啊,八千多年你一直在雪洞裏,但你不争氣啊,後來就讓你重新投胎做人去了。”
“确實夠不争氣的。”漪華道。
“其實也不賴你,本來你就快恢複成正常了。”杜仲應付道:“就是吧,當今妖王的爹,鈎吻,他在凡間鬧事情,師叔祖把他教育了一頓。後來鈎吻殺上玉山找師叔祖報仇,打不過師叔祖,卻把雪洞裏的你給誤傷了……師叔祖救了你那麽久,懶得再救一遍,就想了個最快的方法,把你放到凡間。”
漪華努了努嘴,內心一時複雜到難以言表。
“那張畫長什麽樣?我怎麽沒見過。”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是個小女孩沒錯,但背景不是玉山。”
“不是玉山?”杜仲一驚一乍道,“那肯定不是你!你那時候體弱,只有玉山精純的空氣能助你恢複,一刻也離不得玉山。”
漪華的心有些失落,道:“那就不是我了,畫上的小女孩很胖,我這麽瘦,想來也不是我。”
杜仲将一根細小的梅花枝叼在嘴裏,腦袋悠悠地想着:一直以為師叔祖是個冷血的人,現在看來,他有不少故事啊!
“瞧,清風殿暗了。”漪華揚眉。
杜仲盯着漪華的眼睛,問:“你不會要趁着師叔祖睡覺打什麽壞主意吧?”
漪華陰陽怪氣地說:“為什麽不能啊?”
“來,讓我聽聽你的主意有多壞!”杜仲的眼睛發着亮光。
“我們堆個雪人送給京墨吧!”
“我還以為是什麽壞主意呢!”杜仲一臉不屑。
漪華用眼神指了指清風殿的方向,說:“就算是真有壞主意,我定然先拿你下手,短短不會去惹京墨。雖然我不怕他,可我怕你擔不起欺師滅祖的名聲。”
晨起,雪後初霁,京墨起床來到隔壁書房,書房的窗戶外擺着杜仲和漪華連夜堆起來的雪人。
不是一個雪人,是一堆雪人。
它們大小不同,形态各異,嬉笑怒罵,栩栩如生。有的扛着掃帚笑意盈盈,有的一老一小牽着手,有的雪人一臉怒氣,有的雪人抱着一只小狗,有的雪人背上趴着一只貓……
京墨臉上笑的燦爛,映着清晨的光。那倆人倒是有心,特意使了法術讓這些小雪人懸空在窗前,高低錯落,仿佛一大早前來問安。
“啊,救命啊!”明月樓裏卻傳來漪華驚懼的吼聲。
漪華起床比較早,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呼吸新鮮空氣。這一打開窗戶,便發現窗戶外面立着一個巨大的雪人,它的身體比明月樓的一層還高,腦袋正好到二樓的窗戶,對漪華來說是看到雪人的最佳視線。
不同于昨晚給京墨做的一堆可愛的雪人,這個巨大雪人的眼睛裏留着兩行血淚,它的眼睛每眨一下,鮮紅的血就從眼睛裏滾落一顆,嘴裏喃喃有聲:“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漪華定了定神,長吸一口氣,卯足了力氣沖下樓,朝杜仲的房間奔去。
正在呼呼大睡的杜仲突然感到一陣劈天蓋地的冰涼疼痛,睜眼時之間幾百個雪球紛紛朝着自己砸來,他慌忙鑽到被子裏躲起來,不明所以地喊道:“小漪華,你幹嘛?幹嘛打我?”
“為啥打你沒點數嗎?”漪華上前去扒開他的被子。
“我噻,漪華,男女授受不親,師叔祖沒教過你嗎?”杜仲死死抓着被子不放手。
漪華趾高氣昂地回答:“沒教過!”
“那你也不能用我教你的法術來扒我的被子,更不能往我的被子裏面扔冰塊!你要是對我有別的意思,咱們可以坐下來或者躺下來好好說,或者到師叔祖面前讓他老人家評評理,我這個人一向很好說話的……”
“一向好說話?”漪華湊着他,眼神故意兇狠地問道。
杜仲歪頭,突然喊道:“師叔祖,救我啊!漪華欺負我啊!”
漪華壓住杜仲的被子,用命令似的口吻道:“少拿京墨吓唬我,我才不吃你這一套。你怕他,我可不怕他,當年在拈花小築我還打過他呢,欺負你算什麽!”
說完這話,漪華将杜仲和他緊緊不放手的被子一起掕起來,從窗戶扔到了外面的雪地裏。
杜仲靈敏的在雪地裏滾了幾遭,內心咆哮道:女人太可怕了!
她爽快地拍拍手,總算報了昨夜打雪仗之仇和今早的被恐吓之仇。
“京墨?!”
漪華轉身,看着玉樹臨風、一臉淡然站在旁邊的京墨,幾度懷疑自己看錯了眼。
“你能耐了。”京墨用一種純真的贊美語氣對她說。
漪華剛要解釋,只見杜仲的被子以風卷殘雲之勢從外面飛進來,大有吞并項漪華的架勢。京墨習慣性地想要伸手替她攔住,突然覺得可以趁此機會看看漪華學的如何,便撒手不管,只作觀望。
漪華平日裏用的杜仲的星雨劍,現在一時找不到趁手的兵器,所以抵抗地有些吃力。
明月樓屋檐上冰淩低垂,京墨揮袖折下一根,放在手中化作冰劍遞給漪華,道:“用這個。”
漪華接過冰劍,想試一試它的威力,便朝着杜仲甩進來的被子劈了一下,被子生生從中間被劈斷。杜仲和漪華都驚訝地張開了嘴巴,要知道刀劍等兵器劈開硬物容易,劈開厚實暖和的棉被卻是不容易。
杜仲看到樓前面的雪人,知道漪華定是誤以為這玩意是他做的,但除了他自己,連他都想不出還有誰能做出這等惟妙惟肖吓唬人的大雪人。
見漪華毀了自己的棉被,他自然不能忍氣吞聲,截取了自己的一分靈氣注入大雪人。
巨大的雪人眼裏滴落着紅色的眼淚,邁着粗重的步伐,朝着漪華奔去,樣子又是可笑又是滑稽。
“啊……”漪華不想跟這個東西正面抵抗,她在前面邊跑邊喊,大雪人便以同樣的步伐在後面追。
京墨笑得風輕雲淡美如畫,杜仲在一旁笑得肚子疼。
大雪人追着漪華跑了好遠,漪華跑不動了,雖然她很喜歡大雪人,但留着血色眼淚的雪人不是她能接受的。她決心化被動為主動,将冰淩劍刺向可怖的大雪人,雪與冰的碰撞,誰也不能欺負過誰,反而融為了一體。
大雪人展開雙臂,将小小的漪華抱起來,舉到與自己四目相對的位置,故意沖着她眨眼睛。漪華雙腳瞎踢一番,沖着杜仲喊道:“杜仲,杜仲仙君,你快讓它放開我!”
杜仲哪能饒過她,讓大雪人開口道:“你知錯了嗎?”
“少吓唬我!”漪華将渴望得到幫助的眼神投向京墨,京墨朝着大雪人的方向彈指,面目猙獰的大雪人立刻變得笑容可掬,眨着大眼睛,兩手抱着漪華,像呵護一個孩子一樣,抱着她在茫茫玉山上滑冰嬉鬧。
“哈哈哈哈哈……”漪華立即開心地像個孩子。
杜仲将幽幽的眼神移向京墨,道:“師叔祖,原來這個大雪人是……”剩餘的言語被京墨一個警示的眼神擋了回來。
嗯,這是京墨的手筆。
漪華玩耍夠了,撸起袖子,跑回來趾高氣揚地找杜仲算賬:“你幹嘛造個雪人吓我?”
“不是我幹的!”杜仲悄悄瞅了京墨一眼,再次重申:“真不是我幹的!”
“玉山就我們三個人,肯定不是京墨,除了你還有誰?”
杜仲緊閉着嘴,一副我沒幹過絕不承認的樣子。漪華見他的表情似乎真的委屈,與杜仲異口同聲地說:“辰砂!”
對,一定是辰砂幹的。
杜仲不敢出賣師叔祖,唯恐天下不亂地說:“漪華,你能咽下這口氣嗎?”
“走,一起啊!”漪華給杜仲眼神示意。
“你們準備怎麽拿辰砂出氣?”京墨忍不住問了一句。
漪華想了想,說:“辰砂是有幾兩肉在身上的。”
“紅燒還是麻辣?”杜仲問。
京墨天尊慈悲為懷,不忍讓辰砂受到不白之冤,只好道:“辰砂知道你愛吃酸辣土豆絲,一大早便去凡間給你買小土豆了。
漪華頓時很感動,方才氣勢洶洶的氣勢不見,笑道:“說起來,辰砂就是一只小貓咪嘛,他跟我鬧着玩是因為喜歡我,我哪能真的責怪他呢?”
作者有話要說:
懷疑他們三個吃的不僅是火鍋,還是海底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