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建樂二十五年春, 原霁和關幼萱一起去大昌安寺。
剛剛新婚的趙江河和金鈴兒死皮賴臉,非要跟着一起去祈福。
新一年到來,漠狄那邊還沒有動靜, 但是涼州人都知道, 漠狄是打不服的鄰邦,他們必将卷土重來。涼州和漠狄恩怨這麽多年,長安始終未曾加強兵力, 想真正解決漠狄這個問題……
只是靠涼州自己戰罷了。
趙江河與金鈴兒興奮地說起戰事:“等今年再開戰了,我一定特別勇猛,再不往後躲了。夫人放心, 我一定給你掙一個诰命夫人威風威風。”
金鈴兒這個土生土長的涼州人好奇問:“诰命夫人有什麽好處?”
趙江河便勾着金鈴兒的肩與她吹牛,說的金鈴兒也開心起來,好像一場戰争到來,他們想要的一切都會得到。
關幼萱在前面走, 扯一扯原霁的袖子,向身後人怒了努嘴。于是正說得高興的趙江河迎面就招來一道指風直戳腦門,他全身汗毛倒豎, 抓着金鈴兒的手臂險險跳躍躲開。
趙江河回頭怒:“原少青!”
原霁懶洋洋:“再吹牛繼續揍你!都娶了老婆了, 還把戰争當兒戲, 你怎麽不穩重點?”
趙江河不服氣:原霁就很穩重麽?原霁也不過是從漠狄回來,才稍微穩重了點兒啊。
關幼萱和原霁繼續在前面走,關幼萱小聲:“夢裏他們都是死了的。”
原霁摟她肩,應一聲:“嗯,我知道。你放心,現在有我盯着, 我盡量保全大家。”
關幼萱:“更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夫君, 刀槍無眼, 戰火無情,人死不複生。”
原霁頓了頓,他揚一下下巴,意氣風發:“當然!這用你說麽!”
一行人拾階而上,原霁出衆的目力已經看到了路盡頭正出月洞門迎接他們的老方丈。頭頂“不留行”和“十步”交錯着盤旋追逐,原霁牽着關幼萱的手,靜靜凝視前方。
他再回頭,向身後的束翼、趙江河等人招手,笑容明朗:“還不快點兒!”
關幼萱盯着他的笑容,心中眷戀他身上仍保留的這份少年意氣。她深吸口氣,随原霁一起露出笑容,分外認真地與原霁一道進寺。她與原霁一起燒香拜佛,一起供養佛燈。
關幼萱在心中為原霁祈福:“信女關幼萱,祈國泰民安,祈少青安康,祈涼州大昌!”
她許過願後,側頭看旁邊原霁線條俊朗的側臉,一時看得發了癡——
夢中,她也來過大昌安寺為他供佛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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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關幼萱欺騙了原霁。
夢中,并非關幼萱與原霁一同來。夢中的原霁始終信守他對自己的要求,不與關幼萱多說一句話,多行一件讓她誤會的事。
夢中,關幼萱獨自前往大昌安寺,為原霁祈福。
【建樂二十五年夏。
關幼萱在大昌安寺為原霁供燈,許諾年年相見。
她給菩薩佛祖掃香燃燈,心中祈願:“信女關幼萱,祈國泰民安,祈少青安康,祈涼州大昌,祈少青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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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關幼萱想着,現在還是與夢不一樣的。
至少現實中,原霁與她一起來。現實已經改變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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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備戰,卻也風平浪靜。這一年伊始,長安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病了許久的皇帝陛下本身體好了些,還說着要南巡的事。皇帝夜裏突發心悸,逝在了寝宮中。陛下去得倉促,未來得及立下诏書,指定下一任皇帝是誰。
按照常理,朝中太子雖年幼,卻自然應當由肱骨之臣們扶持着登基。
朝中大臣們并不慌張。
然而陛下逝後第二夜,梁王發起宮變,将太後、公主等那些為先帝守靈的皇室成員們困于皇宮,要自立為帝。梁王封鎖了長安城門,不讓人進出,他在長安城中發動兵變,要殺掉所有的反對勢力。
梁王如此作風,誰人能服?當即有兵馬北行,前來誅殺反賊。梁王立時向天下發布诏書,将那些北行的兵馬指認為“叛賊”。他召集天下三只最強大的兵馬,前來勤王——
涼州原家,幽州公孫家,益州封家。
幽州接近并州,到梁王反目的時候,朝中臣子們才發現,原來幽州公孫家早已被并州策反,成為了梁王的人。益州封家的女将軍雖然叛逃,但是梁王和益州封家人做了交換,朝廷只追殺封嘉雪,不治封家的罪。封家的其他郎君上位,益州軍依然心向梁王。
如此,除卻涼州原家,三只最強盛的兵馬,兩只都已被梁王收服。誰還是梁王的對手?
長安大雨滂沱,百姓們各自躲在屋中不敢出門,只知外面兵馬強壯,時不時有兵器交戈聲傳來。每一日天亮,都有無數屍體從血泊中被拖走。
對于長樂公主府來說,府中最愁雲不展的,是他們的長公主長樂公主被梁王困在了皇宮,生死不知。公主府現在也被兵馬圍着,府中主事的人,只有驸馬和公子墨。
長公主府從去年秋天開始,氛圍就不好。只因府中驸馬要和離,長公主殿下卻堅持不肯。二人常日争執吵架,公主每次吵不過,回頭就向仆從們瀉火。
何止仆從們,就是蔣墨夾在自己母親和父親之間,都日日飽受煎熬。蔣墨受夠了他們日日這般鬧騰,一個和離之事,被他們折騰了半年,都沒折騰出結果。
蔣墨最近本要參加科考,他原本想搬出去自己住,不受自己這對父母的影響。可惜蔣墨還沒來得及搬出去住,梁王便生了宮變,蔣墨被困在了公主府中。
今年,自然也不可能舉辦什麽科考了。
雨水滂沱,蔣墨冒着雨,沖入自己父親的寝舍。隔着屏風,他看到父親正在裏面換衣服。蔣墨喘着氣,聽原淮野聲音平淡:“墨兒,怎麽了?”
蔣墨:“阿父,不能這樣下去了!”
原淮野淡淡“嗯”了一聲,蔣墨從他這向來淡漠的聲音中,聽不出情緒。
蔣墨抹掉臉上的雨水,道:“母親被困在宮廷中,生死不知。我知道父親要與她和離,但是要和離……起碼要先救出阿母吧?還有梁王根本不是正統……小太子殿下被他關了起來,我們不能讓他得逞,我們得救出太子。再有……”
蔣墨的話消了音。
他呆呆地看着,原淮野從換衣的屏風後走出來了。在蔣墨印象中,他這位父親相貌極為出色,一貫玉樹臨風,風采卓然。但蔣墨常年所見的原淮野,只是住在長安城中的這個原淮野。
蔣墨第一次見到原淮野披上戎裝。
墨冠束發,武袍束袖,腰間革帶凜然,戰铠光亮威武。原淮野這般緩緩走出,他像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從金戈鐵馬的夢幻中走出……他的面容一點點清晰,他看向蔣墨的眼神,不再是隔着長安煙水那般的迷離遙遠。
到這一刻,蔣墨才真正能将原淮野和他聽到的傳聞中的曾經的涼州狼王形象重合起來。
蔣墨胸中不覺一派铿然,他喃聲:“阿父……”
原淮野道:“再有,我們得出公主府。”
蔣墨定定看着他。
張望若的聲音低而啞,在滴着雨的屋檐廊外不緊不慢地響起:“原大人,我會以侍女的身份出府買菜,探查離開長安的路線。如今長安是危險之地,不能久居。梁王在長安勢大,二位若不想與梁王在此時兵戈相見,便應暫時避其鋒芒。”
她說這話,自然更多的,是向蔣墨解釋。
蔣墨猛地回頭,果然,看到廊下搖晃的燈籠下,站着張望若。他有些迷惘地看着張望若,見張望若已經換下了她平日所穿的男子文士服,而是換上了侍女裝束。
對上蔣墨的眼睛,張望若向他微微點頭一笑。
蔣墨回頭看原淮野,他問:“阿父,我們是要殺出去麽?”
原淮野反問:“你不是要救你母親麽?”
蔣墨:“是……”
原淮野淡聲:“那就殺出去。”
蔣墨盯着自己的父親,忽而一笑。他心中湧上一股豪情,常年對父親的向往與過度關注,讓他一直想與自己父親有這般并肩而戰的時刻……蔣墨問:“那我們殺出去,逃出長安,去哪裏?”
原淮野沒回答。
蔣墨目中流露出幾分少年郎君的狡黠,他肯定萬分:“去涼州,對不對?如今只有涼州還是安全的,只有涼州還有可能不立馬向梁王投誠——因為原七郎,他就不可能那麽快投誠!”
原淮野沒多說原霁。
他只道:“張望若去準備出長安的手段,墨兒你與我一道殺出公主府……之後為父為你牽住大批兵馬,你想法子離開進宮,救你阿母。為父對你只有一個要求,記得将小太子帶出來。
“務必不要讓小太子落到梁王手中。”
蔣墨唇動了動,他點頭。
蔣墨只是問:“可是阿父,你怎麽牽住那麽多兵馬?我們公主府,都被圍得水洩不通了。我們怎麽殺出去?”
原淮野回頭看他。
晦暗之夜,原淮野的面容在燭火中一時明,一時暗。而這般幽若的光影下,蔣墨窺得狼王微微睜了眸,眺望遠方——
“我畢竟是原淮野。”
雖久不動武,卻未必不能殺人。
雖遠離戰場,骨血裏的金戈鐵馬之聲,卻日日在召喚他;亂葬崗中死去的兄弟們,日日呼喚他重新拿起武器。
他手與背受了重傷,這般傷勢讓他無法再登戰場,在戰場上無法再無往不利。但是——
“長安城中區區禁衛,豈能攔得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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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中,華燈點亮,偌大的宮殿中,皇親國戚們瑟瑟發抖地圍坐在一處,看着那個梁王發瘋。
太後呵斥:“你這是謀反!你幹什麽!”
梁王手中揮劍,劍鋒指過這裏每個人,他眼中閃着瘋狂的野望:“只要有兄長的诏書,我便是新的皇帝。我要名正言順……你們!誰來給我寫诏書,誰來模仿兄長的字跡!就說這是密诏,兄長早就要将皇帝的寶座傳給我了!”
太後氣得哆嗦,喝道:“誰也不許給他寫!寫這樣的東西,大逆不道,祖先們在天上看着……你們要還姓蔣,日後還要葬皇陵,就不要給自己蒙羞!”
梁王:“不寫是吧?那我就一個時辰殺一個人,我一個時辰殺一個……母親,你是要我把他們全都殺光了,你才肯讓人給我寫是不是?”
長樂長公主坐在太後下首,她白着臉看這個梁王。她從來不沾前朝事,她不知何時自己這個弟弟,變成了這副樣子……明明皇兄對他那般好,皇兄讓他一直住在長安,他竟然這般對待皇兄?
梁王:“長樂!你再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他手中劍驀地捅出,一個年少的皇子慘叫一聲,被他捅死。他看着小太子目露懼怕,他神經質一般地笑,聲音反而輕柔:“小太子,你別怕。你是我皇兄立的太子,我怎麽都要你活着,才能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但是你想怎麽活着,取決于我,你懂麽?”
他身子一旋,再次劍指衆人:“給我寫诏書!不寫你們全都死!太子也死!”
長樂長公主手緊緊扣着自袖口,她茫然而凄惶,滿心焦慮。她想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下去!梁王已經瘋了,再這麽下去,所有皇親國戚都要被他殺光了。
他殺光了所有人……那大魏要麽成為他的一言堂,要麽,就真的亂了。
長樂長公主閉目,她起身要站出,手被太後緊緊握住。太後含淚向她搖頭,示意不可做祖宗罪人。
母女二人對視,長樂長公主淚盈于睫:……然而,只要她做了罪人,就有人能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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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府中,張望若熄滅了公主府中的燈火,她掩藏在了角落幽暗處,靜靜地看着蔣墨年輕颀長的身影,跟在他父親身後。
庭院中,蔣墨換上武袍,他與原淮野,一步步向雨夜深處走去。他骨肉裏流竄的滾燙血脈,一次次灼燒他的心,讓他在緊張之餘,生出興奮感。
墨色鋪灑,雨水如灌。蔣墨回頭看自己身後的庭院,看這家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富貴繁榮所在。他心中隐隐約約地知道,從這一夜開始,有些東西會變得不一樣。
久居長安城,戰争好像變成一樁只能通過詩歌贊譽來了解的奇觀。
久居長安城,戰争終有一日,不再只能通過詩歌贊譽窺得一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