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因為靠近水源, 山洞中在西北之域,少有的有些潮氣。頭頂滴水聲嗒嗒,光線昏暗地從外照進來。手腳被縛、靠在石壁上的原霁睜了眼, 他判斷着周圍情形,眼睛盯着李泗。
仰着頭的原霁下颌線條流暢,在微明的月光影中, 透着三四分秀麗之色。原霁盯着李泗的眼神, 眼圈微泛紅,頗與之前不同。
低頭蹲在他面前、給他捆綁繩索的李泗, 出于對原霁的了解, 意識到原霁的情緒與之前産生了微妙不同。但是同樣出于了解原霁的原因,李泗停頓了兩下後,仍是無所謂地對原霁露出笑。
李泗相貌偏秀氣,他的笑容也像羞澀的少年,只在此落魄時候, 衣袍被水浸濕、被槍劍紮破的棉絮混着血黏在一起,讓李泗的秀氣,多了許多寥落、不在意。
剛醒來的原霁停着背脊,沙啞着聲音問:“這裏是哪裏?”
李泗對原霁笑:“虎頭崖。兄弟你拖着一個我……挺能跑的啊。”
原霁盯着他不說話。
狼崽子成為狼王後那冷邃的目光分量, 是讓人撐不住的。
原霁不再說話, 李泗受不了他的目光壓力,別了頭:“兄弟一場,我也不想親手殺你。你在這邊等着吧, 我先走了。”
李泗說罷起身,向後退兩步, 他深深地看原霁一眼, 轉身向山洞外走去。身後悄無聲息, 李泗卻忽覺得不對勁。戰場上混過的人,分外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汗毛倒豎,瞬間拔身向洞外撤。
晚了一步。
“咚”一聲巨響,從後向他砸來。
山洞中傳來沉悶的砰擊聲,接着是兩個郎君一起絆倒在地的聲音。再緊接着,打滾聲、兵器抽出聲、撞擊聲……李泗整個人被捆綁着的原霁撞上來,原霁明明受了重傷,彈跳力和近身扭打的功夫卻不落下。
手被捆在後,腳動不了,還有腿、膝蓋、肩膀。狼王不會只用手和腳來打鬥。
原霁開口的聲音,仍是沙啞的:“你去哪裏?”
李泗只喘息不說話,他被原霁纏鬥,手按在懷中,一柄匕首被他抽出。他揚手向上劃,原霁擰身,被捆綁在後的手腕向上。李泗見機就轉方向,匕首刺向原霁腰部。原霁迎着匕首上,整個身子一矮,肩膀向下陡撞。
匕首劃破腰部,插入腹中。原霁頂着傷,膝蓋向上催。李泗目光一閃,拖住他肩膀,猛力向下劈手刀,原霁身子晃了晃,明顯是力不歹。
原霁卻依然迎上!
戰鬥!
兩個人在這麽近的距離下纏鬥,氣息都變得劇烈、渾濁。
原霁不要命了,他一個被捆綁的人和李泗這個手腳都靈活的人打鬥,被李泗甩了好幾個耳光。但原霁仍不後退,堅持相纏,之前的箭傷、刀傷留下的傷口開始向外滲血,将衣袍染得更黑。
李泗啞聲:“你不要命了!為了抓我,至于這般拼命麽?我有涼州重要麽?”
原霁不答,只再問:“你去哪裏?!”
李泗冷笑:“你說我去哪裏?當然是回我的家啊!”
打鬥與說話間,極輕的一聲刺,原霁背後的手腕繩索被原霁解開了。原霁身上血腥味重,擡起的臉也呈幾分失血後的蒼白。這個狼崽子已經重傷,可他眼神中的陰戾氣,不因此減半分。
李泗一看便道不好,他不再試圖壓倒原霁,而是趁原霁解腳上繩索的時候,從地上爬起,躍起便要逃。
原霁從後撲來,一把将他按倒,膝蓋雙并,将李泗控制住。他、李泗、趙江河多年好友中,原霁是力氣最大的那個,李泗是體質最弱的那個。原霁的控制力壓下,狹小的山洞中,李泗面孔微漲,使不出力。
原霁一耳光忽上,扇在李泗臉上,李泗嘴角的血被他扇出。
原霁沉暗的眼睛盯着他:“我說過帶你回涼州,漠狄不是你的家,涼州才是。我要帶你回涼州,沒有問你的意思!”
李泗被壓在地上,喘着氣看頭頂的兇猛狼王。他喘着氣笑,張口時,齒縫間盡是血。李泗笑:“你綁走我的人,能帶走我的魂?涼州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原霁:“涼州是你的家。我在哪裏,哪裏就是你的家。”
李泗怔一下。
他道:“涼州不容我。”
原霁:“有我在,涼州不敢不容你。”
李泗冷笑:“原霁,你太自大了……你以為你是涼州的王,涼州所有人都受你的意志管控麽?你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堵得住所有人的嘴麽?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叛徒,我是內應!我回涼州死路一條,我不可能跟你走!”
原霁一巴掌,再次扇下。
李泗:“你打死我,我也是這句話。”
原霁再扇一掌。
李泗面孔嫩,原霁的戾氣非常人能比。幾次掌掴,少年的臉瞬間腫了起來。但李泗目露恨意不屈服,按着他的原霁也面無表情。
原霁說:“涼州的人心,不用你操心。我二哥能頂着長安的壓力,讓胡人和漢人雜居,讓各民族一起和諧生活在一起……我就能頂住壓力,讓你老老實實地待在涼州。”
李泗:“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對你有那麽重要麽?你來漠狄,只是為了給涼州一場戰争,你是特意來麻痹漠狄王的……我只是你順帶的而已!既然是順帶的,你不忍心殺我,放我走好了。”
原霁冷靜的目中,瞬間浮起怒意。
他彎腰一把掐住李泗咽喉,他手指微縮,李泗面容漲得發青。原霁道:“我是有其他目的……但是發動戰争的理由那麽多,機會那麽多,我和趙江河千裏迢迢來漠狄,帶走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你沒有自己想得那般不重要!”
李泗怔忡。
原霁目中微有紅血絲,映着他蒼白的面容。他眼睛看着面前的李泗,腦海中想的卻是夢中的李泗。在他的夢中,他也親自來過漠狄,他也親自來抓過李泗。
李泗逃脫了。
李泗将他捆綁住,逃脫後,兩人再沒有見面。等趙江河來找到原霁的時候,趙江河告訴原霁,李泗和漠狄大将軍不勒同歸于盡了。他們曾經的兄弟,背叛他們後,留下了太多未知的秘密。
可是夢中的原霁沒空再查。
有更多的事等着原霁處理,他只能在心裏,記得自己曾經有個兄弟,死在了漠狄。
原霁啞聲:“你捆綁我,轉身離開,你要去哪裏?你為什麽不殺我?”
李泗漠然:“到底兄弟一場,我不忍心殺你。”
原霁:“你給井水下毒,毒卻不致命,最後讓蔣墨中了毒。然而禦醫們都在長安,蔣墨未死。既然背叛涼州,為什麽不在井水裏下致死的毒?難道聯絡你的漠狄人,連即死的毒都帶不給你?”
李泗:“我只要挑起長安和涼州的矛盾就行。蔣墨活着,你們矛盾才能不斷激發,我們漠狄,需要你們的矛盾。”
原霁怒起:“不!”
他一字一句:“你是根本不想殺人!”
李泗微停頓,然後冷笑:“閣下自我感覺未免太好?閣下這麽多年,從未認識我是什麽樣的人吧?原霁,你……”
原霁扣着他喉結,掐斷了他的話。原霁盯着他:“你是因為我和蔣墨有矛盾,因為蔣墨擄走了萱萱。你除了要挑起涼州和長安的矛盾,你還想替我懲罰蔣墨。可是你不能讓蔣墨真的死,不能讓我真的為蔣墨的死買單,因為我負擔不起一個長公主兒子的命……
“你只是替我抱不平。你只是常年和我待在一起,你也覺得不平——有人的兒子刀口舔血,有人的兒子錦衣玉食。明明是同樣的血脈,命運卻天差地別。你要替我懲治蔣墨。”
李泗看着原霁。
李泗說:“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根本從沒當你是兄弟,我就是內應,就是叛徒。你給我找多少借口,我也回不去涼州。你死心吧,原霁。”
原霁怒吼:“不死心的人是你!”
他拖着李泗的衣領,壓抑着聲音:“其實夢中我就應該告訴你,夢中我就應該和你說清楚……你說得對,是我太自大,我以為只要将你帶回涼州,你就能回來……我什麽都不解釋,是我害死了你。”
幽幽月光冷泠地照入山洞中,照在山壁上,映着兩個少年扭曲的身影。
原霁的眼睛裏,流着光。他聲音沙啞:“我應該告訴你的,我應該告訴你,雖然我一直懷疑你是內應,但我也一直想将你帶回涼州。我從來就不想殺你,我雖然利用你做內應的那些手段,發動了涼州對漠狄的戰争,可是我深入漠狄,确實是想帶走你。
“涼州才是你的家。你長在那裏,朋友也在那裏。我七歲時撿到你,救了你,我大哥問我,救了一個血統不純的疑似漠狄人的孩子,我就要一輩子負責。我大哥問我負責得起麽?我說我可以。”
李泗怔怔地看着原霁,他臉上的冷漠褪去,眼中光開始濕潤。他仰頭看着原霁,說不出話,腦海中,想到了自己幼時被原霁從沙漠中背回家的記憶。
那個小狼崽子……他在沙漠中玩耍,明明是一個小孩子,卻又拖又抱又背,硬是把李泗從沙漠中弄了出去。
他把他牛皮壺中的水喂給李泗,他跟李泗吹牛,說自己在涼州多有地位,他拿起小刀,跟觊觎他們的野狼對敵;他還拍着胸脯保證——“我的家在哪裏,你的家就在哪裏。”
原霁熱情,真摯,良善。
長安的那些年,原淮野其實将他養得很好。金玉瑰去世的那一年,讓原霁備受打擊,遭受父親的驟變,但是原霁骨子裏的熱血,從未變過。
李泗從認識原霁第一眼,他就……嫉妒這樣的人。
也……羨慕這樣的人。
李泗垂下眼,聲音也啞了:“跟我說那些做什麽。原霁,你根本不知道我這些年是什麽樣的感受……所有人都說我出身不明,說我是依靠着你才留在涼州。原家是給我找了養父母,可是養父母也是戰戰兢兢,不敢與我親近。從小我身邊的夥伴,都是跟着你的。和我玩的人,都在看在你的面子上照顧我。沒有人喜歡我,他們喜歡的,懼怕的,仰望的……是你!”
李泗慘笑:“一直是你。永遠是你。”
原霁:“趙江河呢?他總是真心對你的吧?”
李泗:“趙江河一開始也是跟着你的。因為趙家要讨好原家未來的主人,趙江河就跟着你,他讨好我,也是為了跟你交好……”
原霁:“你便是說出這麽混賬的話,我也記得青萍馬場那一夜,我們去救江河時的場景。我不信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
李泗:“你養尊處優,你是涼州未來的狼王,趙江河是趙家的少主人,你們都寄托着族人的希望,擁有光明的前途。你們都是大魏的世家郎君,你們當然不理解我是怎麽長大的。
“所有人都在我背後嘀咕,質問我一個血統有問題的庶人,憑什麽能和世家少郎君們玩在一起。大家都說,我運氣好。我不像你們力氣大,我自小體弱多病,我花費很多時間去學武……可是到最後,我得到的評價,仍然是‘是小七喜歡他,大家看在小七的面子上照顧他’吧。原霁,我活在你的影子下。
“你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有多光芒萬丈。你的光,有多……灼燙。我喘不上氣,我嫉妒你都是錯。我在涼州沒有歸屬感,養父母是你給我找的,朋友是你帶給我的,功名是原家可以給也随時可以收回去的……我找不到我的歸屬在哪裏,我找不到我的存在意義!”
原霁怔怔看着李泗眼睛發紅,李泗全身發抖,原霁扣着他衣領的手不由放松。
原霁低聲:“是我做的不好,我會改正……”
李泗慘笑,眼中淚光閃爍。他搖頭:“不,你沒有錯。優秀從來就不是錯,錯的是我,是和我一樣的異族人……身在涼州,血統不純,我們的歸屬,到底在哪裏?我們到底是漠狄人,還是涼州人?若是漠狄人,但我們心向涼州。若是涼州人,我們出身在漠狄。漠狄、涼州……兩邊人都會提防我們。
“我沒有歸屬感。”
原霁腦海中,想到了失蹤的丁野,從涼州軍的追殺中叛逃、被束遠救走的丁野。那時原霁不在,等原霁回來的時候,他沒有見到丁野最後一面,也沒有見過束遠哥。回來彙報的涼州軍,是來向原讓告狀的——
您的貼身侍衛帶走了我們要抓的犯人!我們要看你懲罰你的貼身侍衛!
束遠帶着丁野失蹤了,當然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
原霁此時呆呆看着李泗,他好像明白了老丁一點……原霁啞聲:“歸屬當然在涼州。是原家人做的還不夠好,我、我和二哥……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歸屬感。”
他彎腰,鄭重地抱住李泗的肩。
李泗一僵。
原霁聲音帶哽:“所以,你不要回去漠狄了,不要回去……送死了。不勒将軍親自來捉我,你将我藏起來,你一個人回去……你是去赴死的。我一直在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背叛了我,我帶着懷疑去布置了那麽多陷阱,可我不是針對你……我仍然想帶你回家。”
“李泗,跟我回涼州吧。
“我确定你從未真正背叛涼州,你只是……想用別的方式,找到歸屬感。”
李泗嘲弄:“我想用別的什麽方式?”
原霁擡頭:“你想殺了不勒大将軍……你想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帶着他的人頭,回來涼州。在我夢裏……是我太心亂,沒有早早察覺。是我忽略了你。”
夢中李泗從未背叛,可是直到李泗死,原霁才知道自己的懷疑是錯的。他的好兄弟,用自己的性命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也帶給他沉重的打擊……
現實中,李泗無言。
李泗落淚:“你這麽想麽?你真的相信我麽,你毫無保留地相信我麽?你像相信你二哥那樣……相信我沒有背叛你麽?”
原霁垂目:“以前我沒有,以後我絕不再懷疑你。不要再走了。我們一起殺掉他吧,然後等到趙江河,一起回涼州。”
李泗:“你……弄錯了。”
原霁擡目。
李泗慘笑:“我最開始想殺的,不是不勒大将軍,而是……我的母親,殷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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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白,樹林中,晨曦的風輕輕吹拂,殷三娘的故事也到了尾聲。
她哽咽着面對關幼萱跪下:“女郎,你弄錯了,我的親生兒子……他沒有受到任何威脅,他來漠狄,不是想救我出火海,他是來殺我的。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僞裝得那麽好,僞裝得好像真的愛我,想救自己的生母……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恨我。
“李泗恨我和不勒大将軍,他想殺了我們……他不想讓我們成為他的軟肋,成為日後威脅他的借口。”
殷三娘捂着臉哭泣:“我看出來了,可是我不敢說……我怕不勒殺了李泗。我想回涼州……可我兒子恨我,不想見到我啊!”
“我是他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