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原霁心有餘悸地将茶盞挪遠,他手肘撐在黑髹漆長案上,上身微傾,盯着自己的二哥。
原霁敏銳地追問:“為什麽二哥關心我,咳咳,生不生孩子的事?”
原讓一派儒雅無辜,擡頭嘆道:“你和萱萱年紀小,關伯父又格外關心萱萱的身體。我如此囑咐,不是理所當然麽?”
實則是因為此年代并無名節貞操之類要求,關幼萱即便和原霁和離,之後再嫁也容易。但若是關幼萱有了原家子嗣,那便是原家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關幼萱離開了。
原家太在乎每一個子嗣了。
原霁黑涔涔的眼珠子盯着原讓,判斷原讓是否在哄騙自己。少年的目光如電一般,氣勢強厲。原讓有些撐不住,他側頭咳嗽幾聲,作出虛弱狀。
原霁果然被轉移注意力了:“你上次受的傷還沒養好麽?要不你歇着,你要忙什麽,我幫你吧。”
原讓感慨笑:“我們小七郎長大了,不過我的傷不礙事,寫幾封信而已。你去玩吧。”
原霁低頭瞥向桌案上的幾封信,看到其中一封寫着“劍南道雲麾将軍封嘉雪親啓”。
雲麾将軍封嘉雪。
原霁垂暮,唇角抿了下:雲麾将軍,從三品上的武将官職。
只比原讓低一級。原讓是涼州軍事的最高長官。
原讓順着原霁的目光看到信封上的名字,他頓一頓,試圖挽救一樣試探原霁:“看到嘉雪的名字,你有什麽想法麽?”
原霁擡臉,在二哥期待的目光下,他說:“嫉妒。”
原讓凝視弟弟,無話可說,遂趕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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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在為原家七郎操辦婚禮,致歉信和請帖一路穿山越嶺,由驿站和傳訊鷹前後腳,一同送至益州。
十天前,益州剛收到原家請求和封家聯姻的信件,封家長輩已然點頭。
封嘉雪所在的封家軍駐守劍南道邊郡,常年駐紮益州。
大魏共有三支強大的邊防軍:涼州原家軍,益州封家軍,幽州公孫軍。
三支大軍中,只有益州軍的最高将領,為一女子。
夜半時分,封嘉雪巡查營帳,到一處幾個軍痞子歇着的營帳外,聽到裏面傳來的讨論——
“原霁那小子太混賬了,咱們将軍嫁他,那是下嫁!他還敢琵琶別抱!要我說,封将軍就應該直接沖去涼州,把那小子綁了!”
“咱們将軍表面上看着不動聲色,但畢竟是女兒家,心裏肯定很傷心……”
“咣——”
他們夜間閑話未說完,營帳簾子被人從外一把扯開,正嗑瓜子的軍人抱着槍就警惕站起,卻被來人當胸一腳踹飛。
劈劈啪啪一路後倒,被踹的軍人連着帳中的燈燭、木床等,一同砰然摔地,半天爬不起來。
他的同伴大喝:“什麽人……”
封嘉雪身着赭紅色戰袍,身量修長筆直,她陰沉沉地垂目盯着帳中,兩個軍人連忙爬起來,給她跪下。
封嘉雪開口,聲音低沉帶點兒啞:“杖五十,明日晨練後在所有将士面前做檢讨,做不到就逐出軍營!”
身後跟随的随行官記下:“是!”
眼見這位女将軍轉身就要走,兩個被罰的軍人中其中一人不服,高聲:“我二人為将軍抱不平,将軍為何罰我們!”
封嘉雪回眸。
她身上看不出多少女性柔美特征,她堅硬冷肅,比這裏的每個男兒郎,都更有氣勢。燭火照着她的眉毛和長睫,她淡聲問随行官:“剛來的新兵蛋子?”
随行官點頭:“剛來十天。”
随行官這一次不等将軍發怒,便提前呵斥二人:“我軍中禁止兵卒談論将軍,尤其是将領的私事。将軍饒你們一命,你們還不謝恩!”
封嘉雪沒有再理會身後人啰哩啰嗦的話,她出了營帳門,繼續巡查。身後将士們沉默地跟着她,靜了許久後,随行官才委婉替人求情:“大家都是關心将軍您。您被原家落了面子,大家為您不平。”
封嘉雪:“為我不平最多的都有誰?”
随行官愕然。
封嘉雪回頭望着他們這些将領們,似笑非笑:“封家子弟為我抱不平的最多吧?都想我嫁去涼州,把益州軍讓出來,好讓我那些不成器的兄弟們有出頭的機會。”
衆人低頭,目光躲閃。
封嘉雪微笑:“沒事,別怕,我沒打算跟你們算賬。”
衆人神情剛一松,就見她臉上笑眯眯的,眼中卻沒笑意:“從明日起,加訓兩倍!我是對你們操練太少了,才讓你們有這種關心我私事的閑情逸致。”
衆人震驚哀嚎聲中,封嘉雪揚長而去。
回到自己的軍帳中,封嘉雪便開始四處找原家前後寄來的那幾封信。
她軍務繁忙,若不是今天聽到那幾個新兵多嘴,她都忘了聯姻這回事了。如今有點功夫,封嘉雪将信翻出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從聯姻到抱歉,前後時間相差不過十日。
燭火昏昏搖曳,女将軍的身影映在帳上,随風而忽高忽低。封嘉雪将一身幾十斤重的鐵甲脫去,又滿不在乎地曲起膝蓋。
她低頭拿着匕首,将靴子和自己的腳底板割開。
撕開的靴子混着血肉,沒法再穿,她的腳也畸形可怕,和尋常女郎完全不同。
封嘉雪将這些束縛全都摘去,然後癱倒在身後木板上,手背覆眼。她思量着聯姻的前後反複是何緣故,又好奇原霁那小子,竟然這麽快成親。
封嘉雪喃喃自語:“原讓……原霁……”
她尤記得自己幼時去長安時,和原霁打架的時光。
原讓攔在他們兩個之間,左勸右哄。原霁真幸運,他打架輸了,還有他二哥背他哄他安慰他,他連吃飯都要他二哥喂。
封嘉雪的嫉妒,從頭到尾。
她讨厭原霁!
倏忽這麽多年過去,原霁随他二哥回了涼州,再沒有消息。封嘉雪在益州,成為了獨當一面的女将軍,将同族所有男子穩穩壓一頭……
女郎安靜地睡在榻上,青絲散落,濃黑如雲。到這個時候,封嘉雪才有點兒身為女郎的柔和感。
燭火晃一下,她從榻上一躍而起,咬着筆将長發随意一攏,開始塗抹信件,給涼州回信。
她初時想給原霁寫信,只是狼毫落在紙上,女将軍愣了半天,問自己:“那個‘霁’字怎麽寫來着?他怎麽取這麽複雜的名字?”
封嘉雪試着畫了兩個字,怎麽看都不像“霁”字。她幹脆将兩個字塗黑,換一行重新寫,這一次,是給原讓——
“原二哥,信我已經收到了,也理解你的苦心。有那麽一個混蛋弟弟,二哥你一定很不容易。
“但私情歸私情,二哥如此耍我,我好歹是朝廷封的雲麾将軍,我的面子很重要,也要給我身後的弟兄們一個說法。”
封嘉雪偏過臉,燭光照在她勾起的唇角上,頗有幾分桀骜邪氣。只是寫信,她都能想到原讓無奈的樣子。
封嘉雪獅子大開口:“二哥總要補償我吧?今年朝廷給涼州的糧草,二哥送我一半,我就原諒你們了。不然,我益州軍,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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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三月驚蟄日越來越近。
随着婚期越來越近,整個涼州嚴整以待,氛圍與往日格外不同。然所有人都忙着,原霁這個新婚郎君,卻躲遠開,跑去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去塞上跑馬。
趙江河出塞打仗去了,茫茫綠野一望無盡,只剩下原霁和李泗這對好兄弟。自然,“十步”也在天上跟随着二人,同時自由自在地捕獵。
騎在馬上,李泗側頭看原霁:“你不用去準備婚宴麽?”
原霁側過臉,幾分別扭地慢吞吞:“有什麽好準備的,反正有我二哥。”
李泗:“關小娘子也沒有找你玩?”
原霁立刻:“我不見她!我整日很忙的……哪有婚前不停見面的!”
李泗笑:“你忙着跑馬?”
原霁無言。
少年騎在棕馬上,緩緩走了許久,他回頭:“我真的要成親了……我根本不了解關幼萱,我二哥都沒成親我就要成親了……我還做夢,不停夢她……”
李泗頓一下。
他低聲:“難道你不想成親?要是反悔的話,現在還有機會。不然等你成親當天……你二哥一定會打斷你的腿!”
原霁皺起眉。
諸事虛幻,發展得如此快,快于他的反應。他隐約覺得婚後會和現在不同,到時候,他就不是現在的他了……
“七郎!七郎!”
原霁和李泗在塞上一圈圈跑馬,遠遠的,束翼騎馬來找他,大聲喊:“七郎,五郎……就是你親哥蔣墨來了!他剛來,就跑去找關小娘子了!
“他不安好心!他肯定想拐跑小淑女……”
原霁臉色猛變,調轉馬頭沖下丘陵,和束翼彙合。
李泗茫然:“你這就不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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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望盡,天穹遼闊。
正備嫁的關幼萱迎來了一位貴客。她立在屋外長廊下,鐵馬聲撞如鈴。院門口的少年郎君垂臉對她笑時,她目中浮起驚豔色。
據說此人叫蔣墨,是原霁的親哥哥。但是在此之前關幼萱從來沒聽過。
而這位“公子墨”,是長安第一美人。
名不虛傳。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