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離觞(二)
“當初,不知有多少個夜晚,皇上前去見你母親。偃大将軍常年在外征戰,其間不過回來一、兩次,這便有了你偃珺遲?”
“珺玉公主協助太子有功,實是女中典範,賜天家姓以示皇恩……”
她不信皇後的話,即使有過懷疑,卻從來不信。謝玄命她與謝馻同行便是要在事成後為她賜姓麽?幼時,他封她為公主,未及笄便有“珺玉”的封號,不必去各宮請安,連皇後發話,她也可以頂撞。如今他又賜給她世上最尊貴的姓氏,她還真是比生來便有着“謝”姓的公主更加受寵!只是,她分明覺得謝玄是別有用意。
偃珺遲望着身旁的謝弘,眼眸之中是無盡痛楚,仿若天地崩塌,世界覆滅,曾經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幻影,美好卻不得不灰飛煙滅。
謝弘面色鐵青,手握成拳,指甲已深深的掐入了掌心。他可以不違逆父皇之意,讓皇兄揚名立威,将兵權上交,甚至連才将那天子令上對他一直以來為收服衛、楚的所作所為只字不提也不怨責。塵世浮生,起起落落,他從不懼怕,因在寧安寺時,她說過會一路陪着他,看盡萬裏江山,江山如畫。
而她若成了謝珺遲……
謝馻已慘白着臉,咳出一團鮮血。
而因這天子令,關于偃珺遲與謝馻、謝弘的傳言漸漸消匿,說他們一路相依扶持,不過只是兄妹情深。而天子與珺玉公主母親的關系卻在世人心中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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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都下了幾場春雨,細細密密,纏綿不絕。謝馻一病不起,謝弘領謝馻之命處理衛、楚未盡事宜。偃珺遲不願時時守在謝馻身邊,只下了方子,讓下人們去伺候。她自己的箭傷并未痊愈,身子反比前幾日虛弱,也時常昏睡。醒時,她便站在廊上看雨。
她昏睡時偶爾覺着有人握着她的手,撫着她的臉,順着她的長發。她看雨時,偶爾會見謝弘一身戰甲從雨中走來,不說話,又将她抱回榻上歇着。然後坐在她的對面,默默地看她半晌,最後會笑:“你要一直好好歇着,長胖些才好。”
有一日她醒後,聽說楚軍中有數百人鬧事毆打,謝弘喝令不止,赤手空拳與他們打在一起,說他們技藝不精,不思進取,只知內讧,若與他文、武相拼能勝者,他們才算是有真本事,否則當勤加練兵才是保家衛國的好漢。聽說那一場架打了一天一夜,沒有人能勝過他的。偃珺遲站在回廊上,他從雨中走過,抱着她不放。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全沒了往日的俊逸。她聞着他身上的一股酒氣,手撫上他的臉,有些心疼,“和軍士們打架,哪有天家皇子的樣子?”他搖頭,笑:“傻丫頭,你不知你……二哥我是如何的英勇……能打架可是男人的本事!”
再次昏睡中,她聽人焦急地喚着“珺兒”,還有人喚着“珺遲”。她笑着應了,他們卻似乎沒有聽見。因為那兩個聲音吵了起來,似乎還要動手。她有些急了,天朝的太子與二殿下打架,傳出去了,不是讓人笑話麽?
而任憑她如何着急,那兩個聲音吵得愈加厲害。一個聲音說:“這顏色如此豔俗有什麽好的?”另一個聲音咳嗽了幾聲,反駁:“你那顏色死氣沉沉的,更是難看!”“皇兄怎可把珺兒比作你身邊的那些美人?妖妖豔豔的不成人樣!”“二弟莫不是嫉妒?那些美人都送你好了!”“皇兄卧病多年,還是留着好生消受吧!”“看來二弟深知其中樂事?你我兄弟有福同享,送你也無妨。”“是,美人恩,難消受,皇兄獨自好生體會。”
偃珺遲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們都在說些什麽?她緩緩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你們在做什麽?”
謝弘與謝馻同時住嘴。再看兩人,已是面紅耳赤,一人手中拿着一匹錦緞。謝馻氣力不濟,謝弘先道:“楚錦是當世極品,我們在為你選錦緞呢。”謝馻點頭。
偃珺遲看了兩人一眼,問:“如此,這和美人恩有什麽關系?看你們都為她們快打起來了!”
兩人頓時啞然,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
偃珺遲揉了揉額頭,對兩人道:“楚錦是極好之物,我自選一段,你們也選一匹吧,我為你們一人縫一件衣裳。”
兩人都有些受寵若驚,卻又有些失落。
謝馻不願走,卻有奴仆來報,有兩名美人争風吃醋,要大打出手。謝馻為難地看着偃珺遲,解釋道:“昨夜有些乏力,喚了一人來伺候,平日都是侍女……”他這一說,又覺不妥,索性頓住,看了謝弘一眼,囑咐道:“衛、楚還有未盡之事,你也莫要偷懶!”
謝弘待謝馻走後,略有不滿地道:“傷未愈,縫什麽衣裳?更何況還是兩件?”
偃珺遲想着才将聽到的話,有些愣神,又脈脈看着臉上還帶着瘀傷的謝弘,輕聲道:“你們都是兄長,我不能偏心。”
謝弘心中一窒,将她緊緊抱進懷中,想說什麽卻終無法開口。
夜裏,偃珺遲的精神似乎好了起來,點着燈,細細地縫着謝馻選的錦緞。她看了一眼放在另一旁的素白楚錦,更加緊了手上的動作。謝馻不料她一夜便縫好了,欣喜得當場就要更衣。謝弘把他轟了出去,委屈地問:“珺兒,我的呢?”
偃珺遲又拿起了那段白錦,笑道:“我這就做。”
謝弘卻将那錦緞奪了過來,将她抱上榻歇息。謝弘像兒時那般守在偃珺遲身邊,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偃珺遲确也累了,含笑入睡。
夜裏,偃珺遲醒時,正躺在一人懷中。她想推開那個懷抱,卻又不舍。若是這樣的他們被人瞧見,定會被人唾棄的。她輕輕地喚:“二哥。”無人應,她便喚:“阿弘。”
身後的人動了動,似乎是“嗯”了一聲,卻再無反應。偃珺遲睜着眼,再也無法睡着。她自言自語:“以後你就真是我二哥了麽?”
她曾對皇後說:“我心純淨,又何必在乎世俗規矩?”皇後大聲斥責:“你能說出不在乎世俗規矩,當真要做讓全天下都唾棄的人?”“弘兒是你最親的人,你更不可讓他成為天下世人的笑柄。更何況,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誰能予誰一生一世?真是可笑!你不過年少無知,才能說出那些不痛不癢的話來。皇家哪一個的事不是天下事?你是想毀了你自己,還是想毀了他?”
室內燈火昏暗,偃珺遲愣愣地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燭火。
身後的人突然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溫熱的氣息撲打在她臉上,溫溫癢癢,極是暧昧。
“睡醒了麽?”謝弘懶懶的聲音傳來,姿勢卻絲毫沒動。
那一聲問,一如既往的溫柔。偃珺遲胸口起伏不平,支支吾吾地問:“你怎麽能睡這裏?”
謝弘微微張眼,捧起她的臉,見她一臉悵然,雙眼迷惘,他的一只手順着她的臉頰輕輕撫摸,笑中帶澀:“楚、衛軍心,不是輕易能收攏的。父皇要統領楚軍,楚軍必須忠貞不二。皇兄更将衛軍更名為‘神護軍’護衛生命安危,更要死忠。我那日與軍兵打了一架,明日還得去一趟。珺兒,我也是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偃珺遲不安地推了推他,他這才翻過身,讓她枕着他的手臂。偃珺遲仍是不安。他終于說道:“你幼時便喜歡往我懷裏鑽。即使是兄妹,我們也可以這樣。”
謝弘忽然在她額上一吻,然後抽身離開。偃珺遲撫摸着他剛剛吻過的地方,眼睛突然就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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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山花燦爛,草木蔥郁。偃珺遲戴了面紗,站在山頭,看山谷之中三軍練陣,針鋒相對。謝玄下了旨意讓謝弘留楚,先整頓三軍,無诏不可回天都。謝馻亦需巡視楚國周邊之國,以天子之名切切實實了解各國民生。而她卻得先行回天都。偃珺遲請命為謝馻尋良藥,以使謝馻之病痊愈,謝玄猶豫許久,還是準了。
偃珺遲不知謝玄此舉又是何意,是信不過他這兩個兒子,還是有意讓他們歷練?只是,她再不願回宮。而他那句“即使是兄妹,我們也可以這樣”又讓她不得不離開。
那日謝馻從陳國回到楚國,終于與謝弘打了一場。他們一人一拳,只打對方的臉,卻都不避讓。而謝馻力氣不濟,自然傷得更慘。偃珺遲勸阻,問起原因,他們只說切磋武藝。後來謝馻對偃珺遲說:“你為我試藥,為我擋箭,又為我尋藥而離開,終有一日我會留你在身邊。”
偃珺遲想說那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謝弘,而她卻終不能說。
三軍之中,那人站在萬人中央,揮劍喝令,英武無雙。偃珺遲從馬背上取下一壺酒,飲下一口,将酒壺抛向空中,再看一眼那人,毅然跨上馬,一聲“駕”,一人一馬絕塵而去。
一壺酒飲,一席離觞。
謝弘擡頭,看到夏風掀起的面紗下那張絕麗的容顏,不知何時再見。而他那件衣裳,她一直沒有縫完。那會是他永遠的念想麽?珺兒,珍重!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完,第一卷完。今晚或明天會開始寫第二卷。那個
發了5萬字了,大家可以去看看,這篇文的前面改了很多很多次,是我一直想寫,而且在寫的文(就是筆力不夠)。呵呵,可能大家不知道,當初寫《飛花》卻是個意外,只寫了個前傳。但是,開了頭我就得寫完。但是,還是想讓大家看看我改了許多次的《一樽還酹江月》,謝謝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