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程非池眼中的那潭平靜的湖水猛地翻湧了下。
這些年他從未花時間細想過去,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就沒打算回頭,回憶于他來說不過徒增煩惱。
回國後接觸到的人和事,也沒有能勾起他塵封的念想。包括重逢後的葉欽,戰戰兢兢,謹小慎微,跟從前判若兩人,仿佛把盛開過的所有鋒芒都收了起來。
對于這樣的狀态,程非池反倒覺得放心。然而在聽到葉欽說要追他的同時,這份脆薄如紙的安全感陡然被擊破,洶湧的潮水将他刻意埋藏的往事悉數卷起,鋪開在眼前。
秋風蕭瑟的傍晚,空蕩蕩的教室,飄在空氣中的飯菜香,還有頂着明媚笑臉說要追他的少年。當時的葉欽無懼無畏,眼中盛滿光芒,耀眼得讓人分不清哪些是頭頂的燈光倒映其中,又有哪些是自他瞳孔中迸射而出。
就是這光,牽引着他一步步靠近,一點點沉淪,最後又被一錘擊破,醒來後痛不欲生。
時隔多年,心髒再次産生類似刺痛的感覺,是觸景傷懷又或是餘韻殘留在當下都不那麽重要,程非池收回視線,焦距落在虛空的任意一點,穩住心神後道:“你回去吧。”
笑容在臉上僵了一瞬,葉欽知道這等同于拒絕,但他并沒有因此受打擊,再次提起嘴角保持微笑:“現在好晚啦,我能不能在這兒住一晚啊?”
程非池沒答話,搭在門框上的指腹因用力微微泛白。
葉欽再接再厲地追着道:“我現在會做家務了,掃地洗衣服都可以,我還會煎雞蛋,你想吃什麽我都可以學,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不用了,我這裏不需要人照顧。”
“怕被人知道嗎?你放心,到外面我也不會亂說,我來的時候很小心的,不會……”
“別人怎麽說我不在意。”程非池打斷他的話,“該在哪裏就回哪裏去,以後不要再來了。”
說完就退回衛生間裏,關上門,将葉欽擋在外面。
葉欽到嘴邊的話沒來得及說,臉險些撞門上。
他心想程非池或許需要消化的時間,按捺住闖進去的沖動,回到餐廳給桌上的花噴了噴水,沖衛生間方向說了聲“那我先走了”,最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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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的星星疊得癟癟的,有些委屈,字跡卻是端正飽滿,裏面寫着: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盛夏酷暑,烈日當頭,葉欽三天兩頭往花園酒店跑,實際上并不清閑。男三的戲份臨近收尾,鄭悅月又給他接了兩個當地的雜志拍攝,在這節骨眼上,還有朋友探班來訪。
廖逸方是提前約好的,宋珝是先斬後奏飛機降落在S市才給他打電話。兩人湊巧地坐了同一班飛機,還正好是鄰座,因捧着同一本書在飛機上聊起來,到了地方發現去同一個地方,又相談甚歡地聊了一路。
到了蒼泉山上,發現找的居然也是同一個人,兩人大呼緣分奇妙的同時暢所欲言了一整個下午,弄得葉欽恍惚以為自己是一縷無色無味空氣,被無視了個徹底。
不過正好樂得忙裏偷閑,抱着手機給程非池發冷笑話。
他自己剛放話說要追人,起初的誠意尤為重要。可他知道的追人手段無非從前用過的那些,當年挺管用,放在現在興許也能起效果。
不讓他進門,發短信總可以吧?
“有一天,女娲一邊捏泥人一邊笑,盤古不解地問她在笑什麽,女娲說:‘做人吶,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葉欽邊打字邊念念有詞,把一旁讨論學術的兩人吸引過來,意外地又解鎖一個新共同點——笑點奇低。
當兩人再次為“小明和小紅在後山碰頭然後他們就腦震蕩了”笑得前仰後合時,葉欽依然沒有收到程非池的回複。他不敢發太多,怕打擾程非池工作,每條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看廖逸方和宋珝的反應就知道。
因此得不到回應便讓人尤為失望。程非池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用行動說拒絕,葉欽想把當年的事說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尋不到合适的機會。
況且就算他得到機會說了,程非池也不見得信。那些事他都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早在心底長得盤根錯節,根本無法用只字片語輕易帶過。
六年前第一次追求之路就算不上順坦,這次更是開啓了高難度模式,還是單機的,系統跟程非池一樣鐵面無私,讓本來就手笨口拙的葉欽更加摸不着門道。
在廖逸方和宋珝的歡笑聲中,葉欽長嘆一口氣。
把兩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安排在離劇組最近的民宿裏,廖逸方驚奇地問這邊怎麽這麽冷清,不是應該有粉絲來追星嗎?
葉欽告訴他劇組對外保密,而且這山屬于景區,大部分地方都被劇組包了,那些後援會啊前線啊什麽的也都守規矩,不會随便透露偶像的行蹤,不然這麽點大的地方根本經不住粉絲鬧騰。
廖逸方點頭表示理解,随後說:“我在微博上認識一個朋友,是你的粉絲,叫‘軟哥不是鐵妹’,你認識嗎?”
經他提醒,葉欽才想起來自己的粉絲有個稱號叫“軟妹”,這蠢得要命的微博名已然把皮下的身份暴露無遺,葉欽看着廖逸方對那個軟妹十分友好的樣子不禁稱奇,心想周封還挺有兩下子。
廖逸方這次又是為了什麽學術研讨會來S市,來蒼泉山只是順便。葉欽收下他和宋珝帶來的零食大禮包,走到民宿回廊拐角,碰上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噓——”周封拉着他到角落,視線還落在後面,朝廖逸方的房間方向瞅,“那小子什麽來歷能不能把他趕走瞅他那樣就是看上我們家圓圓了我靠!”
那小子指的是宋栩。
葉欽反應半天才接受了眼前這個人确實是周封的事實:“你怎麽來了?不上班嗎?”
“請假的,回去要連上半個月夜班。”周封急道,“幸好我跟來了吧,不然媳婦兒怎麽給人騙走的都不知道。”
葉欽:“……宋珝是直男。”
周封看着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指自己鼻子:“我以前不是直男?你不是直男?現在還不是彎得明明白白?”
……這麽說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在周封的唆使下,葉欽返回去敲開廖逸方的房間門,以“哥有事跟你說”為借口,把在他那兒玩的宋珝叫了出來,然後幫人幫到底,以“你最近胖了月月姐叫我帶你一起減肥”為理由,拉着宋珝跟他一起繞着民宿跑了十圈。
跑完宋珝生無可戀,回自己屋洗澡睡覺,葉欽休息一會兒準備回去,沒走兩步,在空蕩蕩的民宿庭院裏看到兩個人。
廖逸方拎着行李走在前面,步子邁的很急,被個高腿長的周封在兩步追上,抓到人就擁在懷裏,行李應聲落地。
廖逸方起初掙紮得厲害,後來周封不知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麽,原本錘他後背的手漸漸不動了,一陣模糊的嘤咛聲後,籠罩在樹影下的兩個人緊貼在一起,仿佛融為一體。
從葉欽這個角度,能看到廖逸方抱着周封的手臂,還有周封微微垂低的頭。
他們在接吻。
葉欽屏住呼吸,走到民宿的籬笆牆外面,才将別着的一口氣呼出來。他看着頭頂的一輪圓月,心中頗有功德圓滿之感,恨不得給他們倆鳴鞭放炮,擺上百十來桌酒席……如果他有錢的話。
許久未有過如此輕松開懷的時刻,回劇組的腳步都格外輕快,仿佛借此看到零星的一點希望,能順利把哥哥追回來的希望。
次日原本打算親自送他們倆去機場,起床接到廖逸方的電話,說臨時有事提前走了,等他回首都再聚。
過一會兒接到周封的,他火急火燎的說要去追人,葉欽這才曉得他倆昨天沒談攏,吻是強吻,廖逸方究竟有幾分動容沒人知道。周封兀自認為這是革命性的一大步,跟葉欽說話也是眉飛色舞喜氣洋洋,渾然沒了先前進度不如他時的頹喪。
周封着急追人,葉欽便沒拉着他多說。回去拍戲忙起來也沒顧上問,等到晚上拿起手機,周封已經心有靈犀地知道他想問什麽,主動在電話裏說:“其實我也沒幹啥,他不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嗎,我就把工資卡、車鑰匙、房産證那些身上值點錢的東西都給他了。”
葉欽咋舌:“班長收了?”
“那倒沒有。他不肯收,讓我拿給別人去,讓我滾得越遠越好,我說‘你在這兒我能去哪兒啊’,他就站起來收拾東西,往外跑,我就追,邊追邊說‘我愛你’。”
聽到這裏,葉欽就确認他跟周封沒法使同一招了。這話他要是對程非池說,迎接他的就不是吻了,而是冷冰冰的門板。
“班長還是心軟啊。”葉欽感嘆道。
“可不是嗎?”周封還沉浸在喜悅中,“虧我臉皮夠厚,樓底可不是誰都能蹲得住的,上回執行任務受傷了,我打着石膏在他家樓下蹲着,他起床開窗就能看到我,你說他能不心疼嗎?”
能啊,程非池就能。這事兒要是換做他,能面無表情地把人送到醫院,然後調頭就走。
想到這裏,葉欽竟不知該為程非池對誰都同樣态度的秉公無私感到失落,還是該為自己總是形容狼狽地出現在他面前,所以争取到不少相處的機會而慶幸。
電話那頭的周封還在總結經驗:“反正你牢記八個字,投其所好,想啥說啥,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真心一定能換來真心。”頓了頓,疑惑道,“欸,這話好像是你告訴我的?”
理論知識紮實得能寫一部追人寶典的葉欽,在拍攝還剩最後三天的時候再次抽空去了趟花園酒店。
專用電梯的密碼沒改,進門的密碼改了。
這完全在葉欽的意料之中。電梯密碼是程非池親口告訴他的,房間密碼則是他未經過主人同意私自猜的,若不是因為他屢次不請自來,把這兒當自己家,程非池大概不會花時間去重設密碼。
高中那會兒,程非池的第一支智能手機就沒設密碼,葉欽多次提醒他不安全,讓他還是設一個的好,他也沒設。
後來有一次葉欽趁他看書,偷偷給他弄了自己的真實生日作為密碼,想着如果他解開,就順便告訴他之前的生日是騙他的,只是為了吸引他的關注撒的小謊。
誰知程非池怎麽猜都不尋到點子上,把12月22日當做他的生日試了無數遍,手機都弄得自動上鎖了。
當時葉欽還笑他傻,并沒有把這份沉甸甸的信任放在心上。現在卻是求而不得,知道找回這份信任才能讓程非池信他的話,可去哪裏找、怎麽找卻毫無頭緒。
程非池從來都是坦蕩磊落,沒有什麽需要隐瞞的,跟自己千般撒謊萬般躲藏,從根本上就天差地別。
這個念頭不由得又逼着葉欽正視他與程非池之間的差距。他們不般配,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從來就不般配,任誰看了都不會認為他們适合成為戀人。
程非池今天回來得依舊很晚,下電梯後往前走兩步,和蹲在門口的葉欽碰個正着。
雖然臉上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但葉欽能從他頓住半秒的腳步看出他心裏并不是全然無波動。
厚着臉皮跟進屋,沒找到拖鞋就光腳踩在地板上,走路靜悄悄的沒聲音,嘴上卻一刻沒閑。
“吃晚飯了嗎?”
“要不要喝茶?”
“看哪本書,我幫你拿。”
“我給你發的短信……你收到了嗎?”
葉欽依舊追在他屁股後面拉東扯西,程非池依舊不言不語,用沉默代替拒絕。
在聽到最後一個問題,他還是給了點反應,把杯子放在桌上,視線依舊落在書本裏,說:“那個手機號已經不用了。”
過了許久,葉欽遲鈍地應道:“哦、哦。”
喝完茶洗過澡,平靜又延續了約莫半小時,最後的逐客令由緊閉的房門代為下達。
葉欽看着緊閉的房門,鼓起勇氣問:“那……那你現在用的號碼可以告訴我嗎?”
裏面的人沒有回應,只将燈關掉,收走門縫下漏出的最後一點光線。
葉欽又站了一會兒,在門口貼着牆蹲了下來。
他覺得自己像個耍賴皮的,仗着程非池不會趕他走,就不要臉地賴在這兒。
可他還有話沒說,他不能走。
“我知道……知道你還生我的氣。”葉欽醞釀片刻,開口道,“以前那些事,是我腦子不清醒,是我混蛋,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行。如果還是不解氣,把我從前做的那些混賬事還給我,怎麽笑話我、挖苦我都可以,再也不要……不要對我這麽好了。”
最後一句葉欽說得艱難,沒人知道他有多怕面對程非池的冷漠無視,也正因為太害怕,從前讓他恐懼至極的黑暗也變得沒那麽難捱,甚至還能轉化為他奮不顧身的勇氣。
“我是真心想追你。不圖別的,真的,什麽都不圖……”說着聲音就小了下去,又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我喜歡你。”
剛才那遍說磕巴了,葉欽又認真重複一遍:“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好看,不是因為你有錢,因為你是程非池,只因為你是程非池,我喜歡你。”
“以前我又蠢又壞,以為……以為你會永遠待在我身邊,永遠不會走,我那麽壞,還想把你捆在身邊,我太壞了……”打好的腹稿亂成一團,葉欽索性自由發揮,這樣的機會說不定只有這麽一次,他擡起頭,盡量讓聲音清晰,“現在不會了,我會對你好,讓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像從前一樣,不,比從前還要開心。我也會努力工作,不會給你添麻煩,你做什麽都不用再為我考慮,我已經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那天送走顏虹後,葉欽一個人在這個空曠的套房裏從天亮坐到天黑,跟現在一樣沒開燈,坐在冰涼地板上。
他逼着自己在這片黑暗寂靜中想清楚,到底是走還是留,走的話就別再回來,留下的話就再也不能放手。
繼續和放棄之間的選擇總是如此艱難,顏虹說的那些也确實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并成功地讓他産生了退縮的念頭。
在旁人看來,程非池現在過得很好,有車有房,父母健在,不僅擁有優越的生活環境,出入的場所、來往的人都是與他相匹配的,自己的出現說不定真如顏虹說的那樣,會将他再次拉回泥潭中。
可誰都沒有問問程非池,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于他來說,到底哪裏才是深淵沼澤。
葉欽所認識的程非池,不懼孤苦無依,也不怕颠沛流離,他怕的只有被利用、被欺騙,以及借着種種冠冕堂皇的緣由逼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
當年程非池寧願放棄前程也要跟自己在一起,沒有過哪怕一秒的猶豫,因為這是他的選擇,就算前路坎坷,障礙重重,他都充滿信心,在那樣辛苦忙碌的生活下,笑容中都透露着發自內心的愉悅。
顏虹以為他是為了家中複雜的關系和未蔔的前程而郁郁寡歡,只有葉欽知道,如今他冷漠的面孔,睡夢中都無法舒展的眉,皆是因為選擇了一條看似平順卻截然陌生的路。旁人只看到他走得多快,飛得多高,卻沒有人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而逼他做這個選擇的始作俑者正是葉欽自己。因為他幼稚不懂事,燦爛蓬勃的希望變成無邊無際的絕望,程非池拼盡全力捍衛的那份年少懵懂的愛情也被他親手葬送。
想到這裏,葉欽咬住嘴唇,把臉埋在雙膝中,眼睛發酸,又想哭了。
那天他一個人坐在這裏哭了個痛快,他任由眼淚源源不斷落下,咬着牙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準再哭了。他希望今後程非池見到的每一個他,都如少年時那般熱情洋溢,勇敢無畏。
唯一的不同是,這次的熱情如清晨的陽光般純淨明朗,不摻一丁點雜質。他想做回程非池的小太陽,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小太陽。
葉欽狠狠咽了口唾沫,按捺住漫上眼眶的濕意,放大心中那一星半點的勇氣,讓它擠走那些蠢蠢欲動的膽怯和不自信。
他面向那扇緊閉的門,握緊胸口的戒指,将壓在心中許久的話說了出來:“我再也不會騙你了……哥哥。”
他相信自己能給程非池帶去快樂。
這是無論多麽漫長的歲月、多少次疾風驟雨都打不散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