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這五年間,也不是沒在酒桌上遇到過舊相識。
葉欽年紀不大,還沒來得及踏足商圈家裏就破産了,葉錦祥卻是實打實的生意人,在父子關系還沒有那麽糟糕的時候,他也曾帶着兒子四處應酬,美其名曰“見見世面”。
在首都時,葉欽就因為這張熟臉被酒桌上的老板認出來過,哪怕記不得他的長相,聽到名字也能回憶起兩三分。互通姓名後便是中年老板們的感慨時間,從“想當年”扯到自己的豐功偉績,再用葉家的落敗襯托創業的艱難不易,最後遞出一張名片,以一句“有困難找叔叔”作為收尾。
起初面對這種情況,葉欽只覺得尴尬難堪,後來次數多了,臉皮厚了,便可以做到左耳進右耳出,你說你的我吃我的。
情況還能更糟糕嗎?或許能,但這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了,把眼下的日子過好才是他的目标。
是以面對昔日一塊兒喝酒打牌幹壞事的朋友,葉欽并沒有多不自在,敬酒間隙兩人目光對上,還沖劉揚帆擠擠眼睛,笑了一笑。
倒是劉揚帆不太适應這場面,避着視線不跟葉欽過多接觸。
酒過三巡後,葉欽吃飽喝足去洗手間放松一下,出來在門口撞上老朋友,第一反應是左右張望:“你先走,別讓人看到了瞎……”
“阿欽。”劉揚帆卻喊他名字,“好久不見。”
酒席還沒散,兩人就先在洗手間門口聊了幾句。
得知劉揚帆這次來S市是來考察家裏新投資的娛樂公司,葉欽笑道:“國內房地産勢頭好着呢,不過多拓展業務也好,娛樂産業發展前景也不錯。”
劉揚帆一身正裝,收斂了從前的纨绔氣質,看着比上學的時候穩重不少。他還記着從前的事,說着說着便調轉話鋒:“當年,不是我不幫你,我爸他……”
葉欽知道他要說什麽,不着痕跡地打斷:“好啦好啦,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還提它幹嘛?你別瞎攬責任,我們家的問題,本來就該關起門來自己解決,不關別人的事。”
見葉欽豁達開朗,劉揚帆稍稍松了口氣,終于放開了些:“你在這裏拍戲?”
“是啊,李導的戲,演今天的東道主劉雨卿的弟弟。”
他說得輕巧,劉揚帆卻沒法輕松對待。葉欽從前是什麽樣的,沒人比他更清楚,雖談不上嚣張跋扈,高傲張揚卻是寫在臉上的,哪怕當年來找他借錢,也沒有露出一點潦倒的姿态,挺直腰杆梗着脖子說:“不出三個月,一定如數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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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葉欽圓滑無棱角,笑盈盈的樣子也讓人瞧不進心底,一身傲骨不知是折斷了還是藏了起來,令人不勝唏噓的同時,還催生出了點其他從前未曾有過的古怪念頭。
“你現在單身?”劉揚帆問。
“啊?是啊,你這麽問好像娛樂頻道的記者啊哈哈哈。”
“什麽時候回首都?”
葉欽想了想:“就這個月底吧,拍完就回去。幹嘛,要請我吃飯?叫上周封一起啊。”
劉揚帆沒接茬,自顧自說:“我在城東有個空着的住處,家具電器什麽都有,裝修也算豪華。”
這話似乎只說了一半,葉欽懵了片刻,說:“我有宿舍住。”
“從前身不由己,現在我爸管不着我了。” 劉揚帆眯起眼睛,有些傲慢地說,“與其在娛樂圈這麽混着,不如跟着我吧。”
葉欽還是摸不着頭腦,連連擺手說:“我不行我不行,做生意我不行的,一言不合我這暴脾氣就得跟人打起來,你找跟班也別找我這樣的。”
劉揚帆從他這舉動中找到點過去的影子,不由得笑了:“不是讓你跟着我做生意,你在那兒住着,跟以前在我們家會所裏一樣,只管吃喝拉撒睡,我養着你。”
散席後,葉欽倉皇逃離現場。
人在娛樂圈,混亂肮髒的事見得不算少,身邊就有賀函崧這樣一路靠金主上位的典型例子。出道至今提過要包養他的人也有那麽幾個,連經紀人鄭悅月都建議他不如走個捷徑,大家各取所需,不要把這事想象得太可怕。
然而即便葉欽了解并适應了這一套,也從未想過“我把你當兄弟你卻想睡我”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坐在車上,他拿出手機開前置攝像頭當鏡子照,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橫豎也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跟從前分明沒區別。
劉揚帆一定是看自己過得慘,一時同情心發作,加上喝了點酒,腦子不清醒。
一定是這樣。
睡了一覺,葉欽就把這事放到腦後。昨天的閑聊連敘舊都算不上,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和劉揚帆的地位差距,別說玩到一起了,再多說兩句都要尴尬冷場。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年幾個小屁孩的共同語言無非吃喝玩樂瞎搗蛋,湊到一塊兒也沒幹過什麽好事,不過是擁有相似的出身背景,臭味相投罷了。
想起曾在那幫狐朋狗友跟前一再貶低踐踏程非池,葉欽就恨不能穿越回過去,一個巴掌把自己打醒。
就算當時他之所以會說出那些蠢話不乏他們幾個的推波助瀾,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自大狂妄,不懂珍惜,傷害了程非池,如今自己也遭到反噬,所以誰都怨不得。
經過五年的風吹雨打,葉欽不僅遇事極容易想開,還迅速打起精神,抽空在片場把昨天沒來得及做的幾顆星星補上,內書:昨天太忙了,還是想哥哥的一天。
今天依舊忙碌,男三的戲份到了緊要關頭,有一場女主為了追尋男主的腳步亦然下山的戲,男三作為弟弟舍不得姐姐,沿着山路邊追邊哭。
葉欽入行前後都沒有受過演技方面的訓練,哭戲尤其不拿手,來回跑了幾次也沒擠出眼淚,以為要挨罵了,執行導演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瓶眼藥水:“來,滴幾滴含着,跑兩步再眨眼擠出來,到時候我給你手勢。”
葉欽受寵若驚,先前女二哭戲下不來眼淚都沒這待遇,硬生生被導演給罵哭的。
他還以為導演今天心情好,越往後越發覺出不對勁。在接過平時對他這個十八線愛答不理的劇組生活助理送來的冰水和小電扇後,葉欽終于得出結論——今天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對他的态度都變得比之前好了。
早上到地方跟大家打招呼,幾乎所有人都擡頭微笑向他行注目禮;拍戲中途汗流浃背有人麻利地上來遞毛巾,并将電風扇固定方向朝着他吹;連中午放飯都不用他擠破頭去搶,下了戲就有人給他擺在桌上,附帶一份進組後一次都沒喝到過的紫菜蛋湯。
可是為什麽呢?總不能是突然集體良心發現吧?
把湯底剩下的幾片紫菜嚼完的葉欽百思不解,想去問小芸,轉一圈沒找到人,剛想打電話給周封吹個牛解解悶,劉雨卿從專供主演使用的休息室窗戶裏招手喊他:“弟弟,進來吹空調。”
葉欽就去了,順手帶了一瓶上午生活助理給的橙汁。
“哎呀來就來呗,還帶什麽東西。”劉雨卿笑着喊他坐,把桌上的一盆車厘子推到他跟前,“來嘗嘗,剛從山下送上來的。”
蒼泉山交通不便,新鮮水果的珍貴程度可想而知。葉欽在劇組低調慣了,哪敢吃女主角的東西,推說自己車厘子過敏,劉雨卿笑得直打跌,說從未聽說過這麽稀罕的富貴病。
休息室地方不大,用布簾分成幾個小隔間。隔壁就是男主休息的地方,劉雨卿挪了挪椅子,湊到葉欽跟前,壓低聲音道:“你怕什麽呀,姐姐難不成把你吃了?拍戲的時候也是,擡頭挺胸硬氣點兒,不然他們還都當你軟柿子捏。”
葉欽心道我就是好欺負啊,他們不捏我捏誰?
看他一臉懵逼的小模樣,劉雨卿又忍不住笑了。兩人戲裏演親密無間的姐弟,她對葉欽自是有幾分疼愛,捏起一個又大又紅的車厘子送到他嘴邊:“來,吃吧,姐姐不告訴你家金主大大。”
整個下午,葉欽的心思都不在拍戲上,中途休息也抱着手機多方聯系,一刻也不閑。
莫名其妙多了個金主,換做誰能坐得住?
昨天他和劉揚帆的對話不知被誰聽了去,還傳播得這麽快,若不是圈裏在這方面有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家哪怕都心知肚明也不會随便暴給媒體,現在怕是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也不見得,畢竟他不紅,這個料白送估計都沒有媒體願意花時間寫通稿。
但還是要盡快解決,這種事情被人誤會可麻煩得很,以後一傳十十傳百,再想解釋都說不清了。
鄭悅月聽他說了原委,和他意見相左:“既然傳開了,就由着它去吧。反正他們想知道的并不是真相,只是聽個刺激圖個樂。而且你和他是老朋友,他也确實對你動了心思,這事就算不上誤傳,到時候就算有人較真,你也站得住腳,現在借着這層關系撈點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道理葉欽都懂,可他邁不過心裏這道坎。況且這還是在S市的地界上,萬一讓程非池知道了……葉欽簡直不敢往下想,用雪上加霜來形容都不及這形勢嚴峻程度的萬分之一。
見他堅持,鄭悅月怒其不争地嘆了口氣,說:“你出面解釋只能是越抹越黑,現在想制止謠言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劉總那邊說句話,撇清你們兩人的關系。雖然別人也不見得全信,總比你勢單力薄站出來的強。”
葉欽立刻聯系周封要來劉揚帆的聯系方式。
劉揚帆還在S市,說在忙,約他明天見面談,地點定在市中心的某會所,葉欽曾去過的那家。
畢竟是老朋友,葉欽沒有設防,因着有求于人,為表誠意還咬牙買了兩瓶昂貴的紅酒,進會所時被門口的保安攔住好一番檢查。沒人下樓接應,他只好在門口等着,等到裏面的的服務生跟樓上确認過,才放他進去。
對于這樣不禮貌的對待,葉欽也沒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趕緊把事情解決。
到地方敲門,有人開門他便進去,誰知剛邁進去兩步,擡眼一瞧屋裏,就定住沒法往前走了。
他料到這裏不止劉揚帆一個人,卻沒想到他也在。
“來了來了,總算來了。”湯崇在這種場面下永遠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裝模作樣地到門口迎葉欽,看到他手上拿的東西,咋舌道,“喲,大明星破費了,為讨好新老板可不容易,這得花掉你拍半部戲的錢呢吧?”
周圍有人哄笑,情形跟上次在這裏的另一個包廂裏差不多,葉欽本可坦然面對,可他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燒,只想奪門而逃。
因為程非池也在這裏。進門後的第一眼,葉欽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想來也是,他們上流社會的交際,來回不過這幾個豪門少爺,他之前哪來的自信認為程非池會和自己站在一邊,從而疏遠他眼中的“小人”湯崇之流?
現下他的老朋友劉揚帆捧着酒杯悶不吭聲的默認态度也足以說明一切,“包養”什麽的也只是信口一說,正所謂本性難移,這種事從前就幹過不少。
何止是劉揚帆。葉欽想到自己從前也曾置身于其中,仗着自己家裏有幾個錢胡作非為,現在位置互換,輪到他承受從前施與過別人的惡意,他才切身體會到這是怎樣一番難熬的滋味。
報應終歸是來了,在他喜歡的人面前,原汁原味。
有人嘲弄道:“我先前還聽說湯總看上這位,不惜抛棄原來那個也要把這位圈養在家裏,這會兒怎麽回事?金絲雀還是那只金絲雀,籠子卻換成咱們的劉總了?”
湯崇包養不成,還被葉欽打了一巴掌,心中的惱恨早就蓋過那點新鮮勁兒,只想掰斷這得不到的小鳥的翅膀,讓他再也撲騰不起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這話就擡舉我了,人家打一開始的眼光就高得很,看不上咱們小門小戶的,是不是啊程總?”
話裏的意思大家稍一琢磨便能明白,紛紛心想這小明星胃口真大,上來就好高骛遠想攀附這位不近人情的易家大少爺,這下被人揭了老底當衆給難堪,可要倒黴了。
目光齊刷刷看向包廂的一邊。坐在角落裏的程非池仿佛在周身畫了個生人勿近的圈,待在獨屬于自己的空間裏,被人點名才漫不經心地擡了下頭。
他瞥了一眼坐在人堆裏的劉揚帆,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各位慢慢玩,我先走一步。”
從始至終與在座衆人格格不入,臨走前都沒給任何人好臉,經過葉欽身旁也未作哪怕一秒的停留。
湯崇白造了一個局,沒能引爆,掃興之餘氣得牙根癢癢,返回去拿起桌上的酒就咕嘟咕嘟往嘴裏倒。
坐下看到還站在門口的葉欽,沒好氣地命令道:“過來啊,呆站着幹什麽?”
“湯總您這就讓人家難做了,劉總遠道而來,不得先緊着客人嗎?”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
劉揚帆自打看到程非池後就心虛地不吭聲,生怕他提到從前的事。這會兒才找回點場面,意在解救葉欽似的招招手,面上帶着不加掩飾的得意:“過來。”
葉欽只覺得這場面荒唐至極,程非池走了反而讓他覺得輕松。至少接下來的場面他可以毫不收斂,撒開膀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先高高擡起胳膊,旋即用力落下,把手上的兩瓶酒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破碎的巨響讓包廂裏的幾個人吓得跳起來,湯崇瞪大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你發什麽瘋?”
葉欽踹了地上的碎玻璃一腳,帶着木塞的酒瓶口骨碌碌滾到湯崇腳邊,鋒利的斷口反射出森寒的光,刺得人眼痛。
他胸膛起伏,大喘幾口氣:“我本來就是個瘋子,你們不知道?”
他已經忍了很久,不打算繼續忍了。他忽然想通了,只要在這圈子裏一天,這種事就一天不得消停,這麽幹最壞的後果不過就是當不成演員,在這個圈子裏混不下去。
聽上去挺可怕的,可沒有哪個比讓程非池瞧不起更可怕。
他可以在程非池面前毫無尊嚴地乞求原諒,卻不能接受一丁點不實的污蔑,哪怕程非池根本不在乎。
外面的服務人員聞聲進來,湯崇讓他們把葉欽按住,說這個人瘋了。
服務生見地上只有碎酒瓶和撒了一地的紅酒,沒有械鬥痕跡,葉欽又瞪眼咬牙兇得像要殺人,覺得有些難辦,打算下樓請示領導,轉身撞上一個高個子男人。
去而複返的程非池掃了一眼屋裏的狀況,什麽都沒問,徑直上前攬住葉欽的肩膀,将他從滿地的玻璃渣子裏帶出來。
葉欽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聽到程非池說:“氣都撒完了?”
聲音不大,卻足夠整個屋子裏的人聽見。
沒等葉欽想到怎麽回答,還在發抖的手忽然落入一個寬厚溫暖的掌心中。
程非池牽着他走到門口,對服務生說:“失手打碎兩瓶酒,麻煩打掃一下。如果有其他損失記我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