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轟飲酒垆……
是夜,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輾轉反側。
夜裏雨水如瓢潑一般, 卻能讓人心裏發空。她躺在床上發呆, 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她點開魏萊的對話框, 看着最後魏萊說的那句‘葉葉, 我工作好累, 想和你出去喝酒‘, 又退了出去。
魏萊高考時差了十分, 從人大滑到了第二志願,沒能就讀自己喜歡的專業, 大學四年漂泊在遙遠的廣東, 畢業後在做996的社畜。
她複又點開徐子豪的微信, 想了想又點開張臻的, 覺得張臻肯定睡覺了, 最後點開梁樂的。他們每個人的頭像都形形色色,徐子豪頭像是噗噗雞, 魏萊是一只輕松熊, 張臻則是白底黑字方正黑體寫的‘我愛論文’四字, 梁樂則是——梁樂把自己的頭像換成了穿品如衣服的洪世賢。
沈晝葉:“……”
洪世賢還穿過品如衣服?沈晝葉想了想,撲哧笑了出來。
她想了很久, 沒有給任何一個朋友發微信。
徐子豪在BAT三巨頭中如今的龍頭做産品經理, 忙得毫無閑暇可言,上次見面時他還說起自己身上背着的房貸。沈晝葉刷微博時還曾見到這人淩晨兩點發了一個在知春路的定位, 說終于可以回家了。
下面魏萊評論了極其惡毒的三個字:“死社畜。”
沈晝葉笑魏萊那評論笑了許久, 最後被徐子豪與魏萊倆人摁頭, 說她是科研畜,誰也別說誰。
如果這群人還在他們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沈晝葉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們發消息, 告訴他們我半夜想起陳嘯之了,有點難過,我科研做的也好不順,我想和你們出去喝酒。
可是如今,他們都已經成年,畢業,工作了許久了。
——而每個鮮活的成年人,都拖曳着他們獨有的十字架。
沈晝葉将屏幕關了,怔怔地躺在黑暗裏,片刻後突然爬了起來。
她開了燈,溫柔的燈光如水傾瀉,沈晝葉擡頭看了一眼她父親編撰的太空學概論——然後,她從抽屜裏,摸出了那本藏藍的皮面本。
……那是這世上只有沈晝葉知曉的秘密。
本子上面的燙金反着光,‘父,沈青慈’三個小字微微閃爍。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翻開了它,磕了一下筆,打算寫信。
燈光下,在連綿的、覆蓋天地的雨聲之中,那本子裏露出一角小小的便箋,和一張泛黃的照片。
沈晝葉:“……”
她愣愣地撿起那張照片。
就算化成了灰,沈晝葉也不可能忘記這張相片。
——而它,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這本子裏。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甚至想不出,任何這張照片會出現在此處的理由。
她倉皇地向窗外看去。
…………
……
窗外光華流轉,轉瞬天離奇地亮起,回到照片離奇消失的十年前。
北京上空醞釀着一場暴雨。那時尚且還沒有照片失蹤,所有的、屬于那個時空的照片都安安穩穩地呆在它應呆的地方。
……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
白晝,老太太低低地唱着歌,靠在躺椅上,蒲扇搖搖,雙目昏昏地緊閉。
“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
沈晝葉深吸了一口氣,大喊:“奶奶——!我給你清完了——!”
時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閑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裏,沈奶奶桌上堆着她近期看的書,茶幾上騰出個蠻大的空地兒。空閑處擺着袅袅冒煙的鈞窯茶壺與兩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紅袍茶香混着蟹膏,頗有老年人怡然自樂之感。
十五歲的沈晝葉踩着雙髒兮兮的球鞋,戴着破球帽,以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身後堆着如山雜草,沈晝葉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将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廚房裏怼砂鍋,朝外瞟了一眼,驚訝地喲了一聲。
“——沒想到你還有這能力啊葉葉,”沈奶奶贊許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過來給寡居老人幹活。你這孫女還是有點用的……你爹原先平時沒少指使你吧?”
“……,”小孫女誠實地說:“……我家原來的花園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樂呵呵地說:“我就說嘛。”
“好了,葉葉,洗手洗臉來吃點心了,”沈奶奶笑道:“學生送來的大閘蟹和海鮮,這季節禁漁期剛過,正肥着呢。”
當了一上午園丁,将一個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晝葉,立刻去洗了臉,跳過地上堆着的雜書,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趙老師對吃一道極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會從學生處收一堆有的沒的吃的,更是助長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蘿蔔苗上油亮細膩的一層雞枞油,撒了切細的醬蘿蔔幹,一小碟醬過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黃酒香醋煨蝦,碗蓋一掀,蝦煨得金黃柔軟。
四個小碟端上來,中秋時節魚蟹正肥,山光海色竟全在桌上。
天光昏暗,沈晝葉期期艾艾地搓着小爪子,小聲說:“奶奶,我一只胖海不夠……”
沈奶奶對着她的爪子就是一巴掌:“你們在長身體的小孩怎麽這麽煩!?”
“對呀,我在長身體,所以我還想吃,”沈晝葉一臉委屈巴巴:“奶奶奶奶奶奶……沒有胖海了嗎?”
沈奶奶嚴厲地道:“吃完再說,吃着碗裏瞅着鍋裏,沒個吃相。吃的不少,也沒見你長多高。”
然後她給孫女倒了杯茶,自己斟了杯桂花酒。
沈晝葉歡呼一聲,拿了筷子去夾蝦。
“——這個蝦好吃耶,”沈晝葉吮了吮手指頭,對奶奶笑道:“這是哪個學生送的呀?”
沈奶奶說:“你小時候見過,姓顧的。說是他去海邊漁船那裏親自挑來的對蝦。”
沈晝葉回憶了一下,迷惑地問:“……遠川?那個叔叔?”
沈奶奶微一點頭:“——挺可惜的一個學生,很有靈性,但是家裏太困難。”
“走了很久了,現在在山東。”沈奶奶淡淡道:“原先在這找了個初中當老師。可他母親去世後,大概實在受不了揭不開鍋養不了孩子的日子,就離開北京了,臨走前提了兩兜柿子來,專程對我道謝,說辭別恩師。他女兒那時候只有那麽丁點大。”
十五歲的沈晝葉茫然地嗯了一聲。
沈奶奶嘆道:“——世事無常啊。”
“所謂他們年輕人說的‘夢想’兩個字,”沈奶奶夾了一只鮮嫩的對蝦,悵然地說:
“——夢想本身就是疼痛。但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轟飲酒垆,春色浮寒甕,年少啊……說給你這小屁孩聽,你也聽不懂。”
十五歲的小姑娘想了想,甜甜一笑:
“聽不懂。但是蝦很好吃。”
沈奶奶一笑,應道:“——是,奶奶也希望你不知道夢想有多痛。蝦很好吃。”
然後沈奶奶将那只蝦放在了孫女的小盤子裏。
“下周物競預賽了吧?”沈奶奶笑着問:“準備得怎麽樣?”
沈晝葉笑眯眯地道:“奶奶,我還能考差了嗎?”
沈奶奶對着孫女的鼻尖就是一戳:“嘚瑟的你——跟你那個爹一個德行。”
“實話嘛。”沈晝葉實話實說:“我爸在我的年紀還沒我厲害呢,他都敢嘚瑟,我為什麽不敢?”
沈奶奶:“……”
“行吧,”奶奶勉勉強強地道:“但是沒人罵你麽?”
沈晝葉:“……”
十五歲的沈晝葉想了許久,誠實地說:“——有。”
……不僅有,而且還挺多。
…………
……
“——兄弟,這一點兒都不奇怪。”
麥當勞裏放着吳克群的《為你寫詩》,陸之鳴坐在窗邊兒,外頭刮着大風。
下午又有集訓的課程,馬上快考試了,這集訓卻不疾不徐。來上課的陳嘯之和陸之鳴在新教室旁找了個麥當勞坐着,啃着課程前最後的午餐。
陸學長啃着漢堡,嘲諷道:“有什麽好奇怪的?沈晝葉挨罵也算是正常操作。排除異己歧視異類是人的本能。你以為沒人嘲諷你?啊?初三來的陳嘯之?嘲諷你這狗的還少了麽?還有人在背後編排說你爸和校長有不可告人關系的呢。怎麽,你就見不得那小姑娘挨罵?”
十五歲的陳嘯之煩躁地說:“她那叫普通挨罵?”
陸之鳴:“…………”
陸之鳴回憶了一下他記憶中陳嘯之挨的噴,傻逼一樣地問:“……不叫麽?”
陳嘯之冷漠地看了他哥一眼,仿佛他哥提不出任何建設性意見,是個沒用的辣雞。
陸之鳴:“……”
“你真的太能護犢子了,”陸之鳴搖了搖頭說:“小晝葉那點兒真的不算啥,那點內容而已,她自己應該就看得開。在我的印象裏,你這個靶子更大的家夥……挨噴比她多多了。”
那其實是句實話。
陳嘯之風頭較沈晝葉要盛得多,必然會在背後招致更多的非議——而事實也的确如此。這世上關注第二的人向來少,而烏合之衆所期待的永遠是,‘名為第一’的神話自神壇跌落。
“我不關心這種東西,”陳嘯之擦了擦嘴說:“但是她從小就怕這個,別人說多了她會很難受,很容易受外界影響。”
陸之鳴:“???”
“嘯之我真的覺得你在追她,”陸之鳴由衷地說:“我覺得你對沈晝葉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我是說小時候就不太一樣了。”
陳嘯之看白癡似的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而且他那眼神還充滿嘲諷,仿佛如果他和沈晝葉再扯點深層次的關系的話,他就是世界第一憨批。
小晝葉上午在奶奶家當完園丁,下午就抓着帽子去上集訓課了。
十月下旬天氣降溫,外面刮着凜冽秋風,沈晝葉坐在位置上,牛仔褲褲腳全是泥,腳邊放着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袱。
那時還上高二的梁樂看到沈晝葉,差點将茶噴了出來:“妹妹你是去撈螃蟹了嗎?”
小泥腿沈晝葉挫敗地說:“我還撈螃蟹?螃蟹撈我還差不多……”
梁樂踢了一腳那包袱,難以置信地說:“那這裏是什麽?我聽這嘎啦嘎啦的……除了螃蟹,不能有別的了吧?”
沈晝葉絕望道:“——我奶奶塞給我的太湖蟹。”
梁樂:“……”
“大概有個十一二只吧,”沈晝葉嘆氣不止:“我奶奶讓我帶回去,說讓我媽做了吃。”
梁樂蹲下身,掀開包袱皮,饒有趣味地道:“大戶人家,大戶人家。我能拿一只走麽?”
“随便拿……”沈晝葉話音剛落,梁樂就一聲慘叫,将夾住他的手的螃蟹甩飛了。
沈晝葉梗了一下,将話說完:“……但小心別被螃蟹夾住……”
梁樂怒道:“靠!我不吃了。”
梁樂吮了下被夾出血的手指頭,極其挫敗,在沈晝葉身邊落了座。
沈晝葉想了想,自告奮勇地道:“我這裏有創可貼。”
然後十五歲的沈晝葉翻了翻包,找出包裏唯一的一個創可貼——那創可貼後面還有一行莫名其妙的、鉛筆寫就的‘清創之後貼上’,是更成熟版本的陳嘯之字跡。
這行字跡,還讓十五歲版本的沈晝葉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因為她後來還拿着陳嘯之的如今的筆跡對過許久,并最終确定現今的陳嘯之寫不出這種上揚的連筆,但是那寫‘清’的勁頭,絕對是他無疑了。
沈晝葉撕開了那張小邦迪,對梁樂認真地道:
“手指頭伸過來,我給你貼上。”
梁樂嗯了聲,拿着那拆出創可貼的包裝紙看,對伸出手指頭,漫不經心道:“這什麽?生産日期什麽2018年7月,還帶穿越時空的?”
……還有這個細節。
“……,”小晝葉出奇地冷靜:“應該是生産批號吧。”
梁樂:“……”
梁樂迷惑地點了點頭,将那寫了字的、生産批號為20180712的創可貼包裝團吧團吧扔了。
揀回來麽?沈晝葉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好歹是個線索。
沈晝葉:“…………”
但是,沈晝葉又轉念一想:陳嘯之也沒少怼我,我為什麽要撿他寫了字的垃圾?我這麽卑微的嗎?
小轉學生、美國人、應該滾回去中考的小姑娘沉吟一聲——接着,她的餘光恰好瞥見,陳嘯之推開門,逆着光走進教室。
初三四班的陳姓班長長得非常高,有種少年的挺拔,校服微微敞開,現出裏面的深色的T恤。他眼眸狹長鼻梁挺直,明明是個少年的相貌,看人時卻很有種硬朗而懶的少爺範兒。
而且,又莫名其妙的,擺出了一副愛答不理的狗樣子。
狗比玩意。
沈晝葉連想都沒想,一腳踢開那坨垃圾,當着少年陳嘯之的面兒,拿那張創可貼,給梁學長包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