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沈晝葉想來看救命恩人,可……
那天下午陳嘯之父母一直不在, 沈晝葉連道謝都沒有辦法,但是卻還是給陳嘯之和他父母留了張認真的便條,告訴他們自己曾經來過。
而沈媽媽那天回來得很晚。
她是去道謝的, 回來時卻記得給沈晝葉帶了新書包, 裝在個大袋子裏。
“收拾東西吧, ”沈媽媽疲憊地道:“寶寶,明天還要早點去上學。”
沈晝葉拎着新書包就要進房間,卻突然冒出頭來,問:“媽媽,賠償的事情談的怎麽樣了?”
沈媽媽說:“硬塞上了。”
沈晝葉:“……?”
“他們死活不要, ”沈媽媽将自己的外套挂在門口:“那對夫妻都是好人, 一直推辭, 說他們不差這點錢。”
沈晝葉愣了下:“诶?為什麽?”
沈媽媽道:“一方面是他們真的不差錢。畢竟他爸媽能搞定一間301的VIP單間病房。”
沈晝葉奇怪地問:“那個病房很厲害嗎?”
“很厲害了, ”沈媽媽笑着道:“那醫院有多麽一床難求你知道麽?”
沈晝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另一方面是……”沈媽媽勉強地笑了笑:
“……他們看我們孤兒寡母的。”
——孤兒寡母。
“但是那錢媽媽塞上了……”沈媽媽說着走進浴室,聲音逐漸缥缈:“咱們不差這個。而且無論怎樣都是心意, 他家兒子救了你, 如果沒有他的話……”
沈晝葉楞了一下,不知說什麽。
她只是覺得風有點冷,猶如她不熟悉的凜冬将要降臨。
沈晝葉最終輕輕嗯了聲,拎着書包回了房間。
十一假期結束的第一天,陳嘯之沒有來學校。
全班幾乎都在讨論陳嘯之被人捅了的事兒,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一個假期裏被小混混捅了幾刀的同學——然而同為受害者的沈晝葉因為沒有被捅的緣故, 反而不是很受重視。只有中午時一個同學和別班争論時,将在玩貪吃蛇的沈晝葉叫了過來。
“沈晝葉,你是在場的。你告訴他,”那同學靠在教室門邊,對沈晝葉憤憤不平道:“陳嘯之是不是躺在ICU生死未蔔!”
被無辜拽來的沈晝葉:“……???”
那個同學朝另一個吃瓜群衆一指, 說:“這個家夥非說陳嘯之被捅死了。”
……所以這故事到底被傳成了什麽樣子啊?!
沈晝葉誠實地說:“昨天下午我去探病的時候,陳嘯之在和別人一起玩超級馬裏奧銀河,Wii的那個。”
那倆人:“……”
“ICU我不知道,但是聽那個笑聲,”沈晝葉謹慎地推測道:“他用左手玩得挺好的。”
“……”
放學後,沈晝葉沒有馬上回家。
她去附近花店買了點幾支淺粉香石竹,以鵝黃的紙包了起來,跳上了一輛她沒上過的公交車,背着沉重的書包,抱着一束花,在夕陽裏靠窗坐下。
去軍總醫院的道路被堵得水洩不通,接着車猛地一停,有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上了車。
沈晝葉給他們讓了位置,抱着花,晃晃蕩蕩地扯着拉環,一路站到了醫院。
天越來越冷,白晝也就越發的短。
沈晝葉到醫院時天都快黑了,她跑去陳嘯之的病房,想把花插到他的病床床頭,順便把裝湯的保溫桶拿回來。
結果沈晝葉剛一出住院部病區的電梯,就撞上了她同桌。
和她同樣背着書包的魏萊:“……”
沈晝葉:“……???”
魏萊震驚道:“你怎麽在這?”
沈晝葉見到自己的同桌也吓了一跳……畢竟她沒想到連今天來探病都能見到熟人,磕磕巴巴地問:“那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魏萊嘎幾一敲沈晝葉的腦袋:“潘老師讓我給陳嘯之帶作業,你忘了?沈晝葉你這個小混蛋,要過來探病怎麽不跟我一起?”
老師好像确實說過……
沈晝葉十分不好意思,小小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算了。”魏萊嘆了口氣道:“我先溜了——我還得回家寫作業呢。”
沈晝葉喊道:“诶等等!!”
魏萊按住了電梯:“嗯?你說。”
沈晝葉揉了揉被敲紅的額頭,猶豫着問:“……他、他醒着不?”
“……”魏萊死魚眼道:“那不然?你問這問題幹嘛,想看他睡覺麽?”
沈晝葉抱着花站在電梯口,一聽陳嘯之沒在睡覺,立刻心中咯噔一聲,暗暗叫苦。
——沒辦法了。
沈晝葉垂頭喪氣地抱着花去護士站,想找個護士轉交,可是在她經過陳嘯之的病房門前時,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裏頭說話。
“說不定那個小姑娘會來呢。”
那個人笑道。
他大約是陳嘯之的一個朋友,此時四仰八叉躺在陳嘯之的病床上,幸災樂禍地推測說:
“她怎麽不得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啊?”
沈晝葉呆了下,折返兩步,偷偷觀察裏面發生了什麽。
窗戶之中,夕陽沉入樓間,夜色覆蓋大地。
樓宇間最後一絲光收攏起來,陳嘯之身材修長高挑,頭發被風吹得淩亂,被光映得只剩個背影,正靠在窗臺上朝外看。
“……太晚了,”窗邊少年人模糊的聲音傳來:“天都黑了。她來不了了。”
——他居然還在等人。
陳嘯之在等誰?十五歲的女孩迷茫地想。
可接着,沈晝葉就明白過來,無論是誰,和沈晝葉這個人沒有關系。
沈晝葉于陳嘯之而言,是那個想要給他糖吃卻被拒絕,去科技館的路上搭話也被當成透明人,在天文展館對他打招呼卻被忽略的同班同學;是在培訓課上被他帶着嫌惡抛棄的同桌;也是那個孤獨地站在實驗室裏,哪怕忍着怯意開了口,他都不願意一起做實驗的讨厭鬼。
——她甚至不配得到陳嘯之的半點溫柔。
所以,沈晝葉想來看救命恩人,可她拒絕被這樣的恩人看見。
住院的VIP區燈光溫柔,映着大理石地板,病室刮來的溫柔晚風吹過吊蘭。
女孩子飛快地跑過走廊,将自己一路抱來的花留在護士臺。
“晚查房的時候送過去就可以了。”
溫柔的燈光中,小姑娘對年輕的小護士,誠懇地拜托道:
“千萬別現在送。謝謝您了。”
十月京城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濃重夜色裏滲出野花般的星點。
沈晝葉艱難地背着自己沉重的書包跑出住院部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路燈橙紅地亮起,是醫院裏散步的好時間。
二乙醫院以上的機構一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這醫院開在多麽寸土寸金的地方,它總會擁有一個阡陌交通,苔痕上階綠的園林,以供他們苦悶的病人和家屬夜晚出來散步。
沈晝葉穿過外科大樓時,大樓的燈光所不能及之處,恰好有一個老人坐在輪椅裏,和推着他的女兒一起看北京蒙蒙的黑夜。
“囡囡,你看看那月亮,你一歲的時候什麽樣,它現在還是什麽樣。”老人頭發雪白稀疏,膝蓋上蓋着厚厚的毛毯,聲音蒼老:
“……爸爸這一輩子是真的不後悔,不後悔呀……”
他女兒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顫抖:“又瞎講。爸你一定好好的。”
沈晝葉看着黑影中那對年紀都頗大了的父女,鼻尖霎時一酸。
黑沉沉的夜色裏,那對父女和他們的輪椅遠去,二人身影逐漸融入黑夜之中,年十五的沈晝葉拽着自己的書包的帶子,手指發着抖,在黑暗中扶住了那棵樹。
她想起爸爸以前總和她開玩笑,說自己會成為一個仰望女兒背影的垂垂老者。
——那一剎那,沈晝葉的眼前,華盛頓最後的夏日侵襲而來。
她想起自己曾經在ICU外拍着玻璃痛哭——也曾在葬禮上呆呆的落淚。
爸爸離開得突然而又無聲無息,因此沈晝葉無從得知他的一生後悔不後悔……可是她的爸爸從此不會變成老人了。
沈晝葉想起,爸爸也曾帶她去看月亮。
那是有月全食的一年,迄今過去了十多年了。她爸爸提前計算好了路線,開車帶着媽媽和那年只有四歲的她穿過州際公路,去最佳觀測點處的海邊,那裏大海溫柔得像一塊深藍的琥珀。
那晚,海浪沖刷沙灘,篝火溫柔地跳躍着,她爸爸讓他小小一只的女兒騎在肩膀上,讓女兒拿着望遠鏡看月亮,問她月亮有沒有變大一點點。
四歲的小晝葉舉着望遠鏡左看右看,帶着十萬分的認真告訴她騎着脖子的爸爸,變大了一點點。
她爸爸聞言哈哈大笑,問,肯定大了一點點。我家晝葉連這都能發現,以後想去做什麽呀?
四歲的小晝葉想了想,說,爸爸知道的東西好多,我要當爸爸這樣的人。
‘當爸爸這樣的人,’她爸爸溫柔地說,‘要學好多東西的,也要放棄很多東西,比如我問你,反物質是什麽,你知道嗎?’
小晝葉搖頭,懵懂發問:不知道耶。你們占星師要學這個嗎?
她爸爸把四歲的女兒小腿朝下拉了拉,忍俊不禁道:
「爸爸不是占星師。」
沈青慈又說:
「……其實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們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海邊銀河被篝火灼燒,暖風吹過北美洲海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憶和篝火散去。
十五歲的她在黑夜裏扶着北京的一棵樹,酸澀地想——她兒時的夢總在那裏。
總在那兒。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
大約二十分鐘前。
住院部七樓,813室,夜風習習,夕陽正沉入樓宇之間。
“诶,說不定那個小姑娘會來呢,”
慕容俊躺在屬于陳嘯之的病床上,看着桌邊空空的碗,不無幸災樂禍道:
“她怎麽不得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啊?”
然後慕容俊劈手一指床邊的保溫桶。
那個保溫桶開着蓋子,裏面是色澤亮麗,帶着些許渾濁的玉米排骨湯,已經喝了兩碗了。
陸之鳴:“……”
陳嘯之靠在窗邊坐立難安地看着樓下,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眼睜睜地看着太陽落了山。
——天黑了,期待落空。
沈晝葉肯定不會這麽晚來,陳嘯之煩躁地想。雖然北京治安不錯,但她這幾天應該不會在天黑之後在外面活動。這小姑娘那天受了驚吓,他給阿十上藥的時候,就發現她的手一直在抖。
陳嘯之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就是覺得心裏堵得慌。
——沈晝葉早就來過一次。
陳嘯之昨天等了一整天,可他救下的女孩子一直都沒來,最後他實在撐不下去睡着了,一覺醒來桌邊擺着果籃和一個保溫桶,外加一張小小的萌便簽和卡片。
「祝你早日康複。
——沈晝葉」
她的字體歪歪扭扭,一看就像沒寫過字兒似的,“早日”的“日”還是用圓圈加了個橫杠,寫法上十分文盲,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愛。陳嘯之非常喜歡。
他十分後悔自己居然睡着了……但是阿十畢竟還是來探了病,今天大約是課業太忙。下次阿十來的時候,帶她去吃點什麽好呢?
陳嘯之還在當夢裏的飼養員呢,安靜的病室之中,陸之鳴就突然震驚地開口道:“等等!嘯之,你昨天沒見到她?”
陳嘯之一愣,微一點頭:“沒見着。”
“——不應該啊?”陸之鳴驚道:“我們走了之後你就睡了嗎?沒有吧?”
陳嘯之:“……”
“那時候也就下午三點鐘的樣子。”陸之鳴陷入回憶,說:“昨天我們被護士長趕走的時候,你也沒睡——我們還正好遇到沈晝葉拎着果籃和保溫桶,來探病呢。”
陳嘯之:“……”
慕容俊一聽也吓了一跳:“陳嘯之你沒見到沈晝葉?不可能吧?那小姑娘來得可早了啊!”
陳嘯之:“…………”
陸之鳴幸災樂禍道:“這只有一個理由,她躲你呢吧。”
還不待陳嘯之作出反應,一個年輕護士就推門走了進來,朝陳嘯之的桌面放了一束鵝黃紙包着的康乃馨。那束粉色康乃馨十分漂亮,鮮嫩欲滴,一看就剛買不久。
“小夥子你這不是在病室裏麽?那小姑娘還非讓我轉交……”
年輕護士奇怪地問:
“那送花的小姑娘,是不是不願意見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