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封信,是在将近兩個月以前,她父親被火化的那天出現的。
那時沈晝葉還在華盛頓,在殡儀館哭得撕心裂肺,回到家整理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昏黃路燈中翻看父親送給她的本子。
然後,她在這封新的本子裏看到了,第一封信。
那封信寫得非常長,有些地方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像是穿梭了數十年的歲月而來。信其實非常漫無目的,帶着哄孩子的意思——沈晝葉一開始以為這是媽媽和自己的惡作劇,直到她看到信裏提起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細節。
沈晝葉那時的心情太灰暗了,生活中難得有點有意思的事情,就玩票式提筆,在張紙後回了信。
——第二天,回信上的筆跡甚至信箋,全數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晝葉駭了一跳。
緊接着,七月的那天晚上,媽媽躺在沙發上說“葉葉,我們回國”之後,沈晝葉哭着躲回卧室,居然就在那本子上看到了全新的、甚至墨痕未幹的信箋:
「是2008年7月26日嗎?」
信上這樣寫道:
「我記得這一天。爸爸去世後,媽媽承受不了我們家帶給她的回憶,在漆黑的卧室裏對我說,‘葉葉,我們回國吧’。」
是的,十五歲的沈晝葉想,是今天。它怎麽會知道呢?媽媽剛剛說過。就在十二分鐘前。她說我們回國吧。
十五歲的沈晝葉看着那封信,縮在卧室門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是這天晚上,我沒記錯……會出事。葉葉,你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大姑娘了,我希望你盯緊媽媽。」
沈晝葉看到了那行字,怔了下。
她頭腦都有點木,理智已經開始接受這是未來的自己送來的口信,而信中的‘媽媽’就是她們共同的母親——沈晝葉在黑暗中一個人雕塑般坐着,消化這封簡短的信件——
接着,她觸電般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沈晝葉救下了她的媽媽。
七月下旬的夜晚,沈晝葉一個人頑強地開車把她媽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無證駕駛。她一路上淚水流了滿臉,她媽媽在後座上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大哭不已,從父親火化後就封閉了自己的母親,終于顫抖伸手,抱住了坐在主駕駛上的女兒。
到醫院時母女二人身上都是血,通紅通紅的,分不清彼此,醫生縫了幾針,又覺得這女孩可憐,輕聲安慰那個十五歲的女孩,說你媽媽一點事都不會有。
那天,沈晝葉坐在診室外,沒來由地想起那信的結尾:
「葉葉,人生不應有遺憾。
所以我帶你走。」
落筆于暢春園春風中,二零壹捌,晝葉書。
十年的歲月塑出了一個溫溫暖暖的姐姐一般的自己。
十五歲的晝葉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和未來自己的通信,她毫不保留(也沒有必要保留)地将自己的煩惱寫進信中,譬如回國的煩惱,譬如告別朋友的痛苦,而經歷過這一切的她自己會給她建議,聽她傾訴。
——每一件,都是在幫她。
時間轉回2008年,科技館。
一聲悶雷劃過天空,灰暗陰沉的天空下,十五歲的沈晝葉抱着書包,坐在了科技館的大樓梯上。
外面雨勢漸大,兼以狂風驟雨,有種将北京城沖垮的架勢。
沈晝葉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前後左右,确定沒有人後才将書包裏的那個厚本子拿了出來。
一定是什麽重要指示!
重生小說劇本就要開始了!!馬上就可以趕上下一波炒房熱潮走上人生巅峰了!
沈晝葉思及至此,迅捷地翻開了本子!
她本來期待的是長篇大論致富經,可實際上本子裏信箋只有兩段話:
「我這裏一切都好。一個多周前,我因為聯合培養的緣故,終于來到了我夢想了很久的斯坦福……
(中間隔了好長一段空白)
………………別的我不知道,你離陳嘯之遠一點他本來就不喜歡你!!!!」
葉葉:“???”
其中陳嘯之三個字張牙舞爪,力透紙背,怨念穿越千年,簡直他媽的不像人寫的。
“……”
十五歲的沈晝葉呆滞地看向樓梯扶手下方。
科技館的大廳裏同學們已經聚了起來,陳姓班長正代為維持紀律。
“聲音小點,”樓下的陳姓班長冷淡道,“人還沒來齊,總共三十四……轉學來的那個美國人呢?”
衆人喊道:“美國人不在!”
被班長cue到的、轉學來的美國人:“……”
我明明是華僑!沈晝葉悲憤地心想,你才是美國佬,你全家都是美國佬!
他果然恨我!
下午五點多。
潘老師一聲令下,初三四班終于散了,還了可憐的科技館一個清靜。
雨勢絲毫不減,唯一的轉學生——沈晝葉在科技館外,蹲着把自己的校服褲褲腿卷了三道。
與她相熟的魏萊和徐子豪二人回家順路,兩個人已經打車走了。其他的同學坐公交的坐公交,坐地鐵的坐地鐵,家長來接的家長來接,此時科技館空空蕩蕩,此時已經不剩人了。
“——我們先走了哈!”
她身後一聲中氣十足的道別,七八個穿着紅白校服的少年笑哈哈地擠在兩把傘下,踏進了雨裏。
沈晝葉卷褲腿之餘擡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是陳嘯之的朋友們。
他朋友,就是有這麽多。
……
陳嘯之接到司機的電話往外走時,一擡頭就看見了在門外站着的女孩兒。
大雨瓢潑,十五歲的沈晝葉站在飛流直下的屋檐之下,背影亭亭,有種荷花般的、屬于少女的青澀。
“……我開的那輛SUV,在靠馬路對面的一側……”他家司機江叔說。
女孩子的背影細細瘦瘦。
陳嘯之頓了頓,艱難道:“……叔,你等下。”
電話裏的江叔:“?”
沈晝葉正背對着他,褲腳挽着,現出細致如玉的腳腕,一腳踩在水裏。
陳嘯之看着她,猶豫了一秒,嘟地把電話掐了。
……送她回家是義務,只順路捎一程而已。陳嘯之告訴自己:倘若沒看見就算了,可既然撞見了,就得負起責任來把她送回家。
——畢竟雨下得這麽大,而阿十又長得這麽細弱,風一吹就能吹跑了。
阿十,他的阿十。
他心裏微動,朝沈晝葉走過去,冷漠地開口:“還沒走呢?”
然而沈晝葉看到這位陳姓班長,立刻警惕地後退一步!
“……”
——怎麽突然這樣?這是被欺負了麽?
陳嘯之皺起眉頭問:“沈晝葉,你家在哪?”
沈晝葉警惕地說:“朝陽區。”
朝陽區人民群衆。這他媽回答了跟沒回答有什麽兩樣。
“……”陳嘯之一句關心掉進了棉花裏,連個響兒都聽不着,他煩躁地問:“方不方便回去?”
小姑娘沒看他,用腳後跟磨了磨水窪,低着毛茸茸的腦袋,送客的意思擺在明面兒上了。
她道:“還行吧。”
這他媽到底什麽态度……
“天兒太差了,”陳嘯之這次忍耐了一下怒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不方便回去的話跟我走,我家有車。”
沈晝葉用一種非常難以描述的眼神,看向了他。
那一眼裏包含的情緒簡直——陳嘯之沒法形容,主要是對比太過強烈了。
讓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先前沈晝葉看他時眼睛總眨巴眨巴,眸中小星星一閃一閃,可是如今,沈晝葉看他,像是看着一名随時會掏出針線包将她紮成刺猬的容嬷嬷……
十五歲陳嘯之煩躁至極:“你來不來——”
“不用了,”沈晝葉婉言道:“謝謝,地鐵挺好。”
陳嘯之:“……”
是夜,大雨青翠地穿過客廳。
外面仍在下着黑雨,窗外城市在雨中燈火闌珊。
沈晝葉坐在黑咕隆咚的書房裏,她寫完的作業摞在書桌一側,大書桌上則堆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垃圾——那是她從小區的奶奶處淘來的寶貝,甚至還有一節很長的、還算幹淨的尼龍繩。
沈晝葉戴着眼鏡,拿着一枚圓圓的凹透鏡,在光下端詳。
她得到人生第一架天文望遠鏡,是四歲那年。
那天下午畫着笑臉的包裹送到,她歡天喜地拆開,将望遠鏡架在閣樓上觀察星星。她爸爸和媽媽陪着小晝葉一起辨識星座,給她講紅巨星和白矮星——當然,僅僅一個月後,小晝葉和爸爸聚在一起,背着她媽,偷偷将那架昂貴的望遠鏡拆了。
拆大件才有意思,爸爸壓低了聲音和小晝葉說,然後拿着拆下來的零件一樣樣地和女兒講,這是微調杆,那是遮光罩。
——‘物理是萬物之理。’
它立足于數學,紮根于他們所在的客觀宇宙,是力,是光,是熱,是電和磁,是存在其本身——小晝葉的父親親手将對萬物的好奇心種在了她的心頭。
然後他離開了自己的女兒。
沈晝葉甩了甩頭,将凹透鏡試探性嵌入一個小盒子,結果還是毫無頭緒。
她得不出結論,索性放下手頭的東西,拿出了那本小小的、皮面的,萦繞着神秘力量的筆記本。
‘陳嘯之’。
沈晝葉突然想起這個名字。
二零零八年,沈晝葉初三,小學畢業不過兩年,卻已經連小學同學的名字都記不太清了。一個人淡出另一個人的生活後,名字是從記憶河流中消失的第一樣東西。
可是十年過去了,十年後的沈晝葉高中畢業、本科畢業,甚至連研究生都畢業了……卻還記得陳嘯之。
十五歲的沈晝葉犯了嘀咕,陳嘯之這人到底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自己居然記了他的名字十年……
……但是如果真的去問,是得不到答案的。
沈晝葉知道這一點。
這本子的通信,在穿越十年的過程中,會抹去所有與未來有關的、關鍵的信息。
因此大晝葉只能告訴自己‘你該怎麽做’,卻不能透露任何關于未來的細節,更不能告訴自己該這麽做的原因。
但是陳嘯之這事兒,太讓人好奇了。
十五歲的沈晝葉對着桌子冥思苦想,終于在十分鐘的思考後得出了結論:
陳嘯之,百分之九十五是仗着自己有點喜歡他,一不做二不休,當了欺騙感情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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