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狀元
話說出來蘇岑一身戾氣反倒是散盡了。他的仕途只怕是斷了,也不必再循着那些死規矩,慢慢挺起腰來來直視着李釋,緩緩道:“我‘切’的便是黨争,如今朝堂上暗潮洶湧,黨争之風甚嚣塵上,人人各為私利,互相攻讦,置國家社稷于不顧,當官前先得學會站隊,行事前先得考慮如何為自己黨派謀取利益。官員不作為,禍亂皇權,久而甚之,國運必衰!”
“放肆!”
皇帝身旁的太監大喝一聲,剛待叫侍衛将人拿下,卻見本該最為惱怒的寧親王揮了揮手,面上全無愠色,反倒饒有興趣地看着那人,接着問:“那你所謂的黨是什麽黨,争的又是什麽?”
蘇岑張了張口,所有的話擠在嗓子口,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可以不要功不要名,卻還想要腦袋。
李釋對着庭下跪着的人挑了挑唇角,那人一副倔強神情,死死盯着他,答案全寫在了眼裏。他看過他的文章,自然知道他‘切’的是什麽,先前那些人他一個也沒過問過,可就是這個人,這副咬牙切齒的神态,看着就想逗一逗。
好在沒等李釋再問什麽,一道聲音從右首的屏風後傳出:“你下去吧。”
蘇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來,如何逃也似的離開了大殿,又如何出的宮門,三月暖陽打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了好久才愣過神來,擡眼一看,好巧不巧,竟是當日那家茶樓。
信步進去又點了一壺龍井,蘇岑剛給自己斟下一杯,不由擡頭往樓上看了看。
那扇輕紗帳子已經被收起來了,桌上也沒有人,可他執着滾燙的一杯茶渾然不覺地盯着樓上,像在與什麽人對視。
那日李釋看了他多久?
那雙眼睛太深了,他那些幼稚、拙劣、少年意氣暴露無遺,像被人一層一層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一絲不挂,毫無保留。
只一眼,那個人就把他看穿了。
而他,除了一次次被沖擊的措手不及,甚至都沒來得及好好看那人一眼。
世人都道權傾朝野的寧親王兵不血刃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從來不茍言笑一副閻羅模樣,蘇岑不由冷笑,那些人肯定沒見過真的寧親王,殺人誅心,這人含笑間一個眼神就能讓你挫骨揚灰,還連帶着魂飛魄散,永無翻身之日。
他當日放走了那個行刺的刺客,憑着李釋的身份地位,當時就有一百種方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可那人偏偏就沒動他,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确實沒什麽比一路披荊斬棘走到最後才發現原來終點竟是懸崖來的絕望,枉家裏老爺子還等着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原來他來到長安城的第一天就把入仕之路給斷了。
功虧一篑,一身狼狽。
一壺茶直到涼透了蘇岑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樓日暮西山,一壺茶像喝了一壺酒,一路踉踉跄跄往回走,邊走邊又猶豫着要不找個沒有宵禁的小館待着。
他不知道該怎麽向阿福解釋他太厲害的二少爺怎麽就名落孫山了。
即便阿福識時務地不問,或者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回答,但就那雙滿懷期待的眼睛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他得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待一會兒。
比如……紅绡坊……再比如……
蘇岑擡了擡頭,暮色漸合,華燈初上,幾個油頭粉面的小倌倚着窗靠着門看着他,嘴角銜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長安城裏風氣開放,養小倌玩娈童早就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在東市邊緣便有一條煙紅柳綠的巷子,青樓與小倌館對門開,男人和女人搶生意,血色羅裙眼波缭繞,卻也不比女人差到哪裏去。
而他這個樣子,像足了那些踟蹰門前想嘗嘗鮮的外來人。
然而蘇岑定在門前卻是另有原因。
那個刺客在他耳邊亦真亦幻說過,那人喜歡男人,今日鄭旸又道,他小舅舅對自己有興趣。
那是什麽興趣?
這種……興趣……嗎?
胃裏沒由來一陣翻湧,他這一日粒米未進,空腹喝了一壺涼茶,自己知道沒東西可吐,卻還是彎下腰幹嘔了好一陣。
門內幾個小倌冷冷楔了他一眼,紛紛回了館裏不再搭理他了。
蘇岑嘔完了癱坐在地不由苦笑,他這惡心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惡心心裏那一瞬間卑劣的念頭。
最後還是回了長樂坊,一拐進自家巷子便見阿福打着燈籠在門前等着,見他回來急忙奔上前,牢牢抓住他袖子,一時激動地不知如何開口。
“你知道了?”蘇岑皺了皺眉。
“我都知道了,二少爺你……”阿福手上激動地抖着:“你太厲害了!連中三元,新科狀元,咱們蘇家振興有望了!”
蘇岑:“……”
愣了好一會兒蘇岑才回過神來,盯着阿福:“誰告訴你我中了狀元?”
“這還有假,”阿福往身後一指:“宮裏來的官爺們還在候着呢,左等右等也不見二少爺你回來,我這才想着出去尋你,剛好碰見你回來了。”
蘇岑往前看了看,果見兩個宦官立在門口,手裏拿着一卷黃絹,對他谄媚笑着:“蘇才子青年才俊,大魁天下,恭賀恭賀啊。”
蘇岑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把兩個人看的臉色都僵了,忽的一步上前,劈頭奪過那卷黃絹,一把擲在地上:“他還想玩我到什麽時候?!”
兩個宦官面面相觑,滞愣了片刻。這高中了欣喜若狂者有之,涕淚橫流者有之,更有甚者一時激動驚厥過去的他們也見過,可這把皇榜扔在地上的這位蘇才子卻是頭一人。
他們兩個費了好一番功夫才争取來這份差事,早就打聽好了這蘇狀元家境豐裕,本想着能好好賺幾個跑腿錢,結果這又是唱哪出呢?
“二少爺……”阿福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把皇榜撿起來,怕人再給扔了只能別在身後,小心翼翼試探:“二少爺,你沒事吧?”
确實但凡是正常人就不該做出這樣的事,多少人寒窗苦讀一輩子不過就是求這一卷皇榜,只有他這犯了病的才避之如洪水猛獸。
蘇岑慢慢冷靜下來,伸手道:“拿來。”
阿福猶豫再三才從身後拿出來送回人手上。
蘇岑盯着手上的東西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慢慢提出一抹笑來。
不就是要玩嗎?
那便陪你玩。
一個地方他能栽倒一次兩次,卻總有一日能把這道陰溝踏平了。
長安城裏的梆子聲響過了三更,李釋始才放下朱筆,突起指節按了按眉心,一件披風适時披上來。
祁林立在身後,道:“爺,歇下吧。”
天子年幼不懂政事,滿朝文武的奏章都是經由中書門下草诏審議,最後送到興慶宮由攝政親王批紅,之後才能交派下去。
看着像手握重權的好差事,卻也不盡然,祁林果見自家主子剛揉平了的眉心又皺了起來,“隴西要屯兵,淮南鬧水匪,黔州又與當地部落起了沖突,無非就是變着法兒跟朝廷要銀子,這是把朝廷當成了挂在他們身上的錢袋子了,随用随取好不自在。”
祁林忿然:“去年太後要建什麽芳林園,如今哪有錢給他們解決什麽部落沖突?戶部尚書趙之敬為了讨好楚太後也真是不擇手段,半個國庫都搬空了。”
“他有銀子給楚太後建芳林園,就得有銀子給我剿匪發軍饷,”李釋拿起朱筆在隴西淮南的折子上畫了個圈,最後看到黔州的折子想了想,終是落下一句:教化克先,緩動兵戈。
擱筆起身,剛走出兩步又回頭問道:“那個新科狀元怎麽樣了?”
祁林道:“還能怎麽樣,接旨謝恩了呗,”跟了兩步又道:“爺,我就想不明白了,他那番言論矛頭直指向您,楚太後都不想要的人,您還保他幹嘛?”
李釋轉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笑了笑,“初生無畏,小孩子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