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留白
這一條已經返工到第八次了。
每一次失敗之後,李導花在給夏炎講戲上面的時間越來越多。說的事情在韓竟眼裏都是基礎中的基礎。夏炎虛心聽着,也努力做了,但結果無論如何就是無法讓導演滿意。
時間一長,連一向對夏炎極為慈愛的李朝輝,都顯出些煩躁的神色。夏炎卻始終謙虛誠懇,重做八次,沒有一句怨言,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在韓竟看來,從演員的角度來說,導演提的這些要求夏炎無疑都做到了,單就演技而言是絲毫沒有瑕疵的。尤其是那個吊威亞施展輕功的動作,來回八次,至少憑韓竟的眼力,沒有看出夏炎的動作有任何不同。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盡管導演和武指一開始就說過,這個動作非常完美,不需要再作調整,問題是出在後面的部分。可有什麽人能夠連續八次,每次都做到100%的完美麽?尤其還是吊威亞這種,對于體力、平衡感和靈活性要求都非常高的事!
——夏炎做到了。
韓竟沒辦法想象夏炎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他之前是用什麽方法,自己拼命練習了多少次。
可是他就是做到了。同樣作為演員,這讓韓竟在真誠贊嘆之餘,甚至覺得自愧不如。
這位豪門夏氏的四少爺,坐擁金山銀山長大的富家子,并不曾耽于安逸。他對于一件事情努力和專注的程度,都是驚人的。
無論在哪一個領域,這都是能夠有所成就的人必備的品質。夏奕大概搞錯了一點,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想要除去的這位弟弟,并不是養熟了的金絲雀,而是羽翼未豐的雛鷹!
又或者,他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一點,才會設下如此巨大的圈套,煞費苦心,為自己的奪位之路掃清障礙?
前世夏奕無疑做到了。
到此為止,一切的前因後果韓竟都能串個七七八八。想到他臨死之前所讀的新聞,夏奕出任夏氏集團新任董事長,顧宵從夏耀榮那裏得到的十五億美元遺産信托——自己只是夏奕和顧宵這盤棋裏一枚無關緊要用之即棄的小小棋子,幫他們清除障礙的儈子手,為他們承擔罪責代罪羊!
——我說過愛你一輩子,可惜你這一輩子太短了。
……
……呵呵。
……前世如此。這一輩子,還會遂你們的意嗎?
……
韓竟一邊聽着不遠處李朝輝給夏炎說戲,一邊在頭腦中,用極慢極慢的速度,把這一切想了一遍。連拍了8次還沒能過的鏡頭,已經讓所有人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劇組裏面除了李朝輝近于訓斥的嚴厲講解,沒有人敢再弄出一丁點聲音,連一向活潑好動的馮茹筱都一言不發,默默埋頭玩手機。
這個鏡頭絕不容易,何況吊威亞本就是極累的事。來回八次,夏炎早因為體力透支而冒了一頭的虛汗,假發片都濕漉漉的,臉色也明顯有些不好。李朝輝畢竟是被孩子叫一聲“叔叔”的人,看夏炎這模樣也心疼得不行,一段話說完,終于嘆了口氣,“得了,你再想想,咱們先午休吧,下午這場再試一次,還不行就先往下走。”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除了夏炎。小少爺倒不是為當衆挨了批評心有怨氣,不過整個劇組因為他的緣故反複折騰了八次,這對于一向不願給任何人造成麻煩的夏炎來說,已經堪稱是罪惡到極點的事情。
小少爺領了盒飯,自動自覺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對着牆根往下一蹲,面壁思過去了。韓竟一直擡着一只眼睛盯着他的情況,看到這裏猛地被唾沫嗆了一口,咳了半天才緩過來。
……這個人,心思還真是直白好懂。
有句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當然這話不完全對,不過想到夏奕顧宵兩個人奪位成功時的醜惡嘴臉,此時此地,韓竟還是決定幫夏炎一下。
既然能給“拂不了意思的夏總”多添點煩惱,何樂而不為?
韓竟就是抱着這種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的小算計,也走到夏炎蹲的那個牆根,低頭看着那人縮成一小團的身影,掙紮了半天,還是跟夏炎一樣蹲下來。這樣就變成了兩個人面對牆角緊貼着蹲在一起的姿勢,“蹲牆角畫圈圈”的即視感一下子小了許多,倒像在密謀什麽似的。
夏炎一早知道是他,也沒說話,只顧着繼續往嘴裏塞飯,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韓竟也打開飯盒蓋,拿起筷子比劃了兩下,始終覺得用這個姿勢吃飯太過詭異,還是把盒蓋蓋了回去。
“李導的話,我都聽到了。”韓竟這樣說道,夏炎權當沒聽見,悶頭繼續吃飯。
“咳……我覺得你演得挺好的。”韓竟清了清嗓子,“尤其是飛的那一段,我在下面看得特別清楚,八次一模一樣,一點沒差錯。這個我絕對做不到,我覺得全中國沒幾個人能做到。”
夏炎扒飯的動作停頓了一會,接着又狂吃起來,塞滿食物的嘴裏小聲嘟哝了一句什麽,韓竟猜測可能是“你說好有什麽用,導演又不喜歡”之類的。
韓竟想了想,“我大概明白你的問題出在哪裏。同樣是演員,有些事情,站在我這個角度,可能更容易看到。”
夏炎這次動作徹底停了下來,停頓了一下,猛一口把嘴裏的吃的全咽了下去,又扶着胸口往下順了順,終于轉過頭來看着韓竟,目光滿是詢問。
這孩子大概無論對誰都是這樣直率到底,這一點讓韓竟真心喜歡。他不由微笑起來,繼續說道:“我這麽說吧,你是學影視編導的,大概聽過這樣一句話:在舞臺表演中,如果想讓觀衆得到10分的效果,演員必須表演到12分,而對于電影表演,演員則只演到七八分即可,剩下的空間留給鏡頭語言去發揮。”
夏炎盯着韓竟看了一會,又回過頭去繼續扒飯,這次倒沒再死命往嘴裏塞,學會了一口一口細嚼慢咽。
韓竟也轉過頭來,擡頭望着屋檐,“這話老生常談,也很好理解。舞臺劇裏面觀衆離舞臺那麽遠,很可能看不清演員的臉,此外無論道具服裝音效舞臺布景,能夠達到的效果都很有限,只有靠演員的表演來彌補。而電影表演中,卻可以更大幅度地實現這些效果,相比之下,對于表演的要求就沒有那麽高了。人們常說演舞臺劇出身的演員要比直接從事電影表演的人功底更為紮實,正是這個道理。”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忽然笑出聲來。
“我這麽說你大概要不服氣了。誇張過度這個錯誤,你肯定是沒有犯的。如果銀幕效果是10分,那你的表演大概剛好可以打8分,一點不多,也一點不少。我實在從來沒見過捏得像你這麽準的人,說真的,這場戲你到底自己偷着練過多少遍吶?飛下來的動作能八次完全一樣,太不可思議了。”
當事人顯然沒把這句話當成是誇獎,他頓了頓,又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不過你的問題也正好出在這裏——偷偷練得太多了。你在自己一個人反複打磨演技的時候,沒有服裝,沒有音效,沒有舞臺布景和鏡頭語言,甚至沒有任何其他人跟你搭戲。用這種方法磨煉出來的表演,裏面就只能有你自己。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在演一場硬是把表演程度壓到8分的獨幕獨角戲。剩下的2分并不是留給鏡頭語言,不是留給你的搭檔去發揮,而是被你自己用留白填滿。你的演技是完美的,足以以一個人的表演撐起整個舞臺。但放在電影拍攝的環境之中,就會顯得跟外界沒有任何交互。”
韓竟點點頭,又确認了一次自己的說法。
“——跟我沒有交互。”
夏炎聽到這裏,把頭埋得很深。韓竟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拿着筷子的手,一直不停微微發抖。
韓竟輕嘆了口氣。
夏炎這個人,其實真的很好懂。他極致地畏懼着自己可能給別人造成的任何麻煩、傷害、不便,對于已經造成的,也要想盡一切辦法盡快予以補償。
——說到底,都是因為他極致地畏懼着跟他人的交往。
盡管表面上那麽開朗随和,在這個人的心底,随時随地都在真誠地懼怕着跟別人産生任何關系。這在日常生活中也許看不出來,體現在表演上卻相當明顯——正是跟搭檔缺少交互這一點。
在夏炎的世界裏,很可能到現在為止,都一直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面對一切的困難、疼痛、不安,一個人哭,一個人吶喊,一個人悶頭默默努力。
“不能讓我進到你的世界裏嗎?……就把那2分的留白空出來,留給我?”
韓竟這樣說着,喉間竟莫名有些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