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禮物
葉絡安回來的突然,家裏的人還都沒得到消息。
坐在開得異常緩慢的車裏,葉絡安看到自己家一點兒沒有變化的花園,一簇簇白色黃蕊的小小水仙迎風飄舞,脆弱得像是稚嫩的孩童,調皮又嬌羞。這是他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這花園的一草一木也是他母親曾經親手伺候,精心照料的。都是她的心愛之物。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這裏依舊如新,讓葉絡安心裏酸澀,不禁想起多年前他從二樓的窗戶看到母親彎腰動作的情景。
那是多麽遙遠的記憶了,上輩子經歷了大悲大痛,重生的時候依然沒有幸能再在父母跟前盡孝,可是母親那美麗慈愛的面容仿佛一直清晰的刻在他的腦海中,讓他時常依戀,時常懷念。
花園的旁邊站着一個一頭白發,拄着拐杖仍然不顯佝偻的老人,正用蒼老的聲音嚴厲的訓斥着下人。
葉絡安示意保镖停車。老人聽到聲音緩慢回過頭來,微微上揚的頭顱仿佛還帶着昔日的傲骨。然而在看到從車上下來的葉絡安的時候,老人身子非常明顯的晃了晃,身子都抖了起來,顫抖着唇一句話沒說出來,已是哽咽:“少.....少、爺......”
“劉伯,你說你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動這麽大的肝火,也不怕血壓升高。”葉絡安走上前去,想扯出一抹重逢時必備的喜悅的笑容,卻發現他的沒心沒肺,似乎也只能對那些在他心裏無足輕重的人用用,面對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劉伯這樣的人,他自以為練得娴熟的笑容也有些尴尬。
劉伯的手直接顫抖的摸上葉絡安的臉,渾濁的老淚滴落在夜風中,他只是喃喃的說道:“我的少爺,終于回來了,終于回來了,回來就好......”
葉絡安伸手抱抱老人,像是哄孩子一樣說道:“好了,您可別這樣,您這樣我就覺得罪孽太深重了。”在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濕了眼眶。
等情緒恢複的差不多了,葉絡安才敢松開手,扶着老人一起進屋去。
劉伯親手接過下人遞來的茶,被葉絡安誇張的站起來惶恐的說道:“不敢不敢,怎敢勞煩老管家親自奉茶,小人自己來就行。”
劉伯的老臉有些泛紅。他的少爺在外面這麽多年,這油嘴滑舌哄人的本領倒是一點兒沒變。看到葉絡安雖然還是身上沒有二兩肉的樣子,可是面色紅潤,眉目疏朗,向來在外面過得也不會錯了,心裏頓時安慰不少,把茶遞過去後緩緩的開口道:“禮不能費,劉貴本來就是葉家的下人,少爺的下人,做這些也是應該的,倒是這些年少爺和小少爺一直把老身當成主人供着,讓我的這顆心......”
葉絡安一聽就知道劉伯又要說些幾個世紀前主仆嚴格守則,饒是心裏想聽他多說些話,也絕不願意這個為了葉家付出一生的老人妄自菲薄,連忙阻斷道:“您看我走了這麽長時間,您老看到我不問問我,倒是唠唠叨叨些沒用的。”
劉伯成功的被他打斷了,正襟危坐在客廳裏的歐式真皮沙發上,手緊緊的握着漆木拐杖道:“那,少爺您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呢?”
“好!非常好。”葉絡安腦袋向後靠枕在手臂上,非常認真地說:“外面吃得好住得好,還自由,朋友随處可交,走到哪裏也沒有牽絆。”
劉貴在一旁聽得直點頭,滿臉的欣慰之色。
葉絡安一邊說這些年發生的趣事兒,一邊心不在焉的想到,如果他的父親還在世,知道他把公司甩手一走就是五年,一定見面就兩個大耳瓜子糊了過來,這麽溫情的坐下來聽他說話,那簡直是做夢。所以,有的時候,這個從小把他看到大的老管家,更讓他覺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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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絡祁匆匆的趕回來,都沒來得及讓人通報,就疾步沖進了大廳。看到劉伯坐在客廳裏跟背對着門口方向的男人說話,雖然只是看到一個後腦勺,焦躁煩悶的心也一下子安定下來了。
“小少爺回來了。”劉伯站起身來,朝着葉絡祁的方向輕輕躬身,眼眶還泛着紅,只是那嘴角的笑容依舊挂在常年嚴肅的臉上。
葉絡祁輕輕地點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人的後腦勺,心裏撲通撲通直跳。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是自有記憶以來,自己就不能從這個太陽似的男人身上移開目光,他的身上像是有什麽東西像是磁鐵一樣吸引着他。可是盯得時間久了,這個男人有時會讓他傷心,有時會讓他高興,有時候又會讓他莫明的畏懼。可是無論怎樣,他都只能讓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男人。因為這不是他能夠決定的,這是一種本能。
葉絡安聽到聲音,連頭也沒有回,端起跟室內一個色系的茶幾上的紫砂杯,輕輕啜了一口,等着他走近。
“哥!”葉絡祁繞過沙發來到他跟前,身上的訂婚宴情侶西裝好未來的得及脫下,輕輕地喚了一聲。
葉絡安的眼皮微微擡起,斜睨了一眼,然後把左手邊沙發座椅上的紙袋遞過去,漫不經心的說道:“禮物。”
葉絡祁慌亂的雙手接過,鄭重的樣子差點兒讓葉絡安笑出來。
“慢慢看吧,我先回去睡覺了。”葉絡安站起身來,白色軟質襯衫貼在身上顯示出漂亮的腰線,輕輕拍了拍比他還高出半個腦袋的弟弟的肩膀,腳步閑适散漫的踏上樓梯。
“哥。”葉絡祁突然喊道。
“嗯?”葉絡安從鼻子中哼出一個音,一只腳停在一個臺階上,另一只腳已經跨上了上面一個臺階,扭身的動作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完美的側臉,又讓葉絡祁強有力的心髒一陣亂蹦亂跳。
“謝謝你的禮物。”葉絡祁揚起一抹真摯羞澀的笑。
多虧剛剛在葉絡祁進屋的時候,劉伯帶着下人都出去了。不然,讓下人看到不茍言笑、威名赫赫的葉氏現任總裁露出這樣跟羞澀如此相近的表情,跟個情窦初開的大男孩兒一樣珍重的捧着個紙袋,還不得吓掉了魂!
葉絡安本來略感不耐,看到他那仿佛能訴說千言萬語的會說話的眼睛,有什麽話也吞了回去。其實,他始終覺得他這個半路接受的弟弟有時候對他太熱情,太莊重。反倒不像是兄弟間該有的相處模式。
可是別人家的弟弟是什麽樣子呢?像是雷諾那個惡魔弟弟,整天調皮搗蛋無惡不作然後讓兄長收拾爛攤子;像是心蕊的弟弟,見了面就纏着她要最新型號的游戲機、光盤、仿真步槍......
葉絡安想象了一下他這個人高馬大的弟弟纏着他撒嬌的樣子,頓時被那情景雷得打了一個冷顫。心想他還是應該知足啊。
“你不是急着要找我談事情?”葉絡祁問道。
葉絡安一挑眉,抿了一下嘴唇意欲不明的說:“現在不急了,明天再說吧。”葉絡安說着,不甚優雅的打了一個哈欠,好像是真的多麽困乏一樣。
一直目送葉絡安的身影消失在二樓主卧室的門裏,葉絡祁的眼神才戀戀不舍的收回。
抽出紅色絲帶,打開包裝得非常精致漂亮的小盒子。一個木質的小玩偶靜靜的躺在盒底。
葉絡祁粗黑的眉頭一挑,伸手捏着玩偶突出長的鼻子把他拿了出來,放在手裏左看右看,最終愛不釋手。心想:真可愛,可是沒有絡安漂亮......如果能有葉絡安樣子的玩偶......
事實證明,葉絡祁的童年并不完整,他連童話故事都沒有看過......
資格
葉絡祁心思沉重,拿着他哥給他買的禮物美了一會兒,漸漸反應過來也不是他哥的性格啊,從前他生辰的時候,每次收到的無非是車子房産、或者幹脆錢。葉絡安從來沒有耐心給別人精心挑選生日禮物,想要有特別意義的禮物不可能,但一定是實打實的分量,讓人基本上喜歡什麽就能沒什麽。
當然,這是他哥對他所知道的親屬。而對情人,他不知道他個是否懂得浪漫,也不想知道......除非有一天......
葉絡祁連晚飯都沒吃,進了自己房間直接打電話給自己的助理。他簡單描述了一下玩偶的樣子,剛一說到“長長的鼻子”。萬能的助理就猜到了......
葉絡祁放下電話,漆黑的瞳仁沉如夜色。
他哥用這個小木偶諷刺他撒謊,暗嘲他說話不算話......可是,他有什麽辦法。
他那麽小的時候就仰慕着他哥,愛了他哥這麽多年,只因為年少輕狂受不得這暗戀嫉恨之苦,才膽大包天的幻想着能擁有他,感動他。一直延續到做了一件沖動的事兒,才把一切引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之所以說是沖動的事兒而不是錯事兒,是因為他覺得,如果非要釘上一個“錯”,那麽也是情錯......其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都是無辜的。
當清晨的一切展現出朝氣的模樣,葉絡安被傾瀉到屋子裏滿滿的陽光暖醒,緩緩的睜開眼睛,看了一會兒大亮的窗外,做了一會兒思想鬥争,才脫離睡得溫度适中、舒适得讓人想睡死過去的床鋪。
葉絡安的房間沒有窗簾,即使是有時候住酒店,他也要在睡覺前把窗簾打開,為了第二天早晨,陽光能第一秒鐘的時間照耀到他。上輩子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裏,他全身像是鏽住了一樣整日躺在死氣沉沉的病床上,連想去外面見見陽光,都不被允許吹風。
這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味道太迷人了,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葉絡安把上輩子厚重的暗色窗簾換掉,每天被陽光叫醒,然後晨練,生活過得再健康不過了。
葉絡安脖子上挂着白色運動員專用毛巾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就看到葉絡祁端坐在餐桌邊,正等着他用餐。
“你先吃,我去沖個澡!”
結果等葉絡安沖完澡再下來,葉絡祁還是一動不動的樣子,還在等他。
葉絡安對他這股子執拗勁兒無奈,卻也沒什麽可說的。瞥了一眼空下來的主位,走過去坐下的時候,就聽到劉伯在他耳邊說道:“少爺不在家的這五年,這位置小少爺一直給您留着呢。”
葉絡安一挑眉,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有些詫異。他記得他剛把葉絡祁接回主宅的時候,這個半個主人似的老管家一直不太樂意,雖然不失恭敬,可也從來沒對這個老爺外面的私生子有過真心的笑臉。五年後的今天居然能在自己面前說他的好話了。看來,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啊。
葉絡安心裏感嘆的同時,劉伯仿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想開口解釋,看了看旁邊的下人和葉絡祁,又把嘴巴閉上了。
桌子上擺着一大溜各式的餐點,從西歐到中國,從家常到正式,真是應有盡有。旁邊的下人恭恭敬敬的解釋道:“不知道大少爺您現在的口味是什麽,我們第一天就把東西都呈上來了。”
葉絡安端起一杯榨得黃綠的果蔬汁喝了兩口,說道:“我不挑,以後就什麽健康上什麽吧!”
葉絡安這樣說,再看他天生白得異常的臉,總給人一種非常脆弱,如同瓷娃娃似的感覺。
葉家家教嚴格,葉絡安從小就養成了吃飯一句話不說的習慣。雖然葉絡祁從小養在外面,疏于管理,但他一向敏感,哪敢在即使笑着的時候也讓他壓力頗重的大哥面前說話。
葉絡安又注重養生,就差把每一口粥都嚼個十下八下的了,簡直跟個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吃得緩慢。所以這一頓下來,當葉絡安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葉絡祁已經坐在旁邊足足十多分鐘了。
“你不用上班嗎?”葉絡安驚訝的問道。
“我以為哥您要跟我談談。”葉絡祁聲調平平的說道。
“哦!”葉絡安像是恍然大悟,把昨天天大的事兒忘在腦後才想起來一般,然後頓了一下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做都做完了。你還是先滾去上班吧,別把葉氏給我弄黃了。”
他這樣不耐煩的語氣無意間刺痛了葉絡祁的心。他大聲的質問:當初你一聲不響走掉,把葉氏連同一切如同垃圾一樣說扔就扔的時候,怎麽沒有擔心葉氏會倒,被扔下的人也會心痛?
“怎麽?”葉絡安看出他臉上隐忍的表情,挑了挑漂亮的眉尾,說道:“還是你非談不可?”
葉絡祁緊緊的抿着嘴唇,看着對面的男人一聲不吭,也不起身離開。
“既然你非要談,來書房吧。”葉絡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嘴角慣常啜着的一抹淺淡的招牌笑容也不見了,起身大步走向書房。
葉絡祁深吸了一口氣,走進書房帶上門。葉絡安正背對着他從二樓的窗臺看向窗外。
葉絡祁也不說話,他的脊背永遠挺直。過了好半晌,才聽到葉絡安悠悠然的嘆了一口氣。
站在門口處的葉絡祁呼吸一窒,據他觀察,他哥确實很少這樣嘆氣。上一次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似乎是父親死後他被突然接過去,他那個從小跟他說話沒超過十句,從未正眼看過他的葉絡安把手搭在他的肩膀,就是這樣悠悠然的一口長嘆氣,說道:“從今以後,就剩我們兄弟了,哥會照顧你。”。也是在那個時候,葉絡祁才像是做夢一樣意識到,他這個閃耀的大哥,居然把他當兄弟。
然後他作為葉鴻儒見不得光的私生子的生活徹底結束了。所有人,包括他的母親都沒有想到,他與葉家最深的牽連,他父親的死,居然讓他成了真正的葉家少爺,葉氏法定繼承人......他的所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都是因為他哥的一聲悠悠然的嘆息,一句有關于兄弟的話......除了這兩次這樣神态的嘆息,葉絡安永遠是沒心沒肺、無拘無束、令人愛之深恨之切的樣子。
葉絡安轉過身來,眼睛裏有非常複雜的,讓人看不真切的東西。他看着葉絡祁非常非常認真地問道:“你,是真的喜歡......嚴家那個女人?”
“是。”葉絡祁心髒劇烈的縮了一下,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葉絡安閉了閉眼睛,好像是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實。再睜開時,純黑色的瞳仁已經染上了怒氣,就連聲音都不自覺的提高了:“我走之前,告訴過你什麽,而你答應過我什麽,你都忘了嗎?”
“您走之前?”葉絡祁語調有些怪,絲毫不畏懼的跟他對視,聲音請清清冷冷的,事實上,他覺得,他才是那個有權利發怒的人:“我不知道您走之前說過什麽,因為您走的時候并沒有通知我。”
在葉絡安要開口前,他接着飛快的說道:“如果您說的是我關于嚴朗欣的事兒。我清楚的記得,您讓我離她遠點兒,您問我會不會喜歡她。而我的答案是:只要您一直要我,一直留在我身邊,我不會喜歡任何人。”
葉絡祁純男性的聲音像是強有力的音符一下一下敲擊在心髒,他不僅當面直接駁了葉絡安的面子,反駁了他的話,還把當年就糾纏在這兩兄弟之間怎麽也解不開的結再一次推到了兩人面前。
葉絡安一雙桃花眼瞪得溜圓,胸腔裏憋了一口氣,梗了半晌,才大罵道:“放屁!你那時候就是個小崽子,還他媽的說這輩子喜歡你哥我呢!這不也是說變就變,心裏說換人就換人!那就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好像我怎麽對不起你了一樣!”
葉絡祁一瞬間俊臉上的表情上千變萬化,好像有無數的話和無盡的委屈噴發欲出,然而在對上葉絡祁那雙漂亮得如同玻璃球、又絲毫沒有感情的眼珠時,他心中的岩漿漸漸冷卻下來。對待這個男人,跟他掏心掏肺,百依百順根本行不通,只能讓他毫不憐惜的扔在地上踐踏。想要真正地擁有他,就必須比他還要心思深沉,讓他看不出一點兒破綻......
葉絡祁的眼神變得清清冷冷的,緩緩地說道:“可是您沒有一直留在我身邊不是嗎?也毫不留情的把我扔下了。還騙我簽了股份繼承合約......”
“騙?”葉絡安冷笑一聲,上臂環胸,斜睨着他說道:“您可真逗,我把世界百強的葉氏王國送給誰誰不是感恩戴德,我還用騙?要不是你是我弟弟,我會把它留給你?”
葉絡祁苦笑着搖搖頭。他跟他哥解釋不通,他哥也不可能聽進去他的話。
因為葉絡安永遠不會了解,他視若珍寶的東西不一定是別人也想要的。他以為恩惠的贈與也并不一定能讓人心甘情願的接受。
不過還好,也正是因為他手裏握着他哥真正視若珍寶的東西,他才能有資格站在葉絡安的面前,跟他要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