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烈焰轉身
“你不親自給他?”
這是傅臨夏足夠疑惑的語氣,他跟姚景生那可是有仇的,從一開始及看不慣姚景生這種人了。
“沒必要。”
姚景生把東西遞給他之後轉身就離開了。
他是特意來這一趟的,裴東海那裏會有這個東西他也才知道的。
顧之川應該會需要這個東西。
傅臨夏覺得挺無趣地撇了撇嘴,擡眼看着酒吧外面碧藍藍的天空,難得青州還能看到這麽美的天,秋高氣爽,卻也是一場秋雨一場涼。
“要加衣服啦……”
姚景生這人,矛盾得讓人覺得壓抑了。
明明對顧之川有意思的樣子,現在卻還死裝出自己跟顧之川之間根本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一樣。莫非是又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他聳聳肩膀,旁邊手下附在他耳邊說了句話,他點頭,擰眉,笑了一聲,又搖搖頭,“不用管,那是應該的。”
他現在要去找顧之川,距離那一場太陽雨恰好過去七天,他偶爾去看一眼顧之川,有時候也跟任安倪響他們一起去,今天是嚴明非下葬的日子。
他似乎都還記得這個新教授剛剛上課時候的那種狡猾情狀,顧之川問起他還說這家夥是匹狼,要顧之川自己小心,這仿佛才是一轉眼的時間,這頭狼就已經如煙逝。
世事無常,不若享受現在。
傅臨夏終于站在了現在已經屬于顧之川的那棟別墅前。
嚴明非任務之前是立了遺囑的,別墅以及別墅裏的一切都留給他的得意弟子顧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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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他往這邊走簡直都走熟了,打卡開門,今天竟然破天荒地看到顧之川坐在客廳裏。
吃餃子。
“你來了?”顧之川端着碗,眼睛顯得格外大,他原本只是狹眼,只是臉眼見着瘦了,“吃飯了嗎?一起吃餃子?”
傅臨夏嘴角抽搐一下,“你就不能換點東西吃嗎?”
“會換的。”顧之川的手指很是修長,搭着細長的筷子頭,看上去是幾分随意,他的眼神也帶着随意,一轉眼就能笑出來的感覺,只是這幾天,他整個人都變了,“過了今天就換。”
因為今天是嚴明非下葬的日子嗎?
傅臨夏暗想了一下,又仔細看着顧之川的表情,一推眼鏡,“你不去?”
“原本是不打算去的。”顧之川咬下一口餃子,嘴唇都被燙紅了,他得視線落在那破開的餃子裏面抱着的香菇餡兒上,因為眉眼低垂,所以別人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我我還是想送他一程。”
“這是姚景生讓我給你的。”
似乎是一塊硬盤,不知道裏面存着什麽。
顧之川放下碗筷,站起來,伸手拿過那硬盤,只看了一眼就丢到茶幾上。
“你不看看?”他實在是鬧不明白了,姚景生說顧之川可能會需要,可是顧之川這裏卻根本不屑一顧,顧之川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已經看過無數次了。”
顧之川閉上眼,語氣平靜,回身抓過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披上就要出門。
“一起去吧。”
“好。”
傅臨夏臨走前看了那被丢在茶幾上的東西一眼,實在想不透那是什麽。
顧之川的變化太大了,或者說太讓人摸不透了,他像是一直在壓抑着什麽,有什麽東西已經在他心底深處被扭曲掉。
他明明是在笑的,可只讓人覺得發冷。
顧之川是有秘密的人,他們都是有秘密的人。
他們是直接去墓地的,嚴明非就葬在青州,那一片普通的公墓裏。
沒有大張旗鼓,只有幾個熟人。
每個人都穿着一身黑衣服,胸口上別朵白花,神情肅穆地站在那裏。
站在那個男人的墓前,他們的表情都是沉重的,有嚴明非曾經教過的學生,有國安的一些人,也有嚴明非曾經的同學和同事,還有像傅臨夏這樣的有交集者。
只是顧之川站在最隐蔽的邊緣的地方,冷眼看着,傅臨夏跟在他身邊。
他發現顧之川總是有異于常人的行為,比如現在,他究竟為什麽只是站在這裏?明明是他最尊敬的老師去世,現在他竟然只是遠遠看着他被埋進去,嚴明非就躺在地下呢。
顧之川的目光落在嚴明非的兒子身上,那個叫做嚴成的孩子。
雖然還小,但是很可愛,兩眼大大地,只是好奇地看着周圍發生的事情,七歲多的人只是知道人會死,加上他根本與自己的父親沒有什麽交集,是以一顆眼淚也不掉。
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只是這樣旁觀,卻真實得令人感覺殘忍——他比周圍那些虛僞的家夥好看多了。
顧之川一直看着那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嚴明非的血脈,相貌自然是像嚴明非的,只是還天真不懂世事。嚴明非當初抛妻棄子一樣離了婚,大約只是不想拖累這個漂亮的女人,這個叫做許芳的女人卻執意要這個孩子,所以嚴明非也許也是迫不得已。
況且,早知自己會死的嚴明非,大概是不想跟故人們有牽連的,他其實是個很會為別人着想的人,他怕到時候大家都不好受,所以一個人來了青州。
只是偏偏,顧之川遇上了他。
顧之川看着墓前,他們系原先的任課教授老妖婆也在悄悄地抹眼淚。
老妖婆其實不老,只是三十好幾歲,比嚴明非還大一些,聽大四的牲口們說她是姓韓,叫韓雨煙,是個挺詩意的名字,只是因為她上課的時候脾氣極壞,跟她那風韻尤存的面貌相對比簡直一天上一地下,最開始的時候叫她“老妖婆”的只是那麽一兩個混蛋,後來不知怎麽就漸漸傳開了,她這綽號是一屆傳一屆,終于根深蒂固成為青州理工大學生必須知道的一項常識了。
只是據說嚴明非當初是她請來代課的,現在嚴明非去了,她是不是又要回來上課了?
忽然之間,顧之川就萌生了去意,還要在那個充滿回憶的課堂待下去嗎?他怕自己受不住。
韓圓,韓雨煙,這兩個人應當是有什麽關系吧?不過那都不重要了,這些只與已故的嚴明非有關,卻已經跟他扯不上太大的關系了。
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去吧。
陽光一片一片地照着,有矮小的灌木叢裏傳出昆蟲的鳴叫聲,顧之川看着嚴明非那黑色的墓碑上那張黑白的照片,努力睜大了自己的眼睛也沒看清楚上面的嚴明非是什麽表情。
也許只是那壇小小的骨灰,蓋着一方五星紅旗,即使他已經不在國安供職,不會有那些死去犧牲的英雄的榮耀。他想起他留在系統裏的那些話,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了一句“再見”。
其實根本就是再也不見。
一個人,化作那一壇小小的骨灰,要經歷多久烈火的焚燒?
嚴明非也會疼的,因為他被烈火燒灼的時候還是清醒着的,明明有機會逃脫,他卻選擇以死來結束。
姚景生送來的硬盤裏有什麽他比誰都清楚,那是嚴明非他們去執行任務時僅存的那段錄像。
正好是嚴明非離開之前的那幾分鐘的視頻。
他是偷偷進了國安的情報系統找到的,他在黑夜裏無數次地播放這段視頻,無數次地睜着眼直到天明,用從來沒有用過的厚厚的粉遮去那滿眼圈的青黑,無數次蜷縮在椅子上睡着,醒來時又是光明未至的黎明,無數次打開超級系統,卻又無數次地失望重新關上,嚴明非的那些話,再也沒有出現過,它只能被打開一次,在他第一次打開之後,它們就已經執行了自我删除的指令。
嚴明非是自己選擇的那條路。
他永遠記得自己看到的那個場面,嚴明非他們站在一個地下大廳裏,那就是所謂得還在建設中的大廈,可是單從地下建築看,這棟大廈跟樓倒倒之間根本不存在親緣關系。
嚴明非抱着一臺軍用電腦,盯着他的前面,那個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後面隐約傳來裴東海帶着的隊員争論的聲音,畫面裏只看得見嚴明非那緊抿的唇,他甚至可以想象他那時的冷峻表情。
嚴明非會有這麽嚴肅的表情,多半是遇到什麽難題了吧?
畫面晃動了幾下,鏡頭轉動,似乎是這群人正在行進,只是幾秒鐘之後顧之川就看到了嚴明非之前視線所及之處,一扇巨大的電子門,上面還留着一排排可怕的彈孔。
周圍的環境很雜亂,似乎是堆着很多雜物,這個時候畫面上沒有嚴明非的臉,只是顧之川卻聽到了他的聲音,“裴東海,我信你,你帶人先走。”
很沉穩很堅定的聲音,顧之川聽不出他當時的悲喜,只知道那時候那群人的通信設備似乎是受到了什麽的幹擾,一下就有了無數的雜音,尖銳刺耳,隐約聽到裴東海沉聲喊了一句”來了”之類的話,下一刻就是一陣騷亂。
有什麽東西忽然被翻倒在地,接着畫面的右下角,嚴明非的身影就沖了過去,幾步就到了那排滿了彈孔的大門正前方十幾米處,他的笑很安靜,似乎秋山裏的一片落葉,伸手就摸出一只打火機,往前面一扔,熊熊的烈火就燒了起來,裴東海喊了他一聲,嚴明非只是遠遠站在火牆的那邊,站着微笑,嘴唇開合,似乎在說着什麽,可是氣浪的聲音太大太猛烈,淹沒了一切,就連整個畫面都被那灼人的熱浪扭曲了,一陣陣波動着。
接下來那火焰便像是洪水一樣撲了過來,裴東海沖出去想要把嚴明非拖回來,卻被後面的人緊緊抓住,而嚴明非,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這回顧之川聽清他在說什麽了。
當年我的錯,今天讓我補回來吧。
整段視頻的最後幾秒,嚴明非頭也不回地繼續向那扇大門走去,隐約看得見他的電腦屏幕上有個進度條在不斷推進,同時整個地下建築裏響起了警報。
于是一切,便在這裏戛然而止了。
顧之川不知道自己沒有聽到的那句話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弄清楚,他只是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嚴明非。
一個背負着自己過往的包袱,終于準備卸下的嚴明非。
厚厚的面具,他一直戴着,是不是會累得喘不過氣來?
有什麽東西突然拉扯着他的袖子,他回過神,低頭一看,竟然是嚴明非那個七八歲的兒子。
“喂喂,聽說你是我那個嚴爸爸的學生,我的嚴爸爸很厲害,你是不是也很厲害呀?”
小孩子的眼神很是天真無邪,一只肉肉的小手扯住了顧之川的袖子,兩眼是亮晶晶的,忽閃忽閃,顧之川忽然說不出一個“不”字來,他點了點頭,只說道:“會的。”
最終會和你的嚴爸爸一樣厲害的。
“哼,我才是跟他一樣的人呢!別人都說他厲害,可是我不覺得,他要是厲害,我媽媽就不會哭鼻子了,你看,哭鼻子的小花貓在那邊呢——”嚴成嘟着嘴,鼓着包子臉,說話一點也不忌諱什麽,伶牙利齒的。
傅臨夏在旁邊看着,拿手比了比嚴成的身高,毫不留情地諷刺:“小屁孩兒,你還差你爸一大截兒呢!”
什麽時候傅臨夏這麽愛損別人了?嚴成還是個孩子呢……
顧之川不說話,只是看着嚴成那肖似嚴明非的眉眼,忽然有想起了那最後的微笑。
走得真是決絕,偏偏還能找到無比充足的理由,讓你對這樣的人生不起氣來。
“你這個壞蛋——”嚴成包子氣鼓鼓地盯着傅臨夏,扭過頭就想找自己剛剛認識的這個大哥哥顧之川給他評理,一轉眼卻愣住了,“你怎麽哭了?你不是很厲害嗎?”
“傻子,他才沒有哭呢,是下太陽雨了。”傅臨夏看着這小子真恨得牙癢,怎麽就有這麽個不會說話的家夥呢?
“你這個壞蛋哪兒來的啊!明明有太陽,哪裏下雨了?!我要告你去!”小嚴成吐着舌頭,回過頭又看顧之川,突然又跑過去扯他的袖子,眨着大大的眼睛看顧之川,“他們說你很厲害,嚴爸爸是你的老師,你來當我的老師好不好?”
“好。”顧之川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小孩子柔軟的頭發摸起來格外舒服。
嚴明非似乎也這樣摸過自己的頭呢。
那個女人遠遠地看着,忽然就扭過頭去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肩頭聳動着。
嚴明非的黑白照其實是笑着的,他沒有一張照片不是在微笑,貼在墓碑上的,也似乎是他那暖人心的笑。
嚴老師,老嚴,嚴明非,一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