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嚴明非故事
到地方的時候是下午,具體時候不清楚,一個鬧市裏的地方,卻聚集着許多高科技的尖端基礎設備。
他只是坐在那沒有任何人情味的屋子裏,按着自己的太陽穴,身邊站着傅臨夏。
他對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神色之間隐約有些疲憊,一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兒,七八歲的模樣,正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頹廢的顧之川。
那個顧之川在車站遇到裴東海時見過的男人推開門,先走了進來,後面是手臂上裹着紗布的裴東海。
一個已經在往四十奔的男人。一個國安的男人。一個嚴肅的男人。
也許現在還帶着憔悴。
顧之川一見他就紅了眼,卻還強忍着自己內心中把這個男人狠狠掐死的沖動。
傅臨夏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冷淡,似乎自己根本就沒有阻止顧之川一樣。
裴東海的視線有些模糊,在那棟樓的地下建築裏,曾經發生過大火,差點熏壞了他的眼睛。
那精瘦漢子叫做于捷,眼見此時氣氛有些尴尬,強擠出一絲笑來,“大家都還不認識吧?這位是……嚴教授的前妻,許芳女士,這是他的兒子嚴琤,這邊的是嚴教授的學生顧之川,站着的這位——傅臨夏。”
果然是老嚴的前妻和兒子,他從沒聽老嚴提起過。
顧之川忽然就平靜了,他直視着裴東海,目光有若實質的刀劍,插人肺腑。
“裴東海,裴教官,老嚴他是怎麽了?”
這時候那女人擡頭看了顧之川一眼,竟然扯出一絲諷笑,“他死了,你還在犯什麽傻?”
隐約覺得這女人的情緒很見鬼,但是念在她是嚴明非的前妻的份兒上,顧之川不想跟這個女人多做什麽計較,他只是告訴自己,老嚴還活着,世界上存在奇跡,“裴東海,你說。”
傅臨夏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掌,至少顧之川表面上是很冷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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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東海僵硬地站着,明明只是三十多歲的人,卻已經有了四十歲的老态,仿佛就是這一夜之間起的變化,可是顧之川視而不見。
“老嚴呢?”
顧之川又問了一遍。
裴東海苦笑了一聲,記起嚴明非讓他們走的時候那句話,緩緩坐下來,破天荒地抽了一支煙。
背後的門又被打開了,衆人擡頭,看到姚景生推着姚母進來了,他自己也不坐下,只是站在旁邊。
“不用了,這件事我來說吧。”
說話的是姚母,可是顧之川卻第一個看向了姚景生,此時此刻的姚景生那身上壓抑的冰寒沉冷似乎能夠将人溺死,可是他只是始終站在一邊,身形冷清寂寥,無形中有什麽壓在他的頭頂上,只看得到他表情裏那一片濃重的陰影。
在姚母說話的過程裏,他一直站在後面,目光淡靜地落向一個地方,不斜視,不看顧之川一眼。
“沒有必要為了嚴明非的死傷心,因為他本來就活不長的。他自己當初逃避了,現在就必須面對。”
這是姚母最冷靜最殘酷的一句話,顧之川只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被這樣尖利的話刺傷了,他激動得一下站起來,“你騙人!他沒死!更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這一下姚景生終于看着他了,只是那眼神是沒有感情的,原本他以為有了人情味兒的姚景生,似乎又回到了跟他素不相識的那個狀态。
背後傅臨夏用力壓着他的肩膀,逼他坐回去,“冷靜一點,顧之川,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
顧之川一下回過頭看傅臨夏,卻看到傅臨夏對着他笑得一臉燦爛。
還是一個摸不透的男人,只是嚴明非這個他摸不透的男人呢?真的已經掩埋在那重重的廢墟裏了嗎?
他還是不相信,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
只是姚母的話,要如何才能理解?
如何讓他找一個更好的借口為自己的不想接受跟嚴明非已死的事實做遮掩和辯護?
他是現在才對嚴明非這個人有一個整體的認識——在他的死訊已經傳出的時候。
他累得快要死過去,可是他必須逼迫自己睜開眼,聽着那個男人血淋淋的過往。
嚴明非大學時候就是優秀的國安精英後備役人員,裴東海是國安的新晉人員,是一把好手,而姚景生的父親姚望歸是他們兩個的指導教官,這三個人之間發展出了友情,是極為要好的朋友。
嚴明非喜歡他們那個序列裏的一個叫做韓圓的女人,可是他們在一次調查中知道了她是那個組織埋伏在國安的內鬼。
裴東海跟姚望歸商量之後決定瞞着嚴明非上報這件事,但是他們想不到的是,可是韓圓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之後竟然當晚就選擇了飲彈自盡,嚴明非竟沒有能夠跟自己所愛說上一句話。
從那之後,嚴明非與他們就有了隔閡,一道隐約的,看不見的隔閡。
裴東海與姚望歸年紀相近,看事也成熟一些,姚望歸是結婚了的人,而裴東海是單身,只是他們三個人之中第二個結婚的人竟然是嚴明非,他的新婚妻子是家裏人選的,不是別人,正是許芳。
嚴明非雖然不愛自己的妻子,可是兩個人過得也算融洽,婚姻本就是可以沒有愛情的,他跟許芳彼此知道心裏沒有對方,也只是渾渾噩噩地過,孩子也有了,事業也算開始了輝煌,可是嚴明非的心就沒有熱過了,一直都是冷的。
四年前,他們終于又發現了那個組織的蹤跡,他們在中國國內有數個據點,這一次似乎因為什麽事情激烈反撲,活動近乎猖獗,這才被他們逮到了蹤跡。
組織上說這一次是準備将這股外國實力連根拔除,每個人都立了遺囑,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向經驗最豐富的姚望歸竟然是沒有回來的那一個。
當年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姚望歸是跟嚴明非、裴東海一隊的,這兩個人都對那件事保持沉默,姚景生那時候才十四歲。
有傳言說是嚴明非害了姚望歸,因為他要為當初那個叫做韓圓的女人報仇。
可是誰也不知道當初的真實情況。
姚望歸就在這樣的一場任務裏死去了,下葬的時候身上蓋着鮮豔似血的國旗。
姚景生就那樣愣愣地看着自己最尊敬的那個男人,看着他毫無生氣的眉眼,看着那鮮豔的國旗蓋過他的臉,卻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
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覺得情感是種多餘的東西了。
姚景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越加冷漠冷酷,他記住了那天的國旗的顏色,記住了他的父親因為什麽而死。
這一次,離開的人卻變成了嚴明非。
那個四年前徹底脫出了國安的嚴明非。
即便裴東海有時候依舊找他幫忙,他卻不肯踏入國安總部半步,裴東海的職位越來越高,甚至已經超過了當初的姚望歸,但嚴明非,卻只願意研究計算機技術,在幾所學校進修,選擇了成為一名教師。
嚴明非說,他是去贖罪的。
他說自己需要心靈的淨化,人可以沒有知識,卻一定要會做人,他說他突然喜歡上那種看着自己培養出一名名未來的精英的感覺,他喜歡自己親手雕琢的作品,即便他那時還沒有找到最完美的素材。
嚴明非成了教授,一個很古怪的教授。
以至于他終于能夠遇到顧之川,終于能夠讓這麽多人因為他的離去而坐在一起。
他四年前與自己的妻子離婚,沒有要孩子,孤身一人住在大學裏,他離群索居,總是游離于世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麽,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嚴明非只會每個月去醫院,去确認自己還有多少剩餘的時光。
——四年之前那一次任務裏,姚望歸死了,他也落下了隐疾,一些毒氣,一顆幾乎穿肺的子彈。
嚴明非那陣的咳嗽,不是他感冒了——嚴明非只是在欺騙顧之川這個傻子,哪兒有人感冒了只會咳嗽的?
可是顧之川傻傻地相信了,他相信了嚴明非的那些鬼話。
嚴名非那一陣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話,走之前的那番話,似乎是對他的告別他是知道自己的病已經沒救了,還是知道自己終将面對曾經的敵人并且為之付出生命呢?
……
顧之川把臉埋進手掌之間,旁人只看得見他那亂糟糟的頭發。
“……他畢竟曾經是國安的人,現在我們請你配合調查。”
那個精瘦的漢子拿出一張表,放在顧之川面前的桌上,“能麻煩你填一下嗎?”
傅臨夏那眼一下就眯了起來,“裴東海,咱們說好的合作可不包括這一點。”
裴東海只是白着那沒血色的臉,“這是慣例。對他的生前,進行梳理——”
“姚伯母。”
顧之川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他的臉還悶在手掌心。
姚母臉上表情平靜,看不見他的表情,本也不想看見這個孩子的表情,嚴明非,應當是他最敬愛的人吧?“你說。”
顧之川緩緩地擡起頭來,眼底一片清明的顏色,只是太幹淨,幹淨到什麽感情也沒有了,只有一種機器似的冷漠。“那個紮根在國內的外國組織,是天使組嗎?”
姚母跟裴東海,甚至姚景生跟那個精瘦的漢子,都愣了一下。
良久,姚母還是淡淡點了點頭,“是。”
是嚴明非對他說過吧?
然而誰也不知道顧之川心底那瘋狂彌漫着的仇恨是怎樣地吞天蔽日——他只是笑起來,低低的笑,卻一聲聲似重錘一樣砸在聽者的心上。
“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都是四年,嚴明非筆記的陳舊程度,他在FBI和國安的內部網站上探到的消息,天使組那段時間瘋狂的行動——
一樁樁一件件,全部重合到了一起,織成一張巨網,将所有人籠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