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外卡、親人
外面炮仗聲沖天,過了十二點也不消停,好多養來看家護院的大黑背都會被吓得哆嗦起來。
陳璟和李奕之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李奕之幹脆轉過臉,面朝着對方,笑道:“要不要我幫你捂着耳朵?”
因為李奕之看不到,就不會覺得兩個人的距離很近,陳璟看着近在咫尺的臉,呼吸輕輕噴灑在自己臉上,不禁往後錯了錯,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當然陳璟到底是有“底線”的,雖然“害怕”,但是不會讓對方給自己捂耳朵。
倆人都睡不着,自然要找個話題聊天,就禁不住說起剛才李陣提到的四劫循環。
這樣的棋局雖然罕見,但是在李奕之上輩子幾十年的圍棋生涯中,确實遇到過,而且非常湊巧的是,和他一起對弈的,正是眼前這個陳璟。
當然了,這些李奕之不可能告訴他。
陳璟那時候還很年輕,職業三段,是拿了外卡才晉級陳氏杯的。
體育競賽中,外卡一般保留給在正規比賽中未達原定資格的隊伍或個人。在陳璟一舉奪得棋王這個稱號之前,陳璟在棋壇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三段,沒有任何報道,沒有任何風聲,甚至沒人聽過他的名字,僅憑着一張外卡。
這一場比賽中李奕之誤算了三次,上次李陣講的黑子屠龍的複盤,白子只誤算了一次,就已經不可避免的走向失敗,更何況那時候李奕之心神不穩,連連誤算。
但是讓李奕之沒想到的是,作為對手的陳璟,竟然有意相讓,并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半路殺出來撿漏,只是走着自己的部署。
陳璟奪得冠軍之後,鋪天蓋地都是年輕棋王的新聞,有人說陳璟是君子,下的棋也充斥着君子風格,厚而正,序而穩。
陳璟聽着李奕之斷斷續續的回憶,對這盤棋非常感興趣,反正也睡不着覺,李奕也架不住他的執着,就起來給他複盤。
複盤也叫複局,就是把原先下過的棋局重現出來,各大圍棋道場在訓練棋手的時候,并不是用大量的時間讓棋手們厮殺,而是複盤。
複盤可以重現下棋時候的雙方心理,能找出攻受漏洞,從而提高棋手的水平,再加上做大量的死活題,練習自身對死活的棋感。
雖然上輩子陳璟和李奕之的交集并不大,但是李奕之的記憶很深刻,尤其是在他立于常年不敗的基礎上,被一個年輕的棋手打敗了,這就更是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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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之一點一點的在棋盤上擺上棋子,先前擺的很流暢,畢竟只是開局,記憶還很清晰,後來漸漸下子變慢,經常是下一個子也二三十分鐘。
或許複盤真的是一件牽扯到心理活動的事情,他複出來的不只是棋局,還有當時的自己。
李奕之每下一個子,仿佛都能想到當時混亂的心理,他想冷靜下來思考棋局,卻不自主的被那些重傷的話牽引。
陳璟看着也不由自主的皺了眉,剛開始黑白棋子走勢相當,看得出來兩個人都是高手,棋走的很厚,似乎無懈可擊。
只不過後來黑子漸漸吃力,開始離散淩亂,棋盤上一度出現了四個劫,黑白雙方就在四劫之上提來提去,從而形成了死循環。
一般情況下沒人會打破這種循環,一旦打破,反而對自身不利,可能被殃及的失掉全局,所以最終裁判判為和局。
比賽都是要有結果的,做和局處理是不可能有冠軍這一說,所以和局之後必須是加賽,加的就是一場快棋。
有人把下快棋說成罰點球,快棋更适合電視直播,幾乎半個小時就能完成一盤,快棋争奪冠軍可以吸引觀衆注目,結果可以預見,李奕之輸的很徹底。
說李奕之心理脆弱也好,不堅強也好,這場比賽可以說輸的一塌糊塗。
或許沒有什麽人能禁得住,诽謗、重傷,夾雜着嘲諷,由媒體承載着,席卷一般,各個棋壇雜志報紙的頭版頭條都是棋王輸棋,棋王的異常性取向的問題。
李奕之嘆了口氣,把棋子抛進棋罐裏,向後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捂住臉,深深的吸了口氣。
陳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露出這種表情,他自然不會想到,這樣一局棋,會牽扯出那麽多的感情和絕望。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看到李奕之痛苦而絕望的表情,每一次看到,陳璟都會覺得心裏不舒服。
“師父,累了去休息吧。”
李奕之聽到陳璟的聲音,才把手從臉上拿下來,揉了揉眼睛,輕聲道:“睡覺吧,初一串門兒的不少,有的熱鬧呢。”
陳璟有點後悔讓李奕之複盤,他想知道為何李奕之會那麽傷心,那麽難過,他想知道李奕之的過往,只不過對方不提,他也不能去問,這無疑是扒開對方的傷口往上撒鹽。
陳璟睜着眼睛一直望着天花板,半夜是炮仗聲,天一亮胡同裏又熱鬧了起來,似乎大家有用不完的活力和熱情。
李陣不會懶床,早上很早就醒了,隔壁還沒有動靜,李陣很自豪自己起的這麽早,于是出門要買早點吃。
想法是好的,但是只能賴李陣太不愁吃不愁穿,沒什麽生活經驗,大年初一的哪裏會有早點攤子,出了胡同,大馬路上沒有一輛車,也沒什麽人。
最後李陣在家門口遇到隔壁的鄰居,鄰居倒是熱情的塞了他幾個自家包的包子,于是李陣就美颠颠的拿着包子回來了。
吃過了早飯,差不多十點多鐘,家門就響了,李奕之還以為是鄰居來串門兒,就讓陳璟去開了門。
只不過半天沒響動,肯定就不是熟人,李陣說過去瞧瞧,就聽見外面有人管李陣叫了一聲“叔”。
李陣的家世不錯,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是典型的大少爺,從來沒愁過什麽,後來他想下棋,雖然李陣的棋感好,十歲就定了段,很多人都說他以後有作為,但是在小地方下棋是沒有出路的,還不如學一樣手藝。
李陣偏生是倔強的脾氣,就自己一個人出來闖蕩,也許是他的命好,他初來北京,就遇到了“貴人”。說起這個“貴人”,至今和李陣頗有淵源,一直以來,李陣最會的就是放他的鴿子。
那人讓他繼續在北京不愁吃不愁穿的下棋,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棋手,搖身變成了職業九段。
尤其是如今,李陣也算是發達了,總該有沾親帶故的人來投奔才是。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在家裏的排行很高。
李奕之聽到外面的聲音,禁不住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他想過,這一輩子他還姓李,被李陣收養了,總有一天會見到李家的人,那時候一定會見到他上一輩子的父母,對他嚴格,對他疼愛,卻最終和他脫離關系的親人們。
如今他們就在門外,李奕之覺得嗓子眼發緊,他一輩子都沒覺得自己是個瞎子有這麽幸運,好在看不見,看不見就不用太發愁……
李卓夫婦這時候還很年輕,按理說當年陳璟比李奕之年輕,如今陳璟也有十歲了,李卓夫婦早就該有孩子,但是這一輩子卻非如此。
可能是李奕之的出現打亂了定局,李卓夫婦這年才出來北京,就算是其他地方的大門大戶,來了北京也沒有了關系網,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李卓夫婦顯然明白這點,在這個時候李陣如此出名,自然想要受到李陣的庇護。
李陣沒比李卓夫婦大兩歲,在他離開家的時候,有人不屑有人來勸他,唯獨沒人支持他下棋,所以李陣在北京定居以後,只是定期往家裏寄錢,沒有想要和誰來往過。
有親戚忽然來敲門,李陣雖然是怪脾氣,但是也不能往外趕。
把人請進大廳裏坐下,李奕之顯得非常不自然,他雖然看不見,但能聽見,聽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說話聲,甚至是他們的腳步聲。
這些聲音讓李奕之有些混亂,大腦裏“嗡嗡”作響,他已經不是李沛辰了,卻怕被李卓夫婦發現,怕被他們認出來,指着自己嚷嚷“到底是做了什麽孽,生出這樣的不孝子”,喊“李家丢不起這個人,我這點老臉都被你丢光了”,喊“李沛辰,你這是變态你懂不懂”……
血裏的親緣,就像是紙鳶,只要有那根線栓着,就算再遠,再困阻,招一招手也會回來,但是一旦有人剪斷了線,李沛辰就是那個斷了線的風筝,兜着風,摔得體無完膚。
李奕之覺得或許是自己心思太重,但是任誰遭受過這樣的變故,心思能和常人一樣呢。
他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卻被人從後面托住,陳璟扶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煞白的臉色皺了皺眉,開口說道:“師父有點不舒服,我先扶他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