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來雲散,(1)
王邈這頭越來越忙碌,有時忘記吃飯,有時把電腦一合整個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牆發呆。
宋愛兒知道,他這是碰上難題了。其實不看報紙也知道,形勢越來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在一年多後顯現出了它的力量。當時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憑借着雄厚的資本一馬當先,借機注入大量資金進入公共基建領域。這些長線項目收益可觀,只是需要不間斷的巨額資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看來是一個至少長達十年的無底洞。
王邈的父親在世時,商界聲望頗高,又有一半僑商背景,所以不懼風頭地一筆拿下。如今只剩王邈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再加上股市動蕩,一場收購戰悄無聲息地在這一年的年末展開。
他一着急上火,脾氣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愛兒看在眼裏,沉默無言。
北京的天氣越來越冷了,走在路上裹着大衣仍會瑟瑟發抖。
這天,宋愛兒起身拉開落地窗的垂簾,忽然回過頭,沖着王邈喊:“快看,外頭下雪了。”
正和人視頻會議的王邈轉頭看她一眼。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幹淨的。這笑容看得人心裏一動,似乎所有煩躁都漸漸地淡卻了。會議已經進入了尾聲,王邈切斷視頻,赤着腳從地板上走來。
她一回頭,這個人已然雙手環住她的腰,把下巴擱在了她的肩膀上,用頭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極點。
宋愛兒正要說些什麽,王邈卻做了個噓的手勢。
兩人就這麽一動不動地抱着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卻忽然伸了個懶腰。
“走,今年京城的第一場雪,出門溜溜。”
他出門戴着她自己織的一頂帽子。兩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活像兩只圓鼓鼓的活寶熊。王邈怕丢人,還戴了副黑框眼鏡。
一月的北京大雪不停,鵝毛似的雪花飄落在兩人的肩頭帽上。北京街上的人漸漸地少了,有不少異鄉人已開始托人四處買回家過年的車票。
再過不久,這座城市就會陷入少有的空曠。王邈漫不經心地散着步,任憑凜冽的大風吹得臉上生疼,感受着她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溫暖。他問她:“宋愛兒,你多久沒回家過年了?”
宋愛兒呵了一口氣在掌心:“有十年了吧。”
王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吸了吸鼻子,仰頭一笑:“怎麽了?我不是你的Freda,用不着你的那些心疼。”
“我覺着你這人——”
眼看着兩人又要吵起來了,她回頭對着他一笑:“王少爺,咱們跑步吧。”
王邈眉梢一擡,順着她的臺階揭過不提。
兩人跑了大約半個小時,王邈出了一身熱汗,宋愛兒卻已是氣喘籲籲。她心想,自己怎麽能和身體好得跟一頭牛似的這人比跑步。好在不遠便有一個報刊亭,賣報紙的大爺順帶還賣一些冬天的熱牛奶。宋愛兒正覺得口渴,主動停下步子要買一瓶熱奶。百無聊賴的王邈在一旁随手拿起本雜志,翻得嘩嘩作響。忽然間,那嘩嘩聲突兀地停住了。
宋愛兒回過頭,只見王邈合上手裏的雜志,問:“大爺,這雜志怎麽賣?”
“二十塊一本。”
王邈低頭又翻了翻印着頭條的那幾頁,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話來:“付錢,我買了。”宋愛兒剛翻出一張五十的遞給人家,這人卻迅速地合上書頁,把雜志一卷,在路邊随手攔了輛車便探身坐了進去,車子轉眼就消失了。
宋愛兒立即也攔下一輛車追上去,她不停地給他打着電話,驀地想起,兩人出門前他把手機丟在了沙發上。
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難看得可怕。
宋愛兒低頭翻出錢袋,數着自己帶出的零錢,好在帶得不算少。她把一沓零票塞給司機。
“師傅,我說幾個地兒,您繞路轉轉。我要找人,非找着不可。”
這個寒風凜冽年關将近的下午,坐在出租車裏的宋愛兒幾乎把小半個北京都找了一遍。宋愛兒降下窗,小小的車窗縫隙之間,呼嘯的北風挾萬馬奔騰之勢湧進,吹在人的臉上,有一點刀子割過般的生疼。
這種疼痛令她陡然清醒過來。宋愛兒低下頭,又看了一眼手裏的雜志。
照片裏的蔣與榕只露了一小臉,正和人簽着文件。一個女孩的照片被巧妙地與他連接在了一起,女孩不過二十出頭,面容明媚。她仔細地看了又看,心想應該就是杜可口中的那位大小姐。
不知蔣與榕在背後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讓一個財團的第一繼承人心甘情願地給自己續弦。想必其中的利益錯綜複雜,遠不是自己這樣的人能想象的。這樣想着,宋愛兒又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情景。多有意思。
杜可曾經很愛這個人,王瑾姐也是那麽愛他。她們愛他,都是豁盡了性命的愛。這個大小姐也是因為愛嗎?她是第三個,還是淹沒了無數名姓的不知哪一個後來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鵝毛似的大雪紛紛然地落在了北京的立交橋上。
已經茫然地在小半個北京轉了一圈的的哥忍不住回頭問她:“姑娘,你看……”
宋愛兒看了眼白雪之中的北京城:“車費快用完了?”
“還夠去一個地兒。”
“這裏離故宮遠嗎?”
的哥愣了一愣:“算車費不夠。不過,嘿,誰讓我都載了您一下午了。您這會兒是要去故宮嗎?”
不緊不慢的車速之中,車窗外的一切景色緩緩地晃過。暮雪已至,萬家燈火。立交橋下堵了車,長長的一條街變作了車河與燈河。時光就這樣流逝在此起彼伏的鳴笛聲中。有不少車的車頂在等待中已積起了薄薄一層新雪。
宋愛兒點點頭:“嗯,去故宮。”
這時故宮早已關門謝客,外頭又下着雪,幾乎沒什麽人站在外頭的售票處。雪花似枝頭掉落的梨花,随着呼嘯的大風漫天翩然飛舞。紅牆碧瓦,琉璃世界,世界忽然寂靜得沒了聲響。
宋愛兒站在紛然大雪中一動不動,不一會兒,發上衣上都落滿了細雪。
十年有多久?于她,足以讓曾經軟弱無力的孩童長大。于王邈,是與摯愛的親人生死兩隔,塵滿面,鬓如霜。而于蔣與榕,則是一筆抹去了過去,從一個出身平凡的窮小子一躍而成為手握萬千財富的新貴。
不過是短短的十年啊。
一百年有多久?皇帝被推翻,嫔妃落魄出逃。這座紫禁城的主人一易再易,繁華全化作塵土。
上次來故宮時,艾夢河曾經這樣告訴她:“宋小姐,你腳下踩的這片土地已有六百年的歷史。六百年,人生不過是多少個彈指一瞬。每一個黃昏,我散步在這些紅牆黃瓦之間,總是會在恍恍惚惚中聽到一個聲音。起初我疑心是紫禁城的晨鐘暮鼓,可是它比鐘聲更悠遠,比鼓聲更響亮。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宮殿前,看到灰藍的天空嘩啦一聲飛過一群鴿子。我忽然知道我曾經聽到的是什麽了。”
宋愛兒記得自己曾笑着問她聽到的是什麽。艾夢河說,我聽到的是命運的聲音。她問是否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會有一種力量将所有人與事聯系在一起,掙不開,脫不掉。
她那時只覺得艾夢河一輩子研究文物把腦袋也給研究傻了,竟然相信起宿命論。宋愛兒從不信命,因為命運待她一點也不好,要是她真的信了它,屈服它,那就一輩子都別過了。
因為不信命,她千方百計地逃出宋家。因為不信命,小小年紀的她輾轉到了東南亞讨生活。還是因為不信命,她來到了北京,認識了王邈。可是,真的沒有命運嗎?
宋愛兒吸了吸鼻子,感覺到淚水在臉上凍住了,結成了薄薄的霜。背後有一個聲音響起,從容平淡。
“宋小姐?”
宋愛兒回過頭,看到了暮色與風雪中的艾夢河。艾夢河穿一身大衣,披着厚厚的圍巾,一手把住自行車的車把手,慢慢地推着車向她走來。她的臉被風吹得通紅,鼻子也是紅紅的,經歷了歲月風霜的眉角有一種獨特的沉靜從容,面容卻像這個年紀的所有普通女人一般帶着衰老的痕跡。
她看着宋愛兒,又喊了一聲“宋小姐”,口氣溫淡:“你來找我?”
宋愛兒紅着眼睛看她:“艾老師,王邈不見了。”
艾夢河推着車,看着滿身落雪的她,伸手替她撣去了發上的雪跡,然後從背包裏取出一條新織的圍巾,如同母親對待女兒一般替她系上。
“走吧,邊走邊說。”艾夢河說,“王邈并不是小孩子,這麽大一座北京城,他不會走丢的。”
她們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坐定,艾夢河替她點了一杯熱可可,卻給自己點了一杯濃縮咖啡。
宋愛兒說:“王邈一定是去找蔣先生了,蔣先生要新娶妻子,財經雜志放出風聲,他被蒙在了鼓裏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擔心他會做出什麽傻事。”
“你說的蔣先生是蔣與榕?”艾夢河平靜地打斷她。
宋愛兒看着她,試圖從她平靜的面容中看出一點什麽痕跡。
艾夢河啜了一口咖啡,放下瓷杯:“蔣與榕不會要他的命。”
“艾老師?”
“很早前他答應過小……王邈的姐姐,無論有一天發生什麽事,也不會傷害王邈。至少,不會傷及他的性命。蔣與榕這人雖然心思深,可是答應了的事,就不會反悔。”
“王邈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吧?”
提到這個,艾夢河的眉角柔和,“是我見過感情最好的姐弟了。”
艾夢河又說:“王邈有沒有和你提起過,他剛出生時,還在保溫箱裏,小小的一團。他姐姐就趴在保溫箱前不肯離開。就像個小大人似的,一點點地照顧他,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
宋愛兒聽得心裏一痛。
“艾老師,我有件事要告訴您。”
艾夢河平靜地等着她說下去。
她咬咬牙:“我和王瑾姐……”
“王瑾姐?”艾夢河的臉色一變,“你說的是哪個王瑾?你和小瑾是什麽關系?”
宋愛兒深吸一口氣:“我和王瑾姐的事一言難盡。不過——這些,你一定記得。對不對,艾老師?”
艾夢河接過她遞來的紙片,上面潦草地寫着一行字。這個鬓發微白的女人,低着頭,就這麽僵住不動了。宋愛兒看着她發抖的手指,屏住氣,生怕驚醒了這個夢。對方仔細地看完,才問:“你怎麽知道這些?”
“王瑾姐曾經和我提過,她大學念的是海洋學專業,後來一直在象牙塔裏做研究。當年跑到東南亞,就是為了和當地組織一起做太平洋水域樣本分析。可是那個合作項目兩個月就結束了,她卻在東南亞整整待了大半年。”宋愛兒把紙片慢慢地疊了回去,“直到海難來襲,她遇難的消息傳入國內……這之前的大半年,你們究竟知不知道她在東南亞的情況?”
“我一生沒有兒女,早已經把王瑾當成自己的女兒。”艾夢河微微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神情之中有難掩的痛苦,“我早就知道,那場海難不止那麽簡單……”
重新睜開眼後,艾夢河已換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宋小姐,你今天來找我,把我約在這裏,一定是要告訴我那些關于王瑾的事。請你務必以對待一個失去女兒多年的母親的心情,把這些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宋愛兒看着對方的臉色,點點頭。
兩人走出咖啡館時大雪已停,夜空明淨,風也小了許多。路燈下艾夢河的容貌似乎一瞬間老了十歲。
她才見過這個女人悲傷的模樣,有些不适應她忽然間恢複的平淡溫沉,忍不住問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已久的話。
“艾老師——”
艾夢河站在階上低頭看她。
宋愛兒張了張嘴,有些不好意思:“王邈的父親過世了……那天,我在西雅圖的葬禮上沒看到你。”
艾夢河想了想,笑了:“愛兒,在你和王邈眼裏,我和他父親是什麽關系?”
“愛人?”
“你是聽王邈說的我們的故事吧?”
宋愛兒的臉有點紅了。
“我們不是愛人,我們只是紅塵中的一對陌路人。”艾夢河的鬓發被風拂得微亂,眼神卻是歷經歲月沉澱後才有的堅定明亮,“愛人這個詞,是非常珍貴的。它代表責任,擔當,不離不棄。很多人在愛人走後也不會另尋他歡。不是不想,只是這份感情的沉重厚實,沒有第二個能接住它的人。一個人想要找到愛人,可能要經歷許多許多的失望,許多許多的傷害,甚至是許多許多的猜忌。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尋找愛人的。王邈的父親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遇見他時我還是一個小姑娘。我知道我們可以走下去,但這一路的很多東西,不是我所能承擔的。我愛,但我害怕失望。我們停在了最好的時候。我到現在也不後悔。我和王家唯一的聯系是王邈和小瑾。”
宋愛兒說:“我沒想到您會和我說這麽多。”
“我要謝謝你曾經幫助王瑾。”
“王瑾姐是個好人。”
“那王邈呢?”
她的笑容僵住。讓宋愛兒說出王邈是個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讓她說出王邈是個不錯的人,都有一定難度。
宋愛兒緩緩地斟酌了一下。“王邈……不是個太差的人。”
艾夢河聽得笑了,默然半晌,她說:“我不知道你最初接近王邈是為了什麽。我只問你,你喜歡王邈嗎?”
宋愛兒沉默了。
艾夢河等着她的答案,一分鐘,兩分鐘……漸漸地,風雪裏,兩個人幾乎快站成了小雪人。對方終于嘆了口氣:“王邈不是會被人牽着鼻子走的孩子。收手吧,愛兒。一切到此為止,或者我可以幫你向他解釋。他雖然固執己見,對我的話還是會聽上三分。你幫過王瑾,我不想看到你們反目成仇的那天。”
宋愛兒看着那個遠去的背影,心潮湧動。
分別時艾夢河給了她一個地址,說也許在那可以找到王邈。
宋愛兒又腆着臉問她借了一百塊,她打車過去,發現竟然是蔣與榕曾經答應要送給自己的那棟寫字樓。
年關将近,不少白領已經回家鄉過年,整個CBD像是一座小小的空蕩無人的孤城。
她站在那棟摩天大樓前,仰着頭,一個人看了很久。沒有撐傘,落下的雪花幾乎把她堆成了一個薄薄的小雪人。
王邈會在那樓頂嗎?她瞪着摩天大樓的最頂層,突然想象着此刻如果有一個人被推下的場景,一顆心如被大手猛地攥住。
這個畫面像一盆雪水傾澆在她的頭頂。宋愛兒的最後一點猶豫也被澆滅了。她甚至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想象,是此時此刻,或者是下一時下一刻,真的就要發生的一件事。心跳怦怦如擂鼓,一個莫名的聲音催促着她,快點,再快點,否則就要出大事了。
夜色裏的雪花像一片片被風吹開的蒲公英,拂得人滿頭滿臉都是一片白。摩天寫字樓的最後一個窗口也熄了燈光,宋愛兒掏出門卡,從特殊通道直接乘電梯上了頂樓。
遠遠地還沒走近,就聽見轟然一聲巨響,像是什麽硬物砸在了玻璃上。
這聲響在黑暗中攝人心魄,令人的心狂速地跳了起來。
王邈的吼聲毫無預兆地同時響起,震得幾乎整扇牆壁都在嗡嗡地打戰。
“我姐是怎麽死的!”
整個大樓的頂層靜得可怕,聽不到那個人的回應,王邈的狂怒似乎無法控制。那咆哮聲震得宋愛兒的整個心腔都快碎開了。
“你他媽給我說一句實話,我姐到底是怎麽死的!”
回答他的還是平靜的沉默。
砰一聲!
又是什麽落在了玻璃上,呼呼的風聲忽然疾速地從她耳邊掠過,薄薄的耳緣被刮得生疼。
宋愛兒看到了裏面砸碎的一扇玻璃。冷風灌進縫隙,直對正門。她伸出的手,輕輕地攥緊,只是靠着門坐下,躲過了一點疾風。
那扇虛掩的門隔在兩個世界之間,隐秘,也安全。好像人和人之間的最後一層窗戶紙。
她側着耳朵,認真地聽,确保他一切都安然無恙。
狂怒中的王邈是不是掐住了蔣與榕的脖子,不然怎麽會有那麽急促的喘息聲?還是他一拳打中了他的肚子,才會發出那種痛苦的悶哼?宋愛兒按下心跳,問自己,如果這兩人裏,今天非得死一個,她會幫誰?如果王邈殺了人,她是幫他收拾現場,還是做那個第一時間的目擊證人?
王瑾,王瑾姐,因為有了王瑾姐,這些選擇都不存在了。宋愛兒握緊把手,正要進去,蔣與榕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個人說話總是緩緩的,不急,卻又很有力。說到重要的事,他喜歡一字一字地講。他就這麽一字一字地說着:“王邈,那個女人我還是會娶,無論你反對還是同意。她是我的新妻子,希望你不要為難她。”
王邈聽得笑了:“這時候給我老王家落井下石的,你可真敢當頭一個。”
蔣與榕沒将他的嘲諷放在心上,心平氣和地繼續說着:“至于你父親留下的那些股份,我确實有權得到它。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上門女婿了,你心裏也清楚,這些年我為王家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是你欠我姐的。”王邈口氣蠻橫地打斷他。
“你錯了,王邈。”蔣與榕的态度出奇的溫和,也出奇的堅定,“我不欠任何人,也沒有什麽可欠的東西。”
宋愛兒正聽得凝神,話未落音,忽然聽蔣與榕一聲大叫,似乎發生了什麽意料之外的狀況。
她的心一下子頂到了嗓子眼,呼吸之間都是慌張。
可一聲大叫之後,卻再無回音。
宋愛兒的大腦一片空白。門的那側發生了什麽……王邈捅人刀子了?還是……他把蔣與榕推下了樓頂?
她的手握動那個門把手,沖進去時險些摔了一跤……頂樓是三百六十度全景區,門和門之間向來只作為空間的間隔,沒什麽實際性的防衛功能。半推開的門露出一方小小的影子,正在生死邊緣的蔣與榕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用不大但卻能讓三個人都聽到的聲音突然地叫了一聲:“宋小姐!”
眼前的一幕讓她的腳步生生地釘在了原地,堅實的落地玻璃不知什麽時候被生生地砸開了一個大口,滿臉是血的蔣與榕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大半個身子已頂在了玻璃窗外,身下就是蒼茫的夜色和一眼望不清的街景。危樓高百尺,地上的人聽不到呼救,而摩天大樓頂層的人也覓不到生機。
多年的素質訓練讓蔣與榕到了危機關頭仍是一片平靜。他漲紅着臉,就這麽直視着滿眼殺氣的王邈,艱難地開口:“難道你打算讓宋小姐看到你殺人嗎,王邈?”
他的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像嘲弄,又像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了這時,這個男人還在笑。
王邈的手又縮緊了一些,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忍不住……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腦袋裏轟轟地響着,什麽聲音也聽不見,只想就這樣一把将他推下去。推下去,看他像棵無助的蒲公英飄落在大風裏,最後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這是他欠姐姐的,這是他欠他們王家的。
“王邈——”一個清明的聲音,忽然響在他混沌的腦中。
宋愛兒在他背後幾近哀求地開口,她的嗓音在發顫,緊握的手骨節分明。
“王邈,我們回家。”
脖子上的力量在一點點地收去,終于消失于無形。“砰”一聲,蔣與榕順勢坐下,整個背部被玻璃割得一片狼藉,鮮血一滴一滴地順着落地窗流下,像是外頭剛剛下了一場血雨,雨水打落在了玻璃上。
劫後餘生,喘了一口氣的不只是他。宋愛兒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氣,險些癱軟在地上。
發覺她在害怕的王邈緩緩地轉過頭,雪夜的天空沒有星光,只有一線暗淡的光線從不知哪裏擰開的一盞小燈上射出,照在他戾氣畢露的側臉上。他的眼睛赤紅,嘴角是腫的,一張臉五顏六色,全是摔打過後的痕跡。
這麽望着她的時候,站在一線幽暗中的他,眼神裏卻有一點孩子似的茫然。半晌,王邈擡手擦去唇角血跡,狼狽地問出一句話:“怎麽找到這裏的?”他擡腳想邁向她,卻是順勢跌到了地上。
宋愛兒慌忙地爬向他,在包裏找着紙巾。他看着她手足無措的樣子。
手背上忽然啪嗒一聲,有些涼。難得見她哭一次,還是這種場合。
王邈擡起手,想幫她擦掉眼淚,忘記了自己受傷的手上全是血,把對方一張幹淨的臉,也弄得血糊糊的。“不要哭。”
沒等宋愛兒回神,王邈掉過頭,冷冷看着頹然坐在不遠處喘氣的蔣與榕。黑暗裏,王邈的眼睛亮得驚人。他用那種她從未聽到過的語氣開口,居高臨下,仿佛随時可以将對方逼到走投無路,輕松得就像碾死一只螞蟻。“蔣與榕,有些爛賬我真不願和你算,怕提了髒我的嘴。何況從前我還喊你一聲姐夫。”
蔣與榕沉默着,沒有和他正面交鋒。
王邈于是冷笑一聲,“你扪心自問,巴結上王家給你帶來多少好處,我姐那個傻子又給你鋪過多少路?”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想到北京的會所裏給有錢人當保安,因為沒門路被人像踹一條狗似的趕出來。你的那個痨病鬼妹妹,受了我姐的細心照顧,還不忘在你們倆之間挑撥離間,把一片好心當作驢肝肺。你沒學歷,是誰給你弄的成教班,又用關系幫你轉的院。你要什麽,我姐就給什麽。你都不用開口,她就巴巴地給你做好了。躺別的女人懷裏睡覺時,你摸心口想過嗎,這輩子裝模作樣的資本,是誰給你的?”
“後來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一夜之間翻身上了雲頂。在外做生意誰不顧忌着你是王家的人?你明裏暗裏給自己謀利,哪回不是打着王家的名頭?你不是握着我姐這一張好牌,偌大一個香港,有誰會理你?”
“我告訴你,有一句話我王邈是真從你身上才學到的——”
“永遠別喂飽看門狗。”
褪去了那些僞裝的溫情,王邈一時間變得不像她所認識的那個大男孩。是的,這個才是真實的王邈。揮金如土,也算計着每一分身家利益。看似糊塗,卻比誰都精明冷清。疏淡客套,又有着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對她好,也不好。好,或許是出于那少得可憐的愛情。那些不好,卻是最自然的性情流露。
他那麽了解自己,所以才會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王邈的話說得真是刻薄,她一個外人尚且聽不下去,一直坐在不遠處的蔣與榕卻是一言不發地從頭聽到了尾。
等王邈說完了,蔣與榕才擡起眼,看看并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這個人。
最後,他問出一句毫不相幹的話,“王邈……這些話,你姐姐曾聽過嗎?”
王邈諷刺地笑了:“我姐那個傻子,從頭到尾都拿你當個寶。”
蔣與榕點點頭,眼中有黯然飛快地一閃而過,“你今天說的這些話,我沒有半分異議。所以下次陳述事實時大可不必如此尖酸刻薄,這樣只會失了你大家公子的氣度。”咳嗽着,他爬起身,“除了那句……你說我辜負了你姐,我不承認。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辜負過她,更談不上背叛。即使在她死去的多年之後,我也一直把她放在心上。她是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女人,也是我蔣與榕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王邈,也許我對你說過很多謊話,但這一句……這一句話出自真心。”
說完,他扶着牆踉跄地起身,一步步艱難地往外走去。蔣與榕直到走出頂層也沒再回頭看她一眼,似乎她是與計劃無關的人。
他的背後還在滴血,那些血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微弱的燈光裏,卻仿佛一攤攤不知為誰掉下的眼淚。
“怎麽找來的這裏?”
“是艾老師給我的地址。”
“你去故宮找了她?”
“嗯,碰上她下班,兩人在咖啡館坐了一小會。”
落地窗外的紛然大雪不知什麽時候已停了,薄薄的雲層間可以看到一彎懸挂的月亮,月色透不過雲,因此天地愈發清冷幽暗。
摩天大樓的頂鐘适時地響起,敲了十二下鐘,每一下都既緩慢又沉重,
新的一天已經不知不覺來臨了。
宋愛兒給他收拾傷口時,王邈一直不挪眼地看着她,好像能看出些什麽東西似的。
最後,他沒話找話:“哎,你男人剛才那一下子……帥嗎?”
話未落音,宋愛兒擡起頭,看他的眼神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了。她想,一個人的智商,怎麽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從峰值跌倒谷值。從一個健康的正常的成年人,跌到小學生的水平?好在她和王小朋友相處,已經處出了一點經驗。
宋愛兒點點頭:“帥,都帥出我心髒病了。”
他聽得樂了。
一聲輕輕的嘆氣卻補充般地響起。
“王邈。”
“嗯?”
“這種帥,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知道了。”
王邈小時候就跟武術師練過一陣子,打架是個好手。蔣與榕似乎也沒有對他下狠手的意思,因此這個人身上雖然大傷小傷無數,卻只是看着吓人,一點沒傷及內裏。他伸手攬過她的肩,兩人一起躺在了融合着血跡和淚水的地板上,誰也沒嫌髒。冷風從玻璃洞口呼呼地吹進來,他伸手替她蓋上了大衣。
仿佛天大地大,只有他們兩人。她聽見他平靜的呼吸,微微地側過頭,靠在了他的懷裏。
“今天找我找得夠嗆吧?”
“嗯,找了好些地方,還把身上最後一分錢都用光了,去故宮是那打車師傅給我打的折。”她擡頭看着落地窗外的雲和明月。
摩天寫字樓的頂層,三百六十度的全景,他們此刻也算是把小半個北京都睡在了身下。
王邈說:“從前怎麽沒看出來你是這麽個死心眼?”
她說:“擔心呗,怕你出事。”
王邈也累了,微微偏過頭,把她攬在懷裏。喃喃着,他像是對着她的一頭濃密秀發低語:“嗯,知道了。”
他們就這樣抵着頭而睡,她聽見他平淺的呼吸聲,心底像是空出一塊。正要睡着時,王邈忽然翻了個身,和她鼻尖對鼻尖。
“想不想知道我姐和他的故事?”
“你是說蔣先生?”
“嗯。”
“怎麽忽然想起要說這事。”
“憋太久了,沒人說。就是想當個故事講給你聽聽呗。”
“好,那你慢慢說。”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舒服地趴進他的肩窩。
王邈摸着她的頭發,一時無言。
過了半晌,宋愛兒擡起頭,看他:“說呀?”
王邈咳嗽一聲。
“我姐和他,是在南海的一個島上認識的。”
“那年我姐二十出頭,跟導師一起在太平洋上做項目志願者。她發起了一個項目,叫守護海洋。我姐這個人,天生對海洋特別親近。她的性格直,有點古道熱腸,認識不認識的,都喜歡往家裏帶,所以也結交了一群朋友。當時中國做這個的人不多,特別少,有也是民間人士。她就跟那幫人,一起去擋住艦船示威。你說這傻不傻?我爸呢,就這麽一個閨女,特別寵。我姐幹什麽,那都是好的。我姐說什麽,那都是對的。我姐都要和人去攔艦船了,我爸還樂呵呵呢。
“當時要攔着不去,興許就見不着這個姓蔣的了。那艘艦船,是幫香港人弄的一個商業勘探護航的。當時姓蔣的受命來安撫這些國際人士組成的志願者,不要妨礙勘探活動。我姐一開始很不喜歡這個人,兩人在太平洋上鬥智鬥勇,雙方都是焦頭爛額。你想,一個是受命的大兵,一個是愛護海洋心切的熱血女學生,兩人都不是吃素的。後來這個事還登了報紙。”
“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姐姐出了點事。聽她自己說,困在一個南海的小島上,差點沒命,是姓蔣的救了她。所以那之後,我姐姐的态度就好了不少。再後來,報紙上的東西越登越多,關注的人也多了。最後國內多方面叫停了這個行為。”
“我們都以為這個事就這麽過去了。”誰想到,我姐姐一直管他叫救命恩人,臺風天也坐船登島去看他。島上條件不好,她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通信。姓蔣的服役出來的那年,我姐接到母校的任職邀請。對方為了挽留她,甚至給她開出了一個專屬實驗室的條件。她卻不肯留在日本。我當時挺高興的,以為她是為了我呢。興沖沖地跑回國找她,感覺這待遇沒有提升,還是個狗不理。她那一陣子,一直很難過。後來才知道,原來姓蔣的不知為什麽中斷了通信。兩人就這麽斷了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