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麽遠,(1)
傍晚五點過後,所有拍賣都已結束。
負責打掃的工作人員随手關掉了拍賣會大廳裏的吊燈,四周一下子變得幽暗,快要鎖門時對方才發現會廳的前排還坐着一個人。
從背後望去,宋愛兒的姿态寧靜,挺直的脊背似T臺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勢,她瘦,胳膊也細細的,無聲地擱在腿上,揚着下巴長久地凝視着拍賣展臺的某塊空白,仿佛歐洲電影裏常會出現的靜跪在黃昏教堂中的寧靜而虔誠的小女孩。
那幅畫着法國夏季傍晚的山岡景色的作品已經按照規定撤下,所有的拍賣品也都已經整理歸庫。
宋愛兒的眼睛卻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塊空白,像是怎麽也看不夠似的。她的唇角已經腫了,血跡已凝固,從唇角蜿蜒而下,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坐了許久,她才起身離開。她沿着悠長的堤壩慢慢地走着,西湖廣袤,淡煙薄霧從湖面上緩緩地蒸騰而起,四面八方簇擁而來的絲緞子般的湖水,被遠處小小的船影攪開了一圈又一圈泛開的漣漪。什麽都離得遠,連晚風也是遠遠的。三三兩兩的路人攜手從她身邊路過,大多是年輕戀人,也有白頭的伴侶。
她聽他們說花,說草,說起桂子香的時節,聲音親切。宋愛兒想,如果當年許南屏肯聽一句長輩的勸,沒有那樣不顧一切地愛上過宋保寧,執意為這個負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給賠上,而是找一個溫柔靜默的杭城男人結婚生子,也許今天的一切就會大不相同。
她和那個男人會就這樣平平順順地白頭到老,自己會出生在一個杭城的小戶之家,從小坐着父親的自行車去上學,喝媽媽煮的桂花粥,等到這樣的八月傍晚,閑來無事,一家人牽手在西湖的堤壩上散步。許南屏和那個男人在前頭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後頭安靜地看。夕陽把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樣的她還會跟王邈碰上嗎?
至少,她不會那麽的難堪,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個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會蹲在地上,小心地一點點撿起自己碎片一樣的尊嚴。她不會走上窮途末路。
拿着喇叭的導游正和一群外地游客解說着蘇小小墓。有人打斷導游的話:“蘇小小是個妓女呀。”“是妓女,還是個名妓。說她當年和一個叫阮郁的豪門公子好上了,好得轟轟烈烈。後來這個阮郁被父親召回,不準他再和蘇小小來往,兩人也就沒了下文。”“真是作孽。”“人總是要先學會自愛。”
宋愛兒等着聽導游往下說,誰知那導游笑嘻嘻地聽着他們争辯,旗子一揮,帶游客們往另一個景點走去了。
八月裏的黃昏,空氣裏還餘有白天的灼熱,天黑得遲,那樣靜谧暗淡的光影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又來了一個趕場的旅游團,一樣的解說詞,一樣感嘆的衆人。
宋愛兒一直聽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離深泉寺很近。她順着寺院後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徑分岔處,忽然聽到了遠遠的暮鼓聲從半山中隐約地傳來。僧人誦念之聲不絕,采茶的農人也整裝歸家了。
酒店的保安認得她,因此看她從後門進了古村也未曾阻攔。還未開放的古村裏,黑瓦黃牆的房子錯落有致地分布着,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宋愛兒站在一個小院的門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點點推開小門。
暮色已至,這個酒店完全還原了十八世紀的中國村落,幾乎沒什麽燈。房子裏沒人,王邈不在,她樂得見這樣的場面。
一個人和衣而卧,蜷縮在薄被裏變成小小的一團。
大約淩晨兩三點鐘,王邈回來了。他一推門,房間裏就彌漫着一股濃濃的酒氣。宋愛兒翻了個身,兩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視着彼此。王邈下意識地想往牆上去摸按鈕開燈。在粗粗糙糙的牆上摸了許久,他低聲罵了一句。
床邊倒是有一盞小燈,可是得用火點燃,這是一種古舊的蠟燭燈。宋愛兒從抽屜裏摸出小巧的打火機,點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燭光泛着淺淺的紅暈,像是搗碎了的胭脂塗抹在她的臉上。
她腫起的嘴角,還有浮着紅印子的右臉,呈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溫熱的,帶着一種醉人的溫柔,一點點地撫摸着那道紅印子:“疼麽?”
宋愛兒沒答話。他于是自顧自地在床邊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襯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聽大腦使喚,她像平常一樣替他解開了幾個扣子散熱。
王邈呼了一口氣,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愛兒盤坐在床頭,床邊有一枚小鏡子。
王邈盯着她的後背靜靜望了一會,枕着頭,重複着那個問題:“疼麽?”
宋愛兒開口:“我不喜歡宋衣露,也不喜歡宋保寧。跟宋家沾邊的人我一個都不喜歡。”
“疼麽?”王邈第三次打斷她。
宋愛兒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會,啞聲開口:“宋愛兒,Freda和你不一樣。你別拿我對她的标準來要求我這樣對你。這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對咱們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裏不一樣呢?”
“Freda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委屈,一直是一帆風順長大的。你這樣做,當衆揭發她的畢業作造假,跟毀了她有什麽兩樣?”
宋愛兒聽得笑了一聲:“聽着是我該挨這一巴掌了。”
王邈說:“你妹妹心眼沒你多。”
她點點頭,聲音很輕,仿佛十分贊同似的:“嗯,她心眼沒我多。”
兩人就這麽沉默了下來。
忽然,她問他:“王邈,我在你心裏究竟是怎樣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說。”
“你說說呗,說心裏話。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強,從前你說過那麽多不好聽的話,我哪次哭過?”
這倒是,宋愛兒是他見過最有韌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麽多想攀上他這根高枝的女孩子裏,她的學歷最低,臉蛋也并不是那麽漂亮,還不見得會打什麽小算盤。她就愛吃好的,穿好的,有點虛榮,淺薄又真實。他脾氣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時那話不僅不好聽,但凡是個人聽了都受不了。這麽多年來,只有一個宋愛兒能笑眯眯地從頭聽到尾。時間一長,王邈就看出來了,她是故意在慣着自己。
有些話明明可以說得刻薄上千倍萬倍,可是他忽然不願意了。
宋愛兒背對着,沒有回過頭,靜靜地叫了他一聲:“王邈?”
王邈回過神,依舊雙手在枕着頭,枕得手臂有些微微發麻。古村裏的房子都靜得很,又大,窗戶虛開着,可以看見夏夜的星空。這時在黎明與黑暗的邊緣,天空上什麽也看不見,一片虛無的光。
“宋愛兒。”他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問的是個全然不相幹的問題,“咱們将來好不了吧?”
“你什麽時候結婚,我什麽時候收拾東西走人。不耽擱你。”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愛兒回過頭,笑了笑,“王少爺,你可真會疼人。”
黑暗裏她含着嘲諷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縮,泛起了薄薄的怒氣。
這樣的宋愛兒是他沒見過的。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兩人就像兩只氣勢洶洶的小獸似的。
終于,王邈惡狠狠地說:“你現在就給我滾蛋。”
他這樣的惡聲惡氣,一點沒吓着她。
宋愛兒想了想,說:“我滾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一轉身,沒把她這句話聽進耳裏。
王邈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拍賣會後仍然在度假村住着,一時不打算走。
宋愛兒也随他的興趣。
兩個人就這樣木着臉坐在了西湖的游船上。王邈在北京長大,很少接觸江南風光,有一搭沒一搭地嗑着瓜子,聽搖漿人說這些湖畔邊的橋啊亭啊。宋愛兒則聽得認真多了,這些故事她很小就聽母親說起過。那時許南屏在南京做裁縫,她們母女兩個住在小小的弄堂間裏,家裏窄得很,除了一臺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只堆着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門,宋愛兒記得自己就這麽搬張小板凳坐在縫紉機邊,許南屏一邊踩着腳踏板一邊給自己說起西湖的故事,說白娘子和許仙,說蘇小小和阮郁,說起來杭城當官的蘇東坡,也說多少年後立在西湖邊的雷峰塔轟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這麽出來了?”宋愛兒忽然問。
搖槳的船夫頓了一頓,尴尬地笑了笑,不接話。
王邈看着她的眼神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宋愛兒,你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處,問她,“今天上油了麽?”
宋愛兒沒理他,仰着頭繼續問那船夫:“師傅,現在來看白娘子和許仙的人還多不多?”
“多呢,古裝劇不年年都拍?游客來這都要問一問,那壓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們要知道這雷峰塔是倒了後再重建的,不定多掃興。”
“旅游麽,誰那麽較真。”
宋愛兒不說話了,王邈一手攬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挑着眉毛對搖槳人一臉嚴肅:“師傅,她這兒有問題呢。”
宋愛兒沒被這個廉價中還帶着點侮辱性質的笑話逗樂,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愈合能力遠遠超過自己,既然這人已将昨天的事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自己再鬧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逢場作戲,都是戲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來,扯了扯嘴角,覺得笑得很難看,索性轉過頭一門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渺的西子湖。
到了飯點,王邈突發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愛兒也饞,于是兩人背個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開了。宋愛兒只記得母親燒得一手西湖醋魚,還會做藕粉桂花糖糕,嘴裏喃喃着那幾個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音。
王邈聽在耳裏,卻聽得不甚清楚,微微歪過頭:“藕什麽?”
宋愛兒卻不說了。兩人最後終于找了一家門面很小的店鋪坐定,店鋪小小,打掃得卻很幹淨。八月天裏,中午熱得厲害,王邈和她剛坐定,就見老板娘按掉風扇開了空調。冷氣一時咻咻地沖他們撲來,吹得宋愛兒的劉海也被微微掀了起來。
“一份西湖醋魚,一份東坡肉,一份清炒荠菜,兩碗藕粉。”她點着單,點完了才擡眼,“這頓我請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愛兒,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這輩子還沒被女人請過吃飯吧?”她問。
王邈順手拿了雙筷子吊兒郎當地敲着飯桌,敷衍她:“嗯,你是頭一個。”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遠坐沒坐相,一手往後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邊跷起腿擺出個大爺的姿勢。
宋愛兒如今對他的“頭一個”已不那麽感興趣了。她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轉瞬就不見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門外到餘杭縣一帶都是藕粉的産地,塘栖三家村最有名,從前他們給皇家上貢的。我小時候常吃媽媽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着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實她的童年說來并無多少樂趣,黯淡得好似覆着的一層薄灰,被歲月的風一吹,便輕輕地揚起,落得眼裏會化作蒙眬的淚。
可是王邈聽得入了神,頗有些感興趣的樣子,看着老板娘端來的兩碗藕粉,随手拿起仔細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時候就吃這個長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貴的。”
“你媽媽一個人帶大你?”
“我媽媽年輕時在廠裏上班,後來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縫的手藝,給人做衣服掙錢。”宋愛兒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王邈還打算再追問,第一道西湖醋魚已端上桌。說是西湖醋魚,其實吃到最後,甜膩膩得幾乎不能下筷子。這種杭城本幫菜對于北京長大的王邈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很快撂下筷子,朝坐在對面的宋愛兒望去。宋愛兒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魚時動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點點小心地剔掉魚刺,再把魚肉翻來覆去在糖醋甜汁裏浸上一會兒,最後瀝幹了甜汁才送進嘴裏。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種特別的享受。王邈看了一會兒,站起身。
她仰頭看他:“做什麽?”
“去趟洗手間。”
總共那麽點大的餐館,自然比不得他從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沒要求太多,老板娘直接帶他上了自家的樓上房間。從洗手間出來,他沒有立即回去,而是轉到了做菜的小廚房裏。這樣熱的天,廚房裏沒有空調,只有一只落地的舊風扇在呼呼地吹着。老阿姨正在焖東坡肉,一轉頭,從玻璃的倒影上望見一個不聲不響的高大背影,吓了一跳。
“小夥子,你怎麽上後頭來了?”
王邈一手插着褲袋,拉門走進了熱烘烘的廚房,不過頃刻襯衣的後背就濕透了。他從兜裏掏出一沓錢,咳嗽了一聲,塞到老阿姨手裏:“阿姨,麻煩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魚。”
老阿姨收了錢,連聲答應下。王邈還是不走,就那麽站在鍋邊杵着。老阿姨為難了:“小夥子,你還有什麽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頭,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難為情,終于還是開了口:“我……能不能看着你做這道菜?”
老阿姨呆了幾秒,回過神,笑了:“想學呀?”
“我女朋友喜歡這道菜,我們從北京過來的。”頓了頓,王邈咳嗽着解釋,“她是杭城人,離家早,難得吃到。”
老阿姨笑說:“小夥子蠻有心的。”
廚房裏熱,那是一種真正的熱,熱氣鋪天蓋地而來,熏得人腦子發暈。
王邈是個從小沒怎麽進過廚房的主,在國外留學時雖然偶爾也鼓搗些東西果腹,可是沒受過這份苦罪。他在廚房站了不過五分鐘,右手伸進褲兜又伸出,幾次握起手機,幾乎有了立即找人來安臺空調的沖動。
老阿姨也看出來了,主動把落地風扇調了個頭,只沖着他一人呼呼地吹風。然而王邈個子高,除了褲腳被吹得脹起,這臺風扇幾乎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他在一旁看得認真,偶爾見對方加了勺糖,搓了把鹽,都要先喊聲停,仔細看清楚了才肯讓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學,到了關鍵的地方,就讓他自己來掌勺試試。
老阿姨在一旁給他鼓勁:“小夥子,你找我學這道西湖醋魚算是找對人喽。這道本幫菜有講究,魚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講究。魚是西湖草魚,下鍋前要先關在魚籠裏餓養一兩天,現在的人都不講究了,哪個有宋朝人那麽精細?我愛人是家傳的掌勺手藝,年輕時在公家商店賣東西,怕忘了手藝,就把這道菜教給我。你們不要看我店鋪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魚,你說好不好吃?”
王邈回憶着剛才動筷的一瞬,忘記得都差不多了。他只記得一個字:“甜。”
“這是酸甜。”老阿姨聽得笑了,“怕甜?那蘇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聲:“我女朋友愛吃這個,沒法子。”
提起宋愛兒,這廚房裏的燥熱似乎又顯得不那麽熱了。他沉下心,一門心思地想把這道菜給學會了,耳邊只聽老阿姨感慨:“小姑娘倒是蠻有福氣的。我看你們進來,坐那老半天,兩個人面對面一句話也不講,是不是在鬧別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煩躁,又是淡淡“嗯”了一聲。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着急,你這麽讨好她,阿姨同你講,小姑娘心裏會知道的。”對方寬大溫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從後背緩緩地注入了一股寧靜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麽焦躁了。
王邈聽着,猛然回過神,有點蒙了。這老阿姨說什麽……她說自己正讨好宋愛兒?
王邈心裏有些想發笑,從來都是她拿自己當祖宗,什麽時候風水輪流轉,在外人眼裏自己跟只小哈巴狗似的讨好起了宋愛兒。這話回頭得跟宋愛兒說說,非把兩人都樂死不可。
雖然這麽想着,王邈心中卻無半點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出宋愛兒那浮腫着的半邊臉,還有她蹲在床邊時背對着自己的孤零零的背影。
不對勁,一切都有點不對勁了,他想。
他轉頭有些不确定地問出一句話:“阿姨,您說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麽錯,是不是傷了她的心?”
這個問題像是把王邈問住了。沉默良久,他小聲地問:“打人算不算?”
“哦喲你這個小夥子,看着蠻文氣的,還上手打人?”對方吓了一跳。
王邈給自己小聲地艱難地辯解着:“我不是故意的。”
“誰都是肉長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這個小夥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見,要心疼的。”
王邈聽着陌生人的數落,一言不發。低着頭,他看着鍋裏的東西,似乎有點出神,連給魚翻個邊兒也忘了。那一點惶恐,從心中緩緩地生出,膨脹,翻湧,最終變作了後悔。
宋愛兒的反應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沒過兩天,她就主動忽略了那件事,閉口不提,只和從前一樣地同他說說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産,是一棟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沒有那的鑰匙,因此只在兩人散步路過時,遠遠地指着某棟隐藏在綠蔭裏的小樓給她看:“那樓是我們家的。”
宋愛兒好奇:“這房子不住人,就讓它這麽空着?”
“我們家不興收租。”他頓了頓,說,“從前我姐姐在大學工作,坐在露臺上整理數據稿,一擡頭就能望見西湖。你看,老頭對她好吧?”
又是那個被他叫作姐姐的女人。
宋愛兒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樓去看看的興趣:“王邈,這兒的鑰匙能弄來麽?”
王邈最近是十分讨好她:“怎麽,想上去?”
宋愛兒還沒說什麽呢,他已經撥了號碼:“我找人要一要。”
他對着外人的态度仍舊傲慢,只要是與利益不相關的事,宋愛兒很少見他露出過虛僞的客套。兩人在黃昏的柳蔭裏坐了一小會兒,不知從什麽地方跑來一個中年男人,似乎是開着車着急趕來的,把鑰匙交到王邈手裏時還叮囑了一句:“小王先生,這件事不能讓王總知道呀。”
王邈不耐煩地揚揚手:“開你的會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帶着她,兩人手牽手往小樓裏走。這棟小樓只有兩層半,最上頭是一個露天的養花臺,底層有一道窄窄的花欄。很多年不種花了,木欄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過它時腳步頓了一頓,對宋愛兒說:“這裏原來種着風信子。”
小樓中一切擺設如舊,仿佛那個年輕女人從未離開,她仍住在這裏,早晨細心地給風信子澆完水,才騎着腳踏車去大學給學生上課。
出乎宋愛兒的意料,廳裏的布置随意而舒适,一切都幹淨極了,在沙發的一角靜靜地擱着一架老舊的手風琴。
宋愛兒走上前,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終于怯于玷污了它。
王邈倒是十分無所謂地坐在了沙發扶手上,一手抱起手風琴,嘗試着拉了幾下。手風琴許久未經人彈,音色卻準得出奇。
宋愛兒聽了一會兒,皺着眉頭嘟哝:“難聽死了。”順手從他手裏抱過手風琴,坐在一旁的高腳凳上,借着一地的黃昏餘光,安安靜靜地拉起了一曲在他們的父母生活的年代非常著名的蘇聯歌謠。
王邈聽出來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誰學的?”
“我上過教手風琴的音樂課。”宋愛兒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手風琴,“那會兒我彈得可好了,就是沒有一架自己的手風琴。”
她的大半個身子側對着他,只露出瘦瘦的肩膀,長發像是瀑布一般地流瀉着。
王邈沉默着,心跳很快。等她回過神,他早已不露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她把手風琴小心地放好,才仰頭朝上面望了望:“我能到二樓看看嗎?”
王邈沒有說話,向她遞出一只手。宋愛兒伸出一個小指頭,鈎住他。
二樓其實也沒有什麽特殊之處。王邈推開一間主卧的門,帶着她往裏參觀。這是一間非常樸素的卧室,布置典雅。大套間裏連着小套間,與旁邊的書房相通,書房外就是一個半圓形的露臺。站在露臺上一眼望過去,果然是秀美無邊的西湖。遠山和塔影,都靜靜地倒映在了湖水中。堤壩是細細的一條線,随着江闊天清,不斷地延伸開。
他的手往門把手上一轉,不知什麽時候又多出了一扇小天格。順着梯子往上爬幾步,就是頂樓的花臺了。
王邈正要招呼她看這裏的機關,一轉頭,卻發現這個人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書桌邊。
書桌還是那種老式的紫檀木桌,上面壓着層明淨的玻璃,玻璃底下有照片。宋愛兒挪開那本厚厚的東南亞海洋資料史,看見了壓在玻璃底下的那張舊照片。
他走近了,看見她正發着呆。
王邈說:“這是我姐。”
宋愛兒背對着他,還是那樣呆呆地站着,一點聲響都沒有。
王邈摩挲着照片:“看,長得漂亮吧?”
她終于出聲說了一個字:“嗯。”
“你說什麽?”王邈沒聽清。
“我說,”宋愛兒背對着他,“這張照片真好看,真人一定比這還好看吧。”
王邈點點頭:“我們姐弟倆長得都不錯。”
是很早的照片了,年輕的女科學家坐在一截斷木邊上,身後是濃密繁茂的亞馬孫森林。她背一只大包,穿的是寬大粗糙的實驗服,戴着一頂遮陽帽,那雙微笑的明亮的眼,隔着時光将人印到了心底。
宋愛兒沒做聲,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用力地攥緊手,好像要把什麽東西都給攥緊似的。
在王邈看不見的角落,她輕輕地輕輕地喊出那個名字。“王瑾姐。”
宋愛兒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夢裏,一雙烏黑溫潤的眸子正安靜地看着她。透過那個小木孔,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被冰冷地隔絕了起來。
她輕輕地輕輕地喊着她:“王瑾姐。”
那個聲音也悄悄地悄悄地響了起來:“是你嗎,愛兒?”
她們說着話,說了好多的話,仿佛有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可到底說了些什麽呢,夢裏的聲音是模模糊糊的,時而大,時而小。她們的關系一度非常親密,像兩個天真的小孩子。從來沒有和別人深談過的宋愛兒,把自己從小到大的事都說盡了。對方安安靜靜地聽着,聽得憤怒又同情,她誠懇地對她說:“等我回了國,你就來找我。來我在北京的家。我認識許多律師,讓我來幫你。”
她聽見了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不想麻煩你,王瑾姐。”
對方卻說:“不會麻煩的。”
漸漸地,那個聲音又響了一點。那是她們更親密的時候。她低頭寫着字,那個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其實我有個弟弟,脾氣壞了點,不過是個好孩子。”
宋愛兒問着她:“你還有個弟弟?”
“比你還大幾歲。”
“真想見到他。”
“我也想見他。”
那瑣碎的字句,漸漸地沉沒在了一片聲海中。
宋愛兒猛地攥住一樣東西,只聽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睜開眼,看了看手上,拽的竟然是王邈的衣領。原本想湊過身看她一眼的王邈,被迫和她鼻對鼻,險些就親上了。正要開口說句話,只見對方就跟見了鬼似的飛快地松開他的衣領。
“你做噩夢了?”他端詳着她的神情。
宋愛兒喘了口氣,搖搖頭。
王邈又說:“你怎麽動不動就睡着啊,跟只豬似的。這裏是能睡覺的地方嗎?”
頂樓的花臺上也已經多年不再種花,只圍着小小的栅欄。王邈踢開枯枝殘葉,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宋愛兒背對着他,還在平複着氣息。
她甚至不敢再注視王邈的眼睛。王邈這個人,看着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宋愛兒這一動一站,分毫沒能瞞過他的眼。王少爺忍不住靠着她坐得近了點,宋愛兒卻跟觸電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下王邈是真不耐煩了:“你這矯情過頭了吧?”
宋愛兒慌不擇口:“你……你能不能先別碰我?”
“老子憑什……”
“我……我做噩夢了。”她定了定神,小聲說,“我夢見你又打我了。”
王邈的氣焰果然一下子全消了下去。他站在那,一動不動,整個人都是僵的。
宋愛兒對他說:“你別過來,讓我緩一緩。”
不知過了多久,那頭傳來黯然的一聲,“哦。”
就這樣不知僵持了多久,空氣裏只能聽見他們喘息的聲音。一個電話忽然在這時候響起。原本想說什麽的王邈,低頭看了一眼號碼,神色猛地一變。宋愛兒識相地走到一旁,知道這一定是要緊的事。十幾分鐘後,打完電話的王邈轉回了身。他什麽也沒對她說,甚至連行李也沒拿,只取了自己的護照。
“我去美國一趟。”
宋愛兒點點頭,還沉浸在情緒中。“好。”
他轉身走時,她忽然喊住他:“王邈。”
王邈回過頭,黃昏的涼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宋愛兒問出一個突兀的問題。
她問:“王邈,你姐姐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哦,我在桌上看到她從前的舊書,上面寫的名字和你說的不一樣。”
“是有一個小名,叫小瑾。”王邈看她一眼:“王懿如是艾老師給她取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叫王瑾。”
王邈匆忙去往美國,宋愛兒也沒有在杭城再逗留,她打的去了附近的安山。安山自古多山,風物秀美,精神病療養院就建在市郊附近的山中。
宋愛兒在抵達之前先給許南屏的主治醫師打了一個電話。主治醫師姓徐,是安山本地人。他用一口家鄉話和宋愛兒交談:“宋小姐,你母親近半年的情況不錯。”
“有沒有再把紙撕碎了吞下去?”她問。
徐醫生搖搖頭:“我們給她做了一定的心理輔導,近期沒有再出現這種情況。”
這種療養院的性質半近醫院,宋愛兒并沒有對許南屏的病愈抱太大的期望,點頭後便不再說話。
穿過長長的走廊,盡頭處是千重綠蔭的大山,潺潺的溪水聲從遠處傳來。太陽照在每間病房的窗戶上,宋愛兒從玻璃外望進去,只見枕巾幹淨被褥亦疊得整齊,不由心中安慰。
徐醫生感慨地問:“宋小姐,你有小半年沒來了吧?”
宋愛兒點點頭,又笑:“事情多,實在抽不出身。”
誰知對方卻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情:“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女兒,母親病成這樣,做女兒的總該多陪陪。”
宋愛兒回過神,只是微笑。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最盡頭的那間房就是許南屏這幾年的家。宋愛兒知道,房間的南面有一個很大的窗子,為了防止患者跳下去,常年只能開三分之一的縫隙。不過就算那三分之一的縫隙,也足以望見外頭很好的風景。
停住腳步,宋愛兒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徐醫生拍了拍宋愛兒的肩,微微點頭鼓勵。
宋愛兒一笑回應,伸出的手指卻猶豫地停在半空。下一秒,徐醫生已擅作主張地替她推開了那扇門。
“媽……”她努力地扯出一個甜甜的微笑,然而那微微張開的嘴僵住,宋愛兒臉色驀地一變:“我媽媽呢?”
“許南屏?”徐醫生的臉色也變了,猛地推開門,在四周環顧了一遍,“許南屏?”
一個端着醫用盤的護士被跌跌撞撞的宋愛兒半途攔住:“你……你有沒有看見我媽媽?”
護士茫然地擡頭,徐醫生指了指最末尾的那個房間,口氣嚴厲:“39號呢?沒有我的允許,誰把她帶出去的?”
“你們是說39號呀。”護士的口氣一松,“您今天不是說39號會有家屬過來嗎,還讓我們登記後就放行。她家屬來了後做了個登記,就把她帶出去了,說要在這附近轉轉。”
“哪個家屬?”宋愛兒急急地打斷她,“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個打扮得很正派的先生,看上去比39號大不了幾歲。”護士笑眯眯地歪頭打量她,“你是39號的女兒?”
宋愛兒沒有再露出笑臉,努力保持着鎮定的神态,一字一頓:“對,我是她的女兒,不過那個人不是我們的家屬。我現在很擔心我媽媽的人身安全,希望貴院能在十分鐘內找到我媽媽。”頓了頓,她轉頭看向同樣面無表情的徐醫生,“否則,我不排除會啓動法律程序,追究醫務人員照看病患的失誤。”
安山的山中療養院規模并不大,辦公樓再加上住院樓,總共不過三樓兩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