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宋衣露的畫在西湖邊的一家拍賣所挂牌交易,這場拍賣會舉辦得特別盛大,不僅在杭富人都應邀紛紛參與,連上海與深圳的許多富豪也趕來捧場。王邈作為支持宋衣露最特別的後臺,也受到了主辦方的一再邀請。
宋愛兒原先并不想趕這場熱鬧,可是丁大成在拍賣會進行的前幾天為她訂好了去杭城的機票。她起初有些愕然:“Freda的畫挂拍賣行,我也要跟着去?”
“會所簽下了宋小姐在國內所有作品的展出權,作為合作方,必須有代表出席。還有——”丁大成忽然一頓,“王總的意思是,這次宋小姐的畫還是由如會館來買單。”
宋愛兒聽得笑了:“什麽意思,你讓我坐在競投席上上趕着拍下宋衣露的畫?”
丁大成終于面露尴尬:“宋小姐,這是你職責之內的事。”
她負責會館的藝術品展覽,既要設計目錄,也兼做代理方。是,丁大成說得沒錯,這是她的職責。宋愛兒咬住唇,輕輕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了,工作是工作。”
“王總也會一起去。我給你們安排了頭等艙的鄰座。”丁大成忽然補上一句,“那位宋小姐是另一班飛機。”
宋愛兒的笑裏有幾分自嘲:“連你也在同情我?”
丁大成說:“快一年了,宋愛兒,這一年裏你變了很多。”他很少連名帶姓地喊人,自從她做了王邈的女朋友後,這人更是很識相地在人前人後都喊她宋小姐。
窗外有聒噪的蟬鳴,濃蔭綠樹,北京的炎熱一覽無餘。正是八月的天氣,一切那麽像,只是時間從2008年流轉到了2009年。宋愛兒像是忽然被重物從沉寂恍惚的午夢中驚醒。一年了,她在王邈身邊待了足足一年。
丁大成又說:“其實王總這樣的男人,很少長情。現在又多出了另一位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會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宋愛兒淡淡地說:“這件事恐怕不勞你費心,早在幾個月前蔣先生就找我談過了。”
丁大成也不生氣,聞言點頭:“是談過了,可是你并沒有動作。”
“你們要我有什麽動作?”她很沉着地反問,“你是他的秘書,可你能偷出商業機密給別人看麽。如果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們各司其職,不能一概而論。”丁大成笑了笑。
宋愛兒沒有再說話。
丁大成推門離開,走到門口,忽然定住了身子。
宋愛兒走過去,看到來人,微微驚訝:“許蔚?”
許蔚沒有看丁大成,只是盯着她:“愛兒,有時間談談嗎?”
“你專程來找我?”她吃驚。
許蔚點頭:“上回和你說的事,有機會了。”她這樣一說,宋愛兒立即想起了兩個月前會館的那場展覽。
丁大成說:“宋小姐,你們聊。”頓了頓,說:“我先接孩子去。”
他側身往門外走時,許蔚不露痕跡地偏過了大半個身子。兩人正好擦肩而過,彼此沒有打一聲招呼。
許蔚自己有一輛保時捷,宋愛兒于是搭她的便車,兩人在傍晚五六點的北京擁擠的車河裏緩緩地移動着。宋愛兒心想,照這個速度下去,在車上就能把事說完。
許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宋小姐,過幾天就要飛杭城了吧?”
“工作上的事。”她點頭,“要在那待幾天。”
“其實我是半個杭城人。”許蔚忽然改用杭城本地話說了一句,親切的鄉音讓宋愛兒幾乎怔了一怔,“我之前和你說在香港長大,也不算說謊。我爸媽在我很小時就偷跑到香港那邊打工,一直把我托付給姑婆。後來姑婆也死了,我就一個人跑去了香港,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他們。”
“他們在那有孩子嗎?”
“到那才知道,我父母早就分手了。我媽和一個香港人結婚了,我爸跑回廣東做事。當時我是狗不理,不過後來還是死纏着跟了我媽。”許蔚帶着一絲笑意地說着從前的自己。
“當時,很辛苦吧?”她忽然問。
“當然喽,在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地方,生活在貧民窟裏,每天早起就要做很多的活,照顧弟弟,幫我媽做早點。哦,我忘了說,她嫁的是個大自己十多歲的男人,一直過得不開心。後來我有錢了,她就離了婚。”許蔚說完,忽然用粵語來了一句,“不過,老話講‘食得鹹魚抵得渴’。”
“聽你英文也很流利,在國外上的大學嗎?”宋愛兒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許蔚握着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因為我交了一個美國男友。他很喜歡我,說要帶我去美國。那時我才十八九歲,不想在那個家待下去,就跟着他一起跑遍了全美。他是搖滾歌手,我們睡大卡車。白天睡覺,晚上就搭臺唱歌。現在想想,當初誰願意把我從那裏救出來我都會答應的。”許蔚忽然反問,“愛兒,你呢?”
“你早就知道了,Freda是我的妹妹。”
“你們好像都不承認對方。”
宋愛兒輕輕嘆了口氣:“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這是老一輩的故事了。那個年代流行交筆友,兩個年輕人先是從報紙的夾縫裏認識對方的。男人姓宋,女人姓許。宋保寧在信裏真誠,熱烈,是一個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年紀輕輕的杭城姑娘許南屏就這樣被吸引住了。
他沒見過她的面,卻在信裏大膽地說愛她,同時還說了自己以後的人生計劃,他想念書考中專,擺脫貧窮的命運。當時杭城的美專在全國都很有名,許南屏也曾在信裏提到過自己的哥哥就是美專的教員。他這樣說,她便央求自己的哥哥格外留心他的成績。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好,他們談人生,談理想,也談愛。她那麽欣賞他,還曾千裏迢迢地跑去山西的礦上看他。宋保寧後來能夠考上美專,說起來還和許南屏的堅持有一些關系。他只身跑來杭城等成績,許南屏帶他去見自己的哥哥。宋保寧看到許家哥哥的第一眼,就撲通一聲給他下了跪。許南屏當時就急了,連聲說,保寧你這是做什麽呀。宋保寧說,大恩當跪。他謝謝許家茂把自己的作品單獨遞給主任看。當時美專有內部名額,後來當許家茂得知宋保寧距離入選成績還差幾分時,就主動動用了自己的名額。當時,許家茂是站在妹妹這邊的,這也是許南屏之所以敢一直力争的一個底氣。
宋保寧雖然大了幾歲,但為人圓滑聰明,對許南屏更是說一不二。當時許家人默認了這個女婿。只有一向不愛管事的許南屏的老父親,是唯一反對的人。他不肯說原由,卻态度激烈。許南屏惱怒之下和父親大吵一架。宋保寧知道後,對許南屏說,我們結婚吧。
許南屏讓哥哥幫忙偷出家裏的戶口本。到了領證的前幾天,宋保寧卻開始唉聲嘆氣,心疼愛人的許南屏自然要問怎麽回事。宋保寧告訴她,自己的同學大多專心從學,中途結婚的是少數。有些人聽到風聲,已經對他産生了異樣的看法。
許南屏沉默良久,既心疼愛人,也對未來茫然。宋保寧又提出,可以先同居。同居在那個年代,等同于嚴肅的事實婚姻。等幾年後一切都穩定了,兩人再水到渠成地領證。許南屏答應了。而許家茂并不知道妹妹只是在同居,他一直認為兩人是領了結婚證的,只是礙于老人,不方便擺婚宴通知親友。許南屏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一騙三五年。
在這些年裏,許南屏承擔着一個妻子要做的一切。
“姓宋的念書三年,都是我媽媽打工掙來的錢。她只要他專心用功就滿足了。當時姓宋的在杭城舉目無親,就像抓住一根浮木似的抓住我媽媽不放,他怕我媽媽耳根子軟,聽了家裏人的勸又抛棄他,一直對我媽盯得緊。甜言蜜語不知說了多少。一旦争執,他就裝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滾,我媽就心軟了。”
許蔚神色淡淡,似乎陷入了這個故事中。
“後來我聽別人說起,那是我媽媽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上工廠,要聽別人的閑言碎語。晚上回來了,還得料理家務伺候他。她身體大虧,一直沒養好,精神也很差。後來姓宋的考去了南京,臨去前才和我媽去民政局領的證。這個證一領,他每個月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伸手要錢。”
許蔚的眉頭忍不住一皺。
“他們結婚五年有了我,那時我媽一個人懷着孩子打工,姓宋的在南京留校任教。別人都說,外頭的世界,太亂太繁華了。不能把姓宋的一個人留在那。只有我媽搖頭,她說‘別人會亂了眼,他不會’。她這麽信任他,懷了孕,跑到他的教工宿舍去找他。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坐在宿舍的床邊。我媽這才知道,姓宋的和自己的學生攪在了一起。那個女學生見到我媽的第一眼,也不慌亂也不愧疚,一邊撿起桌邊的桃子咬了一口,一邊問‘你就是那個一直纏着宋老師不放的女人呀’。”
許蔚聽到這裏忍不住低罵了一句,宋愛兒倒是笑了笑,一副早已習慣的樣子。
“我父親是個很無恥的男人——這一點,我打一落地就知道了。我媽是個經得住事的女人,聽了那句話,倒還沉得住氣。可是這女學生的下一句話徹底把她打入了深淵。那個女學生一邊吃着桃子一邊對她說——‘我懷孕了’。”
“她的孩子就是Freda?”
“嗯。”宋愛兒點點頭,“不過我們的待遇大不相同。後來我媽才知道,這個女學生的家境很好,是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只是從小不愛念書。她學美術,姓宋的也教美術,兩人就這麽慢慢地相互勾引上了。他和那女人說,我媽是一直纏着他的倒貼貨,他的眼裏一直只有一位公主。那女人那天跑來宿舍,就是找姓宋的攤牌,告訴他自己已經懷孕了。那是我媽媽第一次見到一個姑娘那麽不自愛,她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自己不自愛,最痛恨的也是不自愛的女孩。”宋愛兒說到這,終于停了一停,似是嘲諷地補充了一句,“她要知道我就這麽跟王邈混一塊,都能劈了我。可是那天我媽什麽都沒說,她只是看着這個比自己小許多歲的孕婦,想到兩人懷的是同一個男人的孩子,她忍住氣,準備聽姓宋的解釋。”
“他——我是說你那個爸爸,解釋了麽?”許蔚問下去。
“我媽給了他一耳光,當着那個他愛的女人的面。姓宋的直接要求離婚。”這樣說着,宋愛兒忽然嘲諷地一笑,“其實,我和我媽媽倒是一點也不像。有時我總覺得,自己遺傳的大部分是宋氏的基因。她那麽剛烈的一個人,還懷着孩子就簽了離婚書,一分錢沒拿,真是個傻女人。”
“後來呢?”
“後來——”宋愛兒看着前方的車流終于有松動的跡象,“快開車吧。”
許蔚沒再追問下去。
丁大成給她和王邈安排的頭等艙鄰座最終沒能派上用場,那天她和王邈誤機了。
說到底原因還在自己。出發前,宋愛兒壓抑着根本不想去杭城的心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慢吞吞地削一只蘋果,王邈正忙着打點自己,壓根沒注意到時間已在悄然無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王邈看了一眼手表,又走到客廳看了一眼壁鐘,确認不是自己的表壞了後,他平靜地走到沙發邊,踢了一腳她削蘋果皮的小桶子。
“宋愛兒,故意的吧?”
“什麽?”她咬着蘋果擡眼看他。
王邈原本正憋着一肚子的邪火,瞧一眼鼓起腮幫子咬着蘋果的宋愛兒,那氣忽然就沒了。
努力維持着自己的聲勢,他又踹了一腳桶子:“說話呢?”
“說什麽呀?”宋愛兒如今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這個人,也就剩下這點虛張聲勢。有些事一旦經歷了,就再也回不去從前。
她慢悠悠地給自己辯解着:“我吃蘋果,所以忘了看時間。”
“鐘就挂在對面牆上,宋愛兒你告訴我,你沒瞧見它?”
“我還成天在你面前晃悠呢,你該工作的時候也沒見朝我說一句多餘的話呀。”
王邈被噎了一噎,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原本想要發火來着。和宋愛兒在一起久了,他覺着她就像塊柔軟的海綿,一聲不吭地就把自己包裹了起來。那些堅硬的棱角紮進了海綿裏,起初自己偶爾也替她觸目驚心,日子久了,卻是你裹着我我裹着你,再也不能分開了。
這不對勁,王邈對自己說。事情已經開始失去控制了。再這麽下去,宋愛兒就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而變成家人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動你?”王邈坐到了她的對面,十指交握成随意而悠閑的姿勢,準備着措辭,“你是不是覺着我……有點兒喜歡你,我……什麽都寵着你,我就是讓你玩弄的白癡?”
宋愛兒啃蘋果的動作停了一下。“怎麽忽然發火?”她把蘋果放下,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捧住他氣呼呼的臉。
王邈一下子打掉了她的手,他真正的怒氣似乎從這時才開始醞釀。宋愛兒不敢招惹他,于是起身将他的頭摟在自己的腰上。這樣近,她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起伏。
王邈将臉埋在她的腰間冷淡地警告着:“別有下一次,宋愛兒。”因為是将臉埋在她的腰間說的,聽上去總有一點甕聲甕氣,像是一個委屈的孩子,連這警告也失去了殺傷力。
宋愛兒微笑着低頭:“知道了。”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這次,她就要動手毀了宋衣露。
當天宋愛兒和王邈趕的是晚班的飛機,到達杭城時已經是深夜。八月末的夜晚,風中有隐約的桂子清香。王邈穿一身清爽的天藍絲襯衣,一把提過他和宋愛兒兩人的行李箱。夜裏十一點後的機場,相比白天冷清了不少。他們走的又是貴賓通道,所以沒什麽人影。兩個孤零零的人影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上去頗有些寂寞的感覺。
宋愛兒穿着熱褲,黑色吊帶勒得背上和臂上的肉都緊緊的。好在她一向瘦,這裝扮看上去更像個學生了。王邈推了推墨鏡,彎腰打開行李箱,從裏頭拿了件外套,丢到她懷裏,“披上。”
機場外正在下雨,無邊的茫茫夜色裏,雨絲細細的,起初聽不出聲音。宋愛兒伸手接了一會兒,感覺到掌心涼沁沁的。她回過頭,夜色裏笑容格外漂亮,眉毛彎彎的,眼睛也彎彎的。她踮起腳,把濕了的掌心不經意地貼到他的臉上。王邈來不及躲,狼狽地擡手要去格開她。那柔膩的掌心貼在他的臉上,他的心跳有點快。
“下雨了。”宋愛兒沖他說。
王邈掏手機打了個電話,她在一旁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跶着,披緊外套,安靜地聽。夏天的夜晚冷得人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還下着雨,宋愛兒忽然就想到了在安山的那家療養院。安山的山裏是不是更冷?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攬過她的頭,将她整個人都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宋愛兒仰頭去看,王邈抿着薄薄的唇角,仍在和那邊通着電話。他不知什麽時候用眼角餘光瞥到她冷瑟瑟的可憐模樣。一邊攬着宋愛兒,一邊打完了電話,王邈才開口:“走吧。”
“走哪?”
“打的去。”
“沒人來接咱們啊?”
“這個點兒,我哥們都在溫柔鄉裏。負責人臨時胃出血送進了醫院,找不着人了。”
他們住的地方有點特殊,夜雨裏的哥慢悠悠地開着,一邊和他們閑聊。王邈上了車就摘了墨鏡,露出一張好看的臉,雙手往頭後一枕,架起了大長腿。看着他坐沒坐相的樣子,她真是替他難堪。
宋愛兒撓着他的手心:“在飛機上睡了那麽久還沒睡夠啊?”
王邈“嗯”了一聲,頭卻又慢慢地歪到她的肩膀上。
宋愛兒抖了抖肩膀,覺得很吃力,一伸手毫不客氣把他推了回去:“沉。”
王邈面露佯裝的受傷之色,有點誇張地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咬着她的耳朵親密地問:“你老公我最近瘦了不少,有那麽沉嗎?”
的哥終于搭上了話,從車後鏡裏看了他們一眼:“來杭城度蜜月啊?”
王邈沒等宋愛兒反應過來,唇角銜着一絲笑,輕輕應了個“嗯”。
的哥又說:“杭城,好地方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聽說過麽,喏,就是在那座斷橋上發生的。斷橋,又叫段家橋,冬天的時候來才漂亮。”
對方介紹得熱情,王邈卻始終耷拉着眼皮,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偶爾從嗓子底蹦出個“嗯”字,也像是懶懶的。
宋愛兒看在眼底:“師傅,你不用理他。”
的哥聽得回頭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杭城人?”
宋愛兒點頭:“我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杭城人。”
這回王邈不睡了,微微睜開眼,轉頭去看一旁的她:“真的啊?”
夜色裏,遠處的西湖有燈光明明滅滅地閃爍着,路燈的光線像一匹剪不斷的流水似的從她臉上飛快地掠過。宋愛兒的臉色平靜,好似在說一個漫不經心的話題。“嗯,真的呀。”
等車開到度假村的正門時,王邈伸了個懶腰:“下車吧。”
他們入住時匆匆忙忙的,夜又深,一片漆黑中保安給他們打着傘,一路送他們到了客房。兩人都倦極了,幾乎是和衣而卧。等到第二天五六點,天蒙蒙地透着亮,宋愛兒一覺睡醒推開窗,才發覺四周安靜到了極點。鳥鳴聲時遠時近地傳來,大雨過後的空氣清新到了極致,入目青翠。
她們住的一間木結構的磚瓦古房,宋愛兒催着王邈洗漱過後,兩人穿着休閑服漫步在村莊的小徑上。宋愛兒走着走着,忽然發覺不對勁:“這裏怎麽只有咱們兩個人?”
王邈聞言點點頭,一縮肩,雙手順勢就插進了休閑服的口袋裏:“這地兒還沒對外開放呢。”他的口氣輕松惬意,好似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宋愛兒回頭去看:“這是一個還在開發的酒店?”
“嗯,這地方本來是一個古村落。後來人家把它整個買下,和杭城的一家酒店公司一起投資經營。這裏的一整個村莊都是酒店,房子和茶園地都沒拆分過一點。不過将來就不好說了,總還得建一些其他的什麽休閑健身的地兒。”
宋愛兒看了眼後山:“春天時可以采茶。”
王邈點點頭,一把攬過她的肩,擋住了從樹葉上落下的雨水。那雨水打濕了他的白襯衫,宋愛兒問:“這兒有服務員麽?”
“有,回頭讓人把衣服送去洗了。”
他們沿着小徑一直往上走,漫山的青翠裏,遙遙可見有戴着頭巾的茶農站在大片大片的茶田中,樸素的身影漸漸變成了一個個的小點。幽篁翠竹,泉水潺緩,佛寺的早課聲不知從何處傳來。
宋愛兒回過神來,有點驚訝:“那是深泉寺?”
她站在半山上回頭看,只見自己和王邈昨晚住的度假村早已掩藏在了茶田翠竹之中,有幾間小房稀疏地露着古舊的黑磚瓦,遺世而獨立。
“你在杭城長大?”王邈找了個地方坐下,悠悠然地問着她。
宋愛兒搖頭:“我在南京長大。”
“那怎麽去的巴厘島?”
“後來出了點事,不想念書,又要掙錢養活自己,就跑到巴厘島當黑導喽。”
王邈對這個敷衍的回答并不滿意,他擡了擡飛揚的眉,接着問下去:“你和Freda一起住過?”
“有段時間在一起。”
“奇怪,我怎麽沒見過你。”
“大概是在你見她之前我就走了。”
王邈看着她神色索然的樣子,心裏忽然一動:“宋愛兒,你沒見過十幾歲時的我?”
“那會兒你在洛杉矶上高中。”她把他的過往倒背如流。
王邈納悶着:“怎麽就沒見過你呢。”
正在這時,茶山的另一邊有一部小型的游覽車緩緩地開來,開車的導游一邊別着擴音器,一邊向着一車的人介紹景區。
“好的,請向這邊看過來。這邊就是隐藏在大山中的古村落。這片古村落目前已被開發集團買下,拟建全球頂級的小型度假村。古村落的一切全部得到了完美保留,木結構和磚瓦頂,茶園地,還有石頭小徑……”
有人忽然高聲插了一句嘴:“這地方開放了嗎?”
導游連忙從擴音器裏回答:“目前酒店還沒開放。”
“那兒不是有人麽?”
有眼尖的認出了王邈和宋愛兒兩個小小的人影。
“可能是工作人……”導游還沒說完,王邈先樂了,站起身,朝着遠處的那輛游覽車喊了聲:“嘿,哥們兒。”
沒等那人反應過來,他微微擡起手,随手摘了一只樹上結出的橘子,輕輕地朝着那人懷裏丢過去。王邈的手勁大,兩邊的距離分明離得十分遠,他的橘子竟然正中那人的懷中。
“古村落裏還有橘子樹啊?”游覽車上的人也樂了。
等那輛游覽車慢悠悠地從茶山的田埂間開走了,王邈才轉回頭,順手又打落了一只橘子,低頭遞給宋愛兒:“吃不吃?”
宋愛兒接過,剝開咬了一瓣:“酸。”是真的酸,酸得她眼睛眉毛都擰成了一條線。那樣酸,還是舍不得吐掉。
宋愛兒龇牙咧嘴地問:“這是酒店種的橘子樹嗎?”
“是之前的古村落留下的,這裏一切都保護得很好。”王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大自然間的新鮮空氣,突發奇想:“宋愛兒,等過幾年咱們買座山吧。”
她聽得一怔,卻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像沙漠裏彎彎的月牙泉。在那樣廣袤無邊的幹旱中,突兀的一汪清涼。
“好啊,你想買哪兒呢,王少爺?”
“不知道,整個中國那麽大。”王邈一手從背後攬住她,将她的頭摁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總得是一座景致不錯的山,前面有一汪湖,後頭靠着大山脈。山腳還有一些疏散的人家。咱們住老房子,夜裏沒有燈,星星都亮了,就躺在葡萄架下看星星。山裏還有泉水聲。”他這麽雲淡風輕地一張口,就不是一筆小錢。
宋愛兒說:“到時候咱們弄個小院吧,養點小雞小鴨什麽的。”
王邈無比嫌棄地看她一眼:“你不嫌髒?”
“就知道你是一身的少爺病。”
“少爺我還就聽不得這句了,到時給你弄一窩的雞雞鴨鴨,熏不死你。”
兩人鬥着嘴,你一句我一句的,聲音都是輕悄悄的,像是怕驚醒了某個甜蜜而溫暖的夢境。宋愛兒靠在他的臂彎裏,慢慢地沉默下來,良久才忽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王邈。”
“啊?”
“到時候記得把毛球帶上。”頓了頓,她補充,“要是我不在了,也別落下它。”
她說完了,也沒想着他能有個什麽反應。誰知王邈卻是很緩慢地深呼吸了幾口氣,忽然吐出一個漫不經心的字音,“嗯。”
一天後,宋衣露的畫在拍賣會進行展拍。
按照事先商定的,宋愛兒代表如會館出面拍價,王邈做那個擡價的人。宋衣露穿了一身私人裁縫定制的紅裙,整個人高貴,典雅,如同一個真正的公主。宋愛兒坐在前排,聽見有兩位年長的夫人低聲議論。
“大氣啰。”
“女孩子最怕小家子氣,王家的兒媳婦麽,從美國剛回來的。”
宋衣露也看到了宋愛兒,兩人的視線相撞後只是微微頓了一頓,立即平行地錯開,而後再未有相交。
這樣的場合,宋愛兒竟還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宋保寧。宋保寧老了,可是老得很有精神,眉毛英直,西裝筆挺,還是個半儒雅的老師風範。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另一個女兒也在場,一顆心全都傾注在了小女兒宋衣露身上。
拍賣還沒開始,宋愛兒看見了後場的王邈不知什麽時候被宋衣露挽着手拉到了宋保寧跟前。王邈在長輩面前一向風度不錯,這場戲落進了旁人的眼裏,私語聲更密。宋愛兒只是不動聲色地在臺下看。
她看宋保寧,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這麽多年,再苦,再難,她都沒在宋保寧面前哭過。她在宋保寧面前只有一個表情,就是笑。高興的時候笑,難過的時候也笑。痛極了笑,恨極了也笑。笑比哭還要難,可是宋愛兒不怕難。她有時甚至覺得宋保寧其實是上天送給自己的一張面具。
場下坐定,宋衣露的畫開始一幅接着一幅地展出,這場展覽她要拍出的畫有五幅。其中一幅名為《晚霧》的是宋衣露的畢業作品。宋愛兒良久地凝視着這幅畫,法國的夏季山岡上,因為剛下了一場大雨而升騰起了淡淡的霧氣。夕陽的光影照落在霧氣朦胧的山谷,青翠,昏黃,橙紅與葡萄紫交雜,的确是美。
要是是這個人自己親筆作的,多好。她看得出了神,直到旁邊有人舉牌,她才驚覺拍賣已經開始。
打頭陣的是另一位華裔畫家的作品,宋愛兒受王邈指示,知道此人的畫沒有多大的升值空間,但在國內的師承顯赫,不得不賣個人情,因此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牌。拍到第三幅後,宋衣露的畫開始加入到了拍賣品的行列。
宋愛兒坐在席上朝側裏望去,見到了宋保寧臉上露出的嚴肅之色,他先整了整領口,然後坐得更加端正,同時還朝着後頭的王邈望了一眼。
王邈正低頭用手機和人談生意,始終沒擡頭。于是宋保寧略微失望地回過頭,繼續盯着臺上。
“下面進行拍賣的是從美國回來的Freda.Song小姐的五幅系列作品之一《晨曦與河》。”
頭一個舉牌的人是王邈,宋愛兒回頭看了他一眼,按捺住沒舉牌。這個人一副“我是冤大頭”的表情全寫在了臉上,想必要做人情的人還是有一些。果然稀稀疏疏有了幾個人應和。王邈接着往上拍,宋愛兒很默契地配合着。直到王邈朝她使了眼色,宋愛兒終于開始舉牌。
第一幅作品唱價很高,宋衣露眼中露出微妙的神色。第二幅、第三幅……一幅比一幅的價錢高。
有人開始頻頻地回頭朝王邈望去。起初他給她報內議拍賣價時,她也為他幾近燒錢的行為暗自吃了一驚,王邈倒是挺淡然的,擡着眼皮,一個字接一個字地往外蹦:“你當少爺我真是人傻錢多?就是有錢也不能這麽個燒法,Freda的場子我會捧,錢袋子也不用松。你就看着吧。”
宋愛兒一連看了四場的熱鬧,到了第五場壓軸作品的拍賣,她不看熱鬧了。
這次,衆人都很默契地等着王邈和宋愛兒一唱一和地給這位剛歸國的女畫家捧場。王邈一邊低頭吊兒郎當地按着手機,一邊下意識地舉了下牌。臺上的拍賣人形象大方,談吐風趣,向底下衆人作了一個優雅的邀姿,示意後來者競拍。
然而沒有人再舉牌。
宋愛兒低頭,很認真地一點點捋平裙角的褶皺,才緩緩地擡起頭,與衆人一樣目光平淡地看着那幅動人的畫作。
舉價牌就在一旁安靜地隔着,不過十多厘米的距離,她視若未睹。
這奇異的安靜終于引得王邈從生意交談中擡起頭。
宋愛兒感受到了來自後方的某道灼熱視線,那目光是幽燃的火苗,從她的背後冷冷地萦繞而上,無窮無盡地蔓延燃燒開來。生氣的王邈整個人是冷的。他一動不動地按捺着性子,似乎等着她的下一步動作。宋愛兒也無動作,手機調了靜音,忽然在包裏振動了兩下。她從包裏掏出手機,發現來了兩條短信。
一條是許蔚的,很簡單,只有三個字:人到了。一條是王邈的,比上一條更簡短,只有一個字:舉。
宋愛兒把兩條短信都看完了,才将手機放回到包裏。她擡頭,忽然接收到一個多年未見的熟悉的眼神。宋保寧一邊緩緩拍着女兒宋衣露的背,一邊擡起另一只手,扶了扶考究的金絲邊眼鏡。這個動作所具有的威懾性,除了宋愛兒,再也無人知道。
當年,年輕的宋保寧也是這樣擡手扶了扶金絲邊眼鏡,然後把自己的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院,一關三年,成了真真正正的瘋子。
宋保寧是條不會叫的狗,不會叫的狗咬人才兇。宋愛兒想,多痛快,是時候咬回來了。
拍賣場的氣氛有些尴尬,好在拍賣的主持人見慣了大場面,碰上這樣的尴尬,仍舊是不慌不急地握着定交錘,按着節奏問:“還有要加價的客人嗎?”
宋愛兒的手機又在包裏不停地振動了起來。宋愛兒拿起看了一眼,神情平靜地摁斷了來電,仍舊沒有舉牌的意思。這次,她不用回頭都能猜到王邈頗有深意看自己的眼神,也許他的額上還突起了細小的青筋。
終于有人注意到了王邈的神色不對,又看了看面露尴尬的那位王家未來兒媳,稀稀疏疏地舉了幾個牌應景。沒人搭臺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