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幾天後,宋衣露的華人新星畫家展覽在如會館展出,那天出門前王邈還在照鏡子打領結,一扭頭,瞥見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她,忽然來了句:“過來,替我看看系得正不正?”
他這樣的沒心沒肺,她慢騰騰地走到他跟前,打量了半晌,才伸手替他很溫柔地把整條領結都給解開了,輕輕丢到了地板上。
王邈一手撐住牆,低頭啄了一下她的額頭,揚起眉:“什麽意思?”
“領結顏色深了,換一條。”
她平常有整理衣物的習慣,雖然只是随手,但是記得他換衣添鞋的喜好。她換了個淺粉色的領結給他,王邈在鏡子前照了照,發現宋愛兒的品位其實不錯:“你都給誰研究過這些?”
宋愛兒抛給他一個大白眼:“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王邈半開着玩笑:“宋愛兒,我這巴巴地跑去給別的女人捧場,你能不吃醋,還跟沒事人似的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就沖這一點,我能佩服死你。”
宋愛兒拿他教育過自己的話駁回去:“你去捧場的那人不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麽。我對Freda好點,你就對我好點,我是看着她的臉色吃飯呢。”
王邈皺了皺眉,聽出了她話裏的刺意,一時又找不出反駁的地方,擡腕看一眼手表,知道時間遲了,只說:“還給自己找不自在?”
宋愛兒垂着眼替他捋平袖口:“淩晨天冷,有夜風,最容易感冒。從會館出來別凍着了。”
王邈體格強健,很少生病。這少爺要是一生病,宋愛兒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難伺候。王邈沒她想得多,雖然覺得眼前的宋愛兒有些怪怪的,面上還是樂得捏了一把她的臉:“這不就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邈開着那輛拉風的跑車走後半個多小時,宋愛兒才起身換了一條別致漂亮的裙子,站在鏡子前梳攏好長發,踩着小高跟下電梯。走出酒店式公寓幾十米,她招手攔住一輛車。這是一輛很低調的德國商務車,在附近一帶的馬路上逡巡往來了很多次,車門前右燈亮着。宋愛兒站在路燈底下觀察了足足五分鐘,才伸手攔住它。
那司機似乎早已知道宋愛兒的身份,從她彎腰進車到坐在後頭,他一聲不吭。
宋愛兒一邊關上車門,一邊将短信發給了丁大成:“出發了。”
她去的還是蔣與榕曾經許諾要送給她的那棟寫字樓樓頂,俗世浮華,燈紅酒綠,站在玻璃幕牆前望下去,都只是輕聲的一嘆而已。樓頂另外還開了天頂,爬上去,宋愛兒發現有露天的一桌兩椅。
蔣與榕開了瓶紅酒,背對着她,似乎已等待了一陣子,指背緩緩地叩着木質桌面,一下一下,像是鈍了的刀子砍在某種柔軟的東西上。
宋愛兒叫了一聲蔣先生,蔣與榕回過頭,神情親切平和。
“坐吧,愛兒。”
“您要找我招呼一聲就行,何必親自派車來?”宋愛兒誠懇地說。
蔣與榕沒答她,反而另起了話頭,閑閑如聊家常一般:“這陣子過得怎麽樣?”
“吃好,喝好,每天還能睡足。”
蔣與榕聽得笑了一笑:“王邈呢?”看她一眼,“你和王邈的別扭鬧完了麽?”
宋愛兒心底一驚,面上卻是笑笑:“早好了。他是孩子脾氣,和人鬧不長久。”
“不對。”蔣與榕敲叩着木桌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夜色中女孩的臉龐,不緊不慢地開口,“他是喜歡你。”
“要是對着他不喜歡的女孩兒,他是沒這個耐性的。”蔣與榕忽然以一個長輩的姿态點評着他們的感情,“王邈從前的那些女朋友就是被這麽氣走的。”
宋愛兒心想,也是,但凡要點自尊的女孩子,哪受得了他的喜怒無常,被氣走也是常事。笑了一笑,她接口:“自作自受。”頓了頓,“還不是她們慣的他。”
“你們前陣子出國了?”
“他臨時起興,帶我去了瑞典的滑雪場滑雪。”
這個地方似乎勾起了蔣與榕某個遙遠而模糊的回憶,她在男人臉上看到了一瞬的沉滞。
然後,這個男人端起酒,慢慢地抿了一口。好半晌,他輕輕開口:“那地方我和王邈的姐姐去過一次,那時王邈還小,在念書。我們三個人一起滑雪,還被錯當成一家三口。”
蔣與榕的口氣平淡,提到那個過世的女人,也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一段走遠了的年輕歲月。
宋愛兒的心忽然痛了一痛,不知為什麽,不知是為誰。她低頭,抑制住那一點心跳。想起王邈對蔣與榕複雜微妙的态度,看來三個人之間,一定有段不太愉快的陳年往事。
“你聽王邈提起過他的姐姐麽?”蔣與榕對宋愛兒這樣稱呼着自己去世的妻子。
宋愛兒點點頭。
“看來王邈很喜歡你,才會把他的姐姐說給你聽。”
宋愛兒擡起眼:“喜歡我?”
那個人,喜歡她的什麽呢?喜歡這張和宋衣露長得八九分相像的臉?還是頂着這張面孔卻曲意求歡的溫柔?
宋愛兒這樣想着,慢慢地就笑了一下:“其實我從小就輸給她,一直輸,早就輸習慣了。”
人對自己少年時喜愛的東西,總是特別眷戀的。仿佛那是一張無瑕白紙,沾了塵,用力地吹一吹,就幹淨了。不管曾經抹上過多麽斑斓的色彩,都不要緊。白紙一張的時候,他們相遇。那是真正的天時地利。
她能怎麽辦呢?她總不能走到歲月的那頭,把宋衣露換成自己。
“千算萬算,沒想到竟然沾了自己妹妹的光。”
蔣與榕斟酌着有些話是否該說,最終卻點頭:“的确,你妹妹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王邈的初戀。這事我也只是聽說,他在洛杉矶見到你妹妹的第一眼就開始追求她。只是令妹當時年幼,不知道王家的家底,最終選擇和一個白人男孩在一起。這件事對王邈想必有些打擊,你的出現填補了他曾經受傷的自尊心。”
多好的一個選擇。他打擊她,羞辱她,最後卻又忍不住留她在身邊,原來都是有理由的。那樣的女孩何其多,他偏偏揪住一個她不放,偏要讓她顏面盡失,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頂着那張臉,撞到了他一帆風順的人生的槍口上。能怪誰呢。總是有人先貪心,才會上鈎。一個小醜的陪伴,多有意思。年少的失意,終于得到了補償。宋愛兒替這個人愉快着,真是想想都愉快,連自己的那一小點難過也忘記了。
蔣與榕說的話,字字無假。這些道理,她都明白,都曉得。但在這樣一個外人面前,宋愛兒想維持一點最後的體面。她沒接話,蔣與榕也不再多言。對方注視着她的臉龐,似乎要看出一點什麽。
最終他問:“愛兒,你是不是喜歡上了王邈?”沒等宋愛兒回答,蔣與榕又接着問:“那麽王邈呢?王邈對你,算不算好?”
宋愛兒沉默了一小會,輕聲笑了:“什麽是喜歡呢?我沒經歷過那種東西,他也沒。我們大概都不算喜歡對方吧。”
喜歡一個人,就是随随便便地侮辱她,用自己最不在乎的東西砸得她頭暈目眩,享受她卑微又讨好的樣子?還是,高興的時候就親幾口,煩了就讓她滾一邊待着去?不,不是的。她雖然沒有經歷過那種愛情,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是有底線的,何況是踏踏實實地要把心交給一個人。
喜歡是一種最真誠的情感。喜歡一個人,是很規規矩矩的。想她好,盼她好,一心一意地幫她好。
“我從前……總以為王邈是有那麽一二分地喜歡過我的。多多少少,有那麽一點。”宋愛兒沉吟片刻,淡淡開口,“他那麽肯花錢,又可以滿足我一切的願望,怎麽會是不喜歡呢?後來我才發現,那是他生存的一種方式。”
“有的人,天生感情用事。有的人,生來精于算計。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生存的方式不一樣,看到的東西就會不同。拿小女孩的喜歡,去換王邈的真心,這是白日做夢。宋衣……我妹妹,是趕上了好時候。”
蔣與榕轉過身,頭一次,他正眼打量宋愛兒。
最後,蔣與榕說:“這些都是實在話。你和王邈确實不會有好結局。你看到了,你只是他的一個替代品。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愛兒。”男人的眼眸深深,“不要栽在這樣的事上頭。世上條條大路可通羅馬,只有傻子才會把自己逼上窮途末路。”
他如此長久而寧靜地凝視着她的眼睛,宋愛兒忽然發現蔣與榕溫文爾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雙豹子似的眼。豹子貪婪,兇猛,過着掠奪性的肉食生活。在古老的中美洲和南美洲大地,這種動物通常被當作原始神靈信仰。
蔣與榕就是這樣一只活在文明社會裏的野生豹子。他穿着熨燙筆挺的襯衣,喝着價值不菲的紅酒,坐在露天的夜空下叮囑着她,仿佛長者對小輩的殷殷關懷。可是這每一個字裏,都浸着血。宋愛兒能嗅到獵物被撕裂的氣息。
她忽然就想要問他一個問題:“蔣先生,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說放下就放下麽?”
蔣與榕微露奇異之色,嗤地笑了一聲:“真是個傻孩子。”他站起身,重新走到了樓邊,雙手慢慢地握緊了欄杆,腳底是緩慢移動的燈海車河,有風吹來,令人覺得初夏也可以這樣涼快和惬意。
“宋小姐。”蔣與榕忽然換了稱呼,“你可能對王家的事不太了解。一個大家族的興盛,需要三代以上的人努力;這個家族的維系,通常需要三到四支的旁系支持;而摧毀這個家族,往往只需要一個人就足夠。”
“王邈懷疑我殺了他的姐姐。”幾乎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态,蔣與榕說着。
她措辭很久,才輕輕說出一句話來:“王邈很愛他的姐姐。”頓了頓,“特別愛。”
如果被這個人發現,自己和他所懷疑的殺姐仇人聯手釜底抽薪背叛他,她沒法想象他紅了眼的模樣。“你應該早些告訴我的,蔣先生。”
蔣與榕搖搖頭:“可是在我看來,這才是最合适的時候。”
宋愛兒被噎得怔然不語,垂下眼,所有的情緒都被掩藏了起來。紅酒杯裏倒映出她小小的臉頰,那麽美,正是一個女孩最青春曼妙的年華。過了這個年紀,她就再沒什麽機會過上和宋衣露那樣的人生。
宋愛兒咬咬牙,咬得牙根泛疼,幾乎把牙齒都快咬爛。她問蔣與榕:“蔣先生,王邈的懷疑是不是有真的?”
“我從不幹違紀犯法的事,對着自己的發妻更不會。”蔣與榕認真看她,“你也懷疑我麽,愛兒?”
宋愛兒當然不相信蔣與榕會親手殺了自己的發妻,王邈的父親只這麽一兒一女,以王家的滔天權勢,怎麽會忍氣坐視蔣與榕到今天,何況蔣與榕所享有的財富更和背後這座大靠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可宋愛兒知道,王邈從不會亂懷疑旁人。這個人,裝着糊塗,卻是真正的心細如發。他能把這顆猜忌的種子埋在心底,這麽些年不吭聲不動氣,見了面還是個笑臉,宋愛兒就明白了:蔣與榕和王邈姐姐的死脫不了幹系。至少,不是空穴來風。
“王邈的父親一直身體不好,去年在西雅圖秘密做了心髒搭橋手術後就動不得氣。不過,這些事一直瞞着外人。王家掌握了大量上市公司,一旦我的老丈人連續幾天無法正常出現在生意圈中,流言就會四起。到那時,股市就會出現很大的波動。”蔣與榕慢慢地說下去,“最先遭殃的是那批貪心的散戶,看得開的,不過落一個妻離子散的下場;看不開的,站在這幾十層的高樓上,往下望上一眼,輕輕一跳就把自己的命賠上了。再接着就是那些私人基金公司,他們和王家是一剪刀落下也理不幹淨的關系。最後才輪到說得上話的大佬,這些人通常不會摔倒,就是摔倒了,也只是輕輕跌了一跤。可是這些人都不是最可憐的。你知道,誰才是最可憐的嗎,愛兒?”
宋愛兒心裏一動,問:“誰?”
蔣與榕忽然微笑了開來,那笑容像是被風拂過的湖泊,有溫柔的水紋緩緩地散開,一直蕩漾到人的心裏去。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做了個無聲的回應。
宋愛兒遲疑地看向他:“您?”
“到那時,我蔣與榕才是最可憐的。”對方溫煦從容地道來,“我的老丈人靠山倒了,王家的繼承人懷疑我殺了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他會把我積攢的財富一分一分地奪走,會把我的房子和車一點一點地收回,把我這些年為王家出過的力奔過的命一筆一筆地抹去。他背後有一整個王氏家族,而我只是一個可憐的窮小子。他什麽都不用做,只要收回命運曾經給我的一切,就逼得我不得不向他下跪。”
宋愛兒聽得字字驚心,這時候她沒辦法為王邈辯駁。因為蔣與榕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成真。王邈就是那麽一個人,憋着一股瘋,藏着一股狠。王少爺要是真想收拾一個人,不做到剝皮挫骨,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你要我做什麽?”平靜下心緒,她開口問對方,“我能幫您什麽呢?”
蔣與榕也沉默了。
“我要你幫我從王邈身邊偷一份東西。”
“什麽東西?”
“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宋愛兒終于不吭聲了。
蔣與榕又問:“愛兒,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原罪這個說法嗎?”
宋愛兒看着他。
蔣與榕把紅酒慢慢地倒在桌面上:“王氏的財富,似乎非常巨大。這不是靠王邈的父親一個人積累的,也不是靠那一代人積累的。王家一族四房,三房不得善終。那些人的子女在哪,只有王邈最清楚。二叔三叔怎麽死的,他想必永遠不會提。”
宋愛兒覺得自己像是被拉進一個黑洞裏。倒吸一口氣,她想起了許蔚。
是的,許蔚也說過。許蔚也曾無心中說到過這樣的話。王家原來有好幾房,姻親都是門當戶對的。即使長輩去世,子女也應當還在。為什麽繼承人最後只剩一個王邈?王邈曾經無意中說到過,自己的父親年輕時很吃過一點苦。既然有這樣龐大的家族倚仗,為什麽卻和其他人一樣白手起家。
蔣與榕已經轉開話頭:“我聽大成說你有一個精神不太好的母親。你把她一個人放在南方,是怎麽想的?”
“那裏有她的親人和朋友,可以幫忙照顧。”
“你在說假話,愛兒。”蔣與榕笑了笑,“你和你母親孑然一身,你的父親似乎也不是個厚道人。在這個世上只剩下自己。你心裏清楚,沒人可以照顧她。”
宋愛兒笑了笑,沒做回應。
蔣與榕又說:“如果你願意把她接到北……”
在眼皮底下把人看住,總不容易出太大的差錯。
“我在這裏又能待多久呢?”宋愛兒打斷對方的盤算,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事情一結束,您會派人送我們離開吧?這個地方,也是再不能回來的。将來……等将來,王邈要是再見到我,恐怕得活活撕下我一層皮。”
蔣與榕沉默片刻,作了讓步。
“我明白了,這是你的選擇。”他點點頭,想要倒酒才發現瓶已空,酒盡人散,這席交心之談本該結束得更愉快些,“你的選擇,我盡力尊重。至于其他的,不必顧慮多心。只要你辦到交代的那件事,我不會讓王邈有機會再見你。”
宋愛兒到達如會館時晚宴才剛剛撤去,衆人正在盡興交談着,坐在會廳一角拉着小提琴的是幾個音樂學院的女孩,樂聲潺潺如流水般滴入心間,漾開細微的水紋。這些女孩随身帶着名片,以便能更好地和音樂界的前輩們結識。
站在會廳中央一手拿着高腳杯和人微笑聊天的宋衣露和她們一般的年紀,也才剛從學校畢業,一樣的生稚,一樣的一無所有。然而她是這場沙龍的主角。
宋愛兒從那些女孩的眼神中看到了豔羨,和當年的她一模一樣的神情。宋衣露似乎特別的好運,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往往沒什麽得不到的。可是這次,宋愛兒不準備讓着她。如果她想要的是王邈,她會讓她的願望落空。自己注定要和王邈翻臉的,她不信到那時王邈會看着這張與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還能親下去。
這個想法有點像瘋子,宋愛兒笑眯眯地站在角落看那個出盡風頭的女孩。
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拍她:“宋小姐。”
宋愛兒轉過頭,才發現是管理酒水的許蔚。她看上去一副累壞了的樣子,宋愛兒頗為同情地問:“怎麽樣?”
“所有酒水單子都必須由她親自審核。”許蔚指了指站在會廳中心巧笑倩兮的宋衣露,臉上的表情收斂得很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老板娘。”
“她是王總的初戀。”宋愛兒忽然出聲,“也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許蔚呵了一聲:“那真是巧。”
宋愛兒看着燈下的許蔚,這個女人笑眯眯的,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
“在香港時,我見過一個富商,先是娶了姐姐,後來和姐姐離婚又娶了妹妹。不過你猜最後怎麽樣?”
“怎麽樣?”
“這一對姐妹騙走了他所有的財産,跑到國外逍遙度日去了。”
宋愛兒聽得笑了:“王邈才不是這樣的傻子。”
許蔚望着談笑風生的宋衣露,喃喃:“不過,王總總歸沒有時刻陪在她的身邊,不是麽?”
宋愛兒心裏一動,想到她從前查到的許蔚的資料:“許蔚,你是香港人?”
許蔚點點頭:“當然。”
宋愛兒又問:“為什麽跑來內地?”
許蔚凝視着高腳杯中的紅酒:“我和一個男人結過婚,結婚過來的。”
“你結過婚?”
“六年的婚姻。”許蔚笑了笑,“那時很傻,總以為有情飲水飽,後來才知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
“他是一個窮小子,可是上進,脾氣好,事事都做得周到。我們最苦的時候,兩人合吃一碗泡面。後來有一天他忽然不窮了,至少不那麽窮了。他跟着有錢人做事,給他們跑腿,我們的生活開始好過了一點。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做了便當去他的公司等他,站在走廊上忽然聽到了老板給他訓話。那個老板很年輕,是個大男孩,比他還小上幾歲呢,就那麽劈頭蓋臉地把一份文件砸在他的臉上。他就那麽站着,然後慢慢地屈下膝蓋,蹲下身,跪在地上,把撒落了一地的文件一張張地拾起攏好。他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了我,半個月後我們分手了。”
“他一直說他忙,他忙着給人當奴才。任打任罵,只要能在那個人身邊待下去。這個世上,活下去的方法有千種萬種。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非得給別人當一條狗?難道就不能保持一點自己的尊嚴。”許蔚笑着,淡淡的,冷冷的,有一種妩媚的風情,“他說是為了我,為了我才變成這樣。可一直到我們分手了,也沒見他辭職。我是不是一個狠心的女人?他是不是一個虛僞的男人?”
宋愛兒沉默着。許蔚也不再說話,往事對她已如雲煙。
“你為杜可姐設計酒窖時,也受過這樣的氣吧?”宋愛兒忽然問。
不想許蔚并沒有被噎住:“是受過。可是她沒有把我的設計稿摔在我的臉上,我也沒有跪下身去拾起過。”
“這其實是一回事。”
許蔚聽得笑了:“也許吧,人是世上最複雜的東西。你看我,穿着好看的裙子,名片上寫着酒窖設計師,洋氣得不行。可是幾年前我一個人大着肚子擠公交,手裏提着攤上賣剩的蔬菜,只想着快點趕回去給愛人做飯。”
宋愛兒又一次吃驚地擡眼看她,許蔚一手抱着胳膊,從容優哉地喝着酒,纖細婀娜的身影倒映在燈光流瀉了一地的地磚上。她做主婦一定也是可愛的主婦。這樣的人,做什麽都不會太差。
那個男人也一定是很喜歡她,才願意為她去低聲下氣。
只是他不知道,許蔚會那麽失望。
“許蔚……”
“愛兒,我很喜歡你,也一定會幫你。”許蔚最後一次指了指宋衣露,“你讨厭她嗎?你的眼神像會說話。這很好,因為我也不喜歡她。我不會是你的敵人,永遠不會。我們來聯手對付這個女孩。”
宋衣露的私人畫展最終大獲成功,當場就有一位做拍賣行的朋友表态,願意幫忙搭臺做一次小型拍賣。接下來的事宋愛兒用腳趾頭想想就能知道,王邈也許會花一大筆錢去買幾幅她的畫,為她造勢登報。而那些今天在如會所參加沙龍的文藝界大佬,也會提點一二。也許不用等到明早,宋衣露的神秘身份就會慢慢地在圈中傳開。宋家在她們十二歲那年移民去了洛杉矶,國內知道老底的人其實并不多。人們也許會這麽猜測她和王邈的關系,這個叫Freda的小姑娘,其實是王家的準兒媳。王邈借如會館做順水人情,讨未來愛妻的歡心。如果流言漸傳喧嚣,甚至不用王邈親自出面,來買賬的人會越來越多。
她似乎可以想見宋衣露将來的得意嘴臉。
十幾歲時的宋衣露就是個厲害角色,她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了解她的人了。她抛棄過的男孩,她可以背出每一個的名字。她的衣服永遠買得比穿得多,當着她的面,用剪刀剪成一條條,問她“送給你好不好”。她的英文其實很差,教養也不好。
她走得不遠不近,不動聲色地聽她的說辭。
宋衣露對人介紹時言辭含糊,絲毫不提自家的歷史,只是偶爾說上一兩句在洛杉矶日落大道上的房産。這樣的背景令聽者恍然大悟,幾乎以為兩人是世族聯姻。
宋愛兒忽然就想起了很小時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在南京的小弄子裏,母親一邊拿着細長的竹竿子去挑晾在窗臺間的衣衫,一邊扭頭對她說:“你爸爸是個苦孩子出身,自己肯用功念書又努力,才能從安西的煤礦上走出去。”
宋衣露欺騙了他們,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礦工家庭的後代。就像宋保寧欺騙了她的母親一樣,天衣無縫,自然到令人無法生疑。
這樣說起來,确實只有宋衣露才稱得上他真正的女兒。大騙子生小騙子,一窩的騙子。而自己呢,因為王邈這件事,恐怕還得成為雙料的騙子,宋愛兒自嘲地想。
會廳裏暖香熏人,薰得宋愛兒忽然覺得腦仁發疼,明明沒喝多少酒,卻有了一絲醉意。
她一個人不動聲色地退出主場,跑到會廳後的露臺上吹風。這個季節北京開得最多的是合歡花,喬木上粉色的一團團一簇簇,像蒲公英似的。
夜合枝頭別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斂盡芳心不向人。
合歡是澳大利亞的國花,想起澳洲,就會想到那場突然的旅行。那些占地極大的私宅,原木打制的木臺,躺在草地上一邊看電影一邊聞着草木和露珠香味的夜晚。
王邈就像個鬼魅似的,在宋愛兒想得最出神的時候,忽然出現了。
“你也來了?”他咬住她的耳朵,“什麽時候來的?”
宋愛兒回過神:“你和她要訂婚了?”
“她,她是誰?”
王邈笑着,圈住她的手漸漸地松開,有些吊兒郎當地斜睨着她,低頭從褲袋裏掏出了一只銀質的打火機。
他低頭攏手想要點煙,卻接連按了幾次都沒點起。
宋愛兒調整着臉上的表情,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像一個怨婦。她只是王邈衆多女朋友中的一個,要是露出這麽個表情,未免有點給根杆子就往上爬了。
王邈終于放棄了點煙:“嗬,還學會聽牆根了?”
“用不着聽牆根,她一副老板娘的架勢,就夠大家猜的了。”宋愛兒按住他要往褲袋中塞打火機的手,從他的手指間慢慢地抽出那只打火機,低下頭,很認真地為他點火。
一點火苗騰起,隐約地照着她的臉。
宋愛兒在這隐約之間說:“王邈,姐妹倆共占一個男人,這樣的事我做不出。”
也許是露臺風大,也許是她的手指有點哆嗦,宋愛兒也沒把煙點着。
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裏,王邈忽然一伸手,拽過她握着的打火機,連同那支煙一起咚一聲朝外頭丢了出去。
露臺外是沉靜寬闊的湖面,風從湖上緩緩地吹來,水裏終年種着小小的睡蓮。打火機被砸進了水裏,只聽小小的一聲,似有水花濺起。在這無邊的寂然的夜裏,顯得有些入耳驚心。
王邈擡了擡眉角,似乎輕輕地笑了一聲,卻是按捺着性子:“宋愛兒,是我把你慣壞了吧。”頓了頓,他一字一字惡狠狠的,“咱們倆的關系,什麽時候輪得着你來選擇了?”
“Freda也不會答應的。”宋愛兒很平靜地反駁着,“你做這種事,只會讓宋家更看不起我。哦,也許還會讓我和Freda共有的那個父親有點難堪。”
“你吃錯什麽藥了?”他不耐煩。
“別老這麽說話,王邈。”她看着他,挺好脾氣地建議,“在外大大小小也是個老板,留點體面給自己。”
“體面都讓狗吃了。”
兩人的談話,又一次告一段落。宋愛兒心知,這個祖宗,現在是說什麽也不會聽進別人的話的。吹夠了風,她就想低頭往回走。
王邈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來:“你到底要說什麽?”
“你想聽我說什麽?”
王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想,自己到底要聽她說什麽呢。這個人,天天和自己在一起,他們講過那麽多的話,那麽多。還有什麽非得是這一時這一刻這一秒才能講,也非得是這一時這一刻這一秒,才能聽的?
這頭一怔,那邊卻已經抓住了機會。
“是不是真想聽我說?”她問。
王邈樂了:“你說,我是真想聽聽。”
“聽到不好聽的話,也不許生氣。”她看着他。
他點頭:“好。”
“那我就說了。”宋愛兒輕輕一哂,“王少爺,你幹嗎非得招我。你喜歡我妹妹,去喜歡就是了。把姐姐拉上,有意思麽?外頭怎麽說你的,你知道嗎?将來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你預備怎麽辦?香港戶口也不管用了,現在不是二三十年代。”
她說着,卻還在看着王邈的臉色。這個人,真是個沒受過氣的。說好了不計較,沒等她講到起興,整個人已如風雨欲來的狂怒。宋愛兒緩緩地住了口,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王邈忍了又忍,把自己活生生忍樂了。他問她:“你這些話,憋挺久了吧?”
宋愛兒點點頭,心想,這才哪跟哪。看他氣得不行的樣子,她的心裏忽然也有了一點難過。那點難過就像種子一樣,在心裏紮根,發芽,壯大。宋愛兒控制着,控制着,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刻,她不受控制地把話說了出來:“王邈,我有句話想和你說。”
“說呗。”
“我想和你結婚。”
“哪個女人不想……”習慣性地話到嘴邊,猛然收住,這個大男孩目光震驚地看着她。到了這時候,宋愛兒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看着他的這個模樣,像見了鬼似的模樣,心想,我竟然也能吓一吓他了。可話已經出口,是收不回的。
“我喜歡你。”
他不說話。那大口大口的喘氣聲,是此刻起伏的心緒。
宋愛兒笑着:“我喜歡你,是那種正常人的喜歡。想和你在一起,想有個結果,想着将來能結婚,想着會有個孩子,想一起白頭到老。我喜歡你,是這樣子的喜歡。所以,我想和你結婚。”
他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想要嘲諷幾句,沒等那冷嘲的勁頭上來,卻被狠狠地噎了一噎。忽然間,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那些傷人的話,能像一巴掌摔在她臉上把她打個清醒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口,說不出了。王邈猛地伸手幾近粗暴地蒙上她的眼睛。
好在宋愛兒一向挺乖的,又識眼色。她只是那麽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絲毫要掰開他手指的意思。
王邈從她勾起的唇角,看出了她正在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他忽然覺得燙手,那雙手一刻也不能在她眼上停留。他轉過頭,凝視着燈火通明的會廳內透出的光亮,他的口氣是少有的平和。
“宋愛兒,你別犯傻。為我,不值得。你跟我處得久了就會知道,我這人其實沒什麽意思,還壞透了。我要做的事,沒什麽做不到的。我要得到的女人,也沒哪個上不了手的。別人沖着我的錢,我給他們錢,大家高興高興,也就那麽回事。你要是再多想點什麽,想什麽白頭偕老,想什麽一生一世,那真是把自己活回去了。”
宋愛兒說:“所以我很羨慕我妹妹,不過我猜,你不會和她訂婚的。”
“這麽了解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