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古斯塔夫并沒有為難羅伊斯的打算。他只是再次表達希望對方成為自己副手的意向,順便嘲諷對方一番而已。
羅伊斯完全能夠理解對方來見自己的動機。托前世與對方戰鬥許久的福,他對這個人的人格已經有了相當充分的了解:雖然是個陰謀家,但并不會使用卑鄙的伎倆;雖然一切以自身野心為重,但偶爾也會在不妨礙大計的前提下找點兒樂子。
從某種意義上,自己便成了對方眼中的“樂子”了吧。羅伊斯想着。
但對方的想法不僅無聊,而且都是些因為不了解自己而進行的錯誤推斷。就像當初以為用“接吻”這種既不衛生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便能擾亂自己的心神一樣,或許對方以為可以扳回一城,然而其實……并沒有什麽用。
盡管對古斯塔夫本人沒什麽關注的興趣,但對方不合常理的到來令羅伊斯切切實實地感到了危機。
對方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解決“蓄意傷害公主”的風波、重新獲得現任萊恩公國統治者的信任,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此外,對方也提醒了羅伊斯一件事——将在克裏斯汀登基後發生的一件事。
那幾乎是他心頭化不開的烏雲。
一名士兵在門口站定。對方似乎只是無意經過,卻在看見羅伊斯的一刻駐足在此。“前輩!改造過程還順利嗎?”
“已經完成80%。接下來進度會減緩。我需要進行更精細的調試;同樣的,測試程序也需要優化。”如是說着的羅伊斯,輸入指令将屏幕上正在運行的循環程序停止。他試圖将從萊恩公國那裏搶來的重型機甲進行改造、使其系統更貼近第三星球軍人的習慣——這利于提高他本人的操作效率。這項工程在最初遇到了少許困難,但這些日子進展還算順利。“你是新任機械師嗎?上任還不足兩天吧。”
年輕的新兵低頭掃視了一番自己的裝扮,在确認身上并沒有什麽能夠暴露對方所描述細節的線索之後再度擡頭,眼中的敬意又變得更深了些。
“是的,前輩。要知道,我從軍校畢業時成績很好,平均分高達九十三,這多了不起!但是,當我申請機甲師的時候,卻遇到了困難!他們在提取我的皮膚組織、血液和骨髓樣本之後告訴我,有關身體技能的幾項關鍵指标,我竟沒有一項是合格的!”
“沒有一項合格?”羅伊斯輕聲重複了一遍,評論道,“那是挺了不起的。”
這種被嘲諷了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年輕的新兵糾結了一秒,最終将此置之腦後。“總之,我就這樣被調劑到了軍用機械部門。第一周我可以熟悉環境,之後我便會輔助您的工作了。”
“歡迎。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進來看看。”羅伊斯點了點頭。他早就意識到自己被皇女照料了,而現下更是确認了自己的猜想。
先前他身邊有些共事者對他并不信任,在他面前說過相當尖刻的言論;他當然可以用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的語言反駁,但缺乏與陌生人交流勇氣的他最終選擇沉默。但很快,羅伊斯發現那些針對他的人被調往其他機甲師身邊,而替代者都是些新兵或與自己有過共事經歷的熟人。
其實不必如此的。新人沒有經驗,計算速度慢得吓人。這和先前一樣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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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斯嘆了口氣,轉向四處張望的年輕士兵。“能看懂嗎?我寫的這些。”
“還好,其實……”盯着貼在牆壁上的、上面書寫了密密麻麻公式的紙張,這個一頭霧水的年輕人終于舉手投降,“好吧,計算的部分我可以理解,但您的推斷我看不懂。”
“那還不錯。”羅伊斯挺想給對方一個贊許的微笑,可惜表情匮乏的他努力之後只是微微揚起了唇角。“邏輯和meta分析是一樣的,只是為了貼近我使用的這臺機甲,我做了一些實際性的假設與推斷。”
“好吧。在正式工作前,我大概要跟着您好好上一課。”
“是呀。你要知道,我真的需要一個工作效率能跟上我的人。”羅伊斯擡眼看了看表,站起身來。“我真讨厭說這樣的話;但是抱歉,我要離開一會兒。”
“這不要緊。那麽,我能待在這兒看您的計算公式嗎?”
“當然。我只是在古斯塔夫·梅洛離開之前見他一面。那個好事之徒似乎以打亂我們軍隊的正常運轉為樂。”認為這并沒什麽需要隐瞞的羅伊斯坦然道。
“天哪!”原本沉浸在公式中、試圖搞明白其中邏輯的年輕人驚訝地轉過身來,擔憂地盯着羅伊斯。“您為什麽不拒絕呢?而且,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着急!恕我直言,他應該深深地怨恨着您,要求與您見面,多半是為了刁難您的!”
“我為什麽要着急?”羅伊斯聳了聳肩,“這兒是第三星球,而他是為了公事而來。即便萊恩公國再如何喜愛幹涉他國,也不可能做出在其他國家的領土上殺死他們的軍官這種事。”
更何況,那家夥根本不想殺死自己——對方希望自己活着、從而滿足那莫名其妙的興趣。
“那倒是。”年輕的士兵松了口氣,轉而談起當初的見聞,“說起來,那家夥不愧是萊恩公國大家族出身!高大英俊,氣度非凡,簡直比他們的皇子更有上位者的氣勢!”
“嗯。”可惜是個變态。羅伊斯想。
與前一次在軍營中倉促見面不同,這一次他們的會面被安排在時鐘塔樓。那是這個國家的标志性建築,已經在國都矗立了上百年;從前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如今這兒則成為了歷史的裏程碑被保留下來。
“我得說,第三星球人和我想象中的不同——至少統治者是如此。”禮節性地打過招呼,古斯塔夫出人意料地說起第三星球的好話來,“你們的國王陛下是個睿智且和善的人。”
“是的。他是如此和善,以至于答應了您諸多無理請求,甚至允許您在我們的國家裏亂逛。”羅伊斯走到對方身邊。他知道駐守在樓梯上的守衛聽不到他們在高處的談話,索性直抒胸臆,“你現在是不是在沾沾自喜呢?懷着‘天哪,這裏的國王竟然如此懦弱’的想法?”
“不,”古斯塔夫勾起嘴唇,“我在想着的,是贊揚他那溫和卻不軟弱的态度。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并不讨厭你們的國王,甚至也不讨厭那位激進又狡詐的皇女。天知道,這種弱而不卑的态度對第三星球人來說是多麽寶貴。”
羅伊斯抿緊了嘴唇。他們現在似乎敢于無話不談了,以至于自己打破了沉默寡言的外殼對古斯塔夫屢屢惡言相向,而對方也不再将“心底”話放在心底——那些狂妄、惡毒、自己又無法反駁的言詞。“原來你也知道,第三星球在諸多層面上是無法與萊恩公國相提并論的。既然如此,你們卻屢屢針對我的母國。”
“這種事不是很好解釋嗎。”古斯塔夫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他換上了與羅伊斯記憶中相似的、屬于帝國輔佐官的冰冷語氣,“為了令我的國家獲得無邊榮耀。我要令它獲得與其強大相匹配的榮耀。”
“要證明一個國家的力量,難道一定要将其他國家踩在腳下嗎。”羅伊斯加重了語氣。
“難道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嗎?”古斯塔夫反問。
羅伊斯閉上眼睛,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分明知道無法改變彼此的想法卻保持着争論不休、而非老死不相往來,這簡直是變種了的天敵效應。一直以來,古斯塔夫都試圖與自己争論、激怒自己并且相當樂在其中,而自己竟然也開始做相似的事情——試圖糾正對方的想法!“你為什麽想要見我?”
“為了兩件事。”從見面起就保持着自信氣場的古斯塔夫,忽然變得遲疑起來,“羅伊斯,你該不會……打算嫁給你們的皇女吧?”
“在這種語境下,不是應該用‘娶’嗎。”羅伊斯糾正。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斯塔夫少有地急躁起來,“那個小姑娘雖然漂亮,但實在太過聰明,根本不适合你!別告訴我,為了那個‘女王的丈夫’的頭銜,你打算在她身邊、任她榨幹你所有的血肉與能力!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你在意這個是為什麽。這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啊。”羅伊斯此刻的确是大惑不解的,“你知道的,我和你不同,不會試圖借此控制國家。此外,我也并沒有這樣打算。”
古斯塔夫沒有立刻答話。但羅伊斯能看出來,對方明顯松了口氣。“總之,于私于公,你留在第三星球都會對我造成困擾。你需要了解這一點的,羅伊斯。”
這樣的說話令羅伊斯疑惑更深。但與此同時,另一件需要他在意的事情将這疑惑推向一邊。“抱歉,我不了解。此外,我也不明白,那個名為‘皇女的丈夫’的詞彙是怎麽回事。”
這一次,古斯塔夫徹底陷入了沉默。
羅伊斯盯着對方嘴角逐漸呈現的、絕非好意的微笑,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
在城內游歷的這兩日,這家夥到底做了什麽?
仿佛是為響應羅伊斯的不安與疑問,從遠處的皇宮傳來沉悶的鐘聲,一聲,一聲,又一聲。
羅伊斯在內心數着鐘聲。三次聲響過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鐘鳴再度響起,如此重複了三遍。
是喪鐘。
羅伊斯的眼睛倏然間睜大了。他想要質問古斯塔夫,但驚愕令他說不出話來。重生以來最嚴重、最可怕的偏差令他幾乎站立不穩,仿佛腳下的地面正在分崩離析。
“因為,她很快就會成為女王。”伴随着耳鳴的嗡嗡響聲,古斯塔夫的話語清晰地傳進了耳中,“你看,我做了與你相似的事情,卻幫助了你所效忠的人。”
羅伊斯冷靜了下來。
事情在混亂中逐漸清晰。
國王陛下今日會在城內視察,這事兒說的上衆所周知;而某個激進的民間組織曾在一周前便放出威脅的話語。
那些對于權力被削弱感到恐懼的大貴族們住在皇宮西側,而古斯塔夫曾去過那裏。
中午時自己的确聽到其他人提到街道上的騷亂,但自己忙于測試系統、并不關心外面發生了什麽。
“這不可能。”羅伊斯最終開口:“那是不一樣的。”
那是不一樣的!
卡門原本就是第三星球的人,所以,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被敵人煽動”!
“怎麽不一樣?”盡管古斯塔夫對于內情一無所知,但此刻沉浸于喜悅的他并未細究,“情感豐富的人是最容易被煽動的。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所使用的,是無知并自诩善良的人吧!還不明白嗎?這些人可不會考慮軍人的辛苦、政治的殘酷;他們只想摧毀他們所讨厭的罷了,在那之後的事情也從未考慮過!和你一樣,我并不指望這能夠成功。但你也看到了,這些可以定義為‘暴||民’的家夥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他們的力量顯然是無窮的。真令我印象深刻。”
不想在這裏做出過激的事情,羅伊斯轉身便走。他打算立刻去見克裏斯汀。
“對于遠方到來、次日便要啓程離開的客人如此無禮,實在是有失風度。我可是向你伸出過手的人,而且是兩次。連個道別都不願意說嗎,羅伊斯。”
對方輕松調侃的語氣成功的令羅伊斯定住了腳步。
“如果是為了達到你的目的,那麽,你完成的不錯,古斯塔夫·梅洛。只是,”羅伊斯慢慢地說,“對我而言,比起這個我所站立的星球、我所倚靠的母國,你簡直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