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紅顏(35)
3月13日夜,邱大奎在給邱薇薇做完次日要交的紙帆船後,因為實在疲憊,早早關燈睡覺。邱薇薇卻因為對漂亮的紙帆船愛不釋手,而始終無法入眠。
午夜,她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捧起放在書桌上的紙帆船,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燈,看了又看。
邱大奎不算心靈手巧的人,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但這紙帆船是他用心做出來的,邱薇薇很珍惜。
明天就要把紙帆船交給老師了,班上的男同學野蠻得很,萬一紙帆船被誰弄壞了怎麽辦?
邱薇薇擔心地想着,秀氣的眉越皺越緊。
幾分鐘後,卻又咧嘴笑了起來。
今年春節前,爺爺邱國勇帶她去市中心的商場,買了一臺iPad。
她老早就想要iPad了,可以玩游戲,也可以看動畫片。班裏最有錢的同學劉峰峰就有一臺。
但她不敢跟邱大奎要。
她知道家裏并不富有。
可有一天,脾氣不好又極度摳門兒的爺爺居然樂呵呵地問她:“快過年了,薇薇想要什麽新年禮物啊?”
“iPad!”她脫口而出。
“愛帕?那是什麽?”邱國勇問。
她小聲解釋,說很貴,也不是很想要。
邱國勇竟然答應給她買。
拿到心愛的iPad,邱薇薇心花怒放。邱國勇似乎也很高興,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之後卻又不高興了,叮囑她千萬不要弄丢,不然揍她。
“不會的,薇薇一定會保管好。”她說:“謝謝爺爺!”
黑漆漆的屋子裏,邱薇薇從抽屜裏拿出iPad,準備給紙帆船拍幾張照。這樣就算明天紙帆船被調皮的男同學弄壞了,自己也能在相冊裏看到。
可是家裏太黑了,從外面透進來的光根本不管用,拍下來的照片很模糊。
邱薇薇不敢開燈,害怕吵醒爺爺。爺爺性格太古怪了,雖然偶爾很好,但動不動就發火,還經常打人。
猶豫片刻,邱薇薇換上外出的衣服,拿好紙帆船和iPad,動作極輕地打開門。
她想去對面巷子,借着路燈的光芒拍紙帆船。
夜已經很深了,家家戶戶都關了燈,全都睡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但邱薇薇從小在這裏長大,一點兒不害怕,以前還一個人出來看過星星。
她蹲在一個角落,那地方正好能看到自家的門。那兒光線其實也不怎麽樣,但是比家裏好多了。最重要的是,那裏足夠隐蔽,應該不會被爸爸和爺爺發現。
她想,只要自己動作快一點,拍完後溜回去就行。
一張,兩張,三張……
拍了十來張,邱薇薇終于滿意了。
照片裏的紙帆船,像從驚濤駭浪中起飛,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現在,這些照片經過精細化處理,正排列在重案組一臺電腦的顯示屏上。
照片拍到了一個女人迅速将一把榔頭放進邱家工具箱的全過程。雖然在整張照片裏,她只是一個非常小的背景,且模糊不清。但通過技術處理之後,她的側臉、她手上握着的榔頭已經再清晰不過。
正是孟小琴!
看到照片的一刻,孟小琴臉頰蒼白如紙,眼中強撐起的神采頃刻間消逝無蹤,整個人像失去了最後的支撐,迅速頹敗下去。
曲值和袁昊在審訊室緊盯着她,“孟小琴,交待吧。”
孟小琴的肩膀猛烈顫抖,喉嚨發出含糊的聲響,唇角不停抽搐,許久,才堪堪擡起頭,張了半天嘴,啞聲道:“是我……是我幹的。”
“對她來說,明信片是第一次‘沒想到’。在她的犯罪計劃裏,從最開始就排除了明信片的存在。她沒想到唐蘇還保存着那張明信片,更沒想到我們會以明信片作為突破口。所以當她看到了作為物證的明信片時,震驚得難以自控。但她的反應極快,立即開始演戲,企圖撇清幹系。”柳至秦看着監控:“我恢複她在網絡上的痕跡,是她的第二次‘沒想到’,但她仍在掙紮。”
“但這次,鐵證如山,她已經無法掙紮。”花崇說。
孟小琴慘淡地笑了笑,“在我交待之前,請你們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曲值:“什麽?”
“你們從哪裏找到我當年寄給唐蘇的明信片?如果沒有這張明信片……”
“她還在糾結這個問題。”花崇說。
“當然。”柳至秦道:“這是破案的關鍵。”
“在唐蘇家裏發現。”袁昊說:“從紙張、印刷找到了制作這張明信片的店家,經鑒定,上面的筆跡屬于你。”
孟小琴乏力地搖頭,目光空蕩蕩的,“後面的事已經不重要了,一旦你們拿到這張明信片,早晚會查到我。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麽會找到它,為什麽會注意到它。”
曲值略感不解,“勘察現場是我們的職責。”
孟小琴撐住額頭,近乎自語:“是嗎……她還留着這張明信片?可是為什麽啊……”
“我去一趟。”花崇說。
門被推開時,孟小琴仍在低喃,仿佛不肯相信是明信片将自己從藏身之處揪出來。
花崇拖開一張靠椅坐下,直視着她,“孟小琴。”
“嗯?”孟小琴擡起頭,茫然與絕望浸透了每一個表情。
“唐蘇将這張明信片放在相框裏,擺在她的書桌上。”花崇說:“雖然現在已經無法向她問為什麽,但我猜,她很珍惜這張明信片,很珍惜與你的友情。”
孟小琴瞳孔急速收縮,僵在座椅上,分秒後開始劇烈發抖。
“怎麽可能!”她嘶聲道:“你騙我!”
“否則我為什麽會找到它?為什麽一找到它,就覺得蹊跷,立即着手調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是真的!”孟小琴抓着桌沿,昔日的風度與氣質消逝無蹤。
花崇看着她,就像透過她,看到了她那歇斯底裏的母親。
她恨她的原生家庭,恨她的母親。
如今,她卻比她的母親更加低劣。
曲值最不喜聽犯罪嫌疑人講動機,在他看來,坦白罪行已經足夠,多餘的言語都是為犯罪行為找理由。但犯罪就是犯罪,絕不因為兇**得有多慘而改變。
被害人難道不慘?
他離開審訊室,花崇卻留了下來,從頭到尾,聽孟小琴講完了整個慘劇。
孟家很窮,但貧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貧窮帶來的狹隘、鄙陋、龌龊、無知。
孟小琴是孟家第一個孩子,因為是女兒,所以打從出生起,就被陳巧嫌惡。孟強和陳巧都是道橋路毛線廠的職工,吃大鍋飯,每天上兩、三小時的班,下班後就無所事事,亦不思進取。後來毛線廠垮了,孟家沒了經濟來源,而陳巧又生了第二個孩子孟俊輝,孟小琴就成了家中多餘的人。
孟強和陳巧在毛線廠混吃等死十幾年,本事沒有,懶惰而愚蠢,壓根兒找不到新的工作。為了生活,孟強開始在外面打零工,陳巧閑在家中帶孩子。
孟小琴小時候很少吃到肉,因為肉都是孟俊輝的。
她至今記得,當年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啃排骨,小聲求陳巧也讓自己吃一塊。陳巧在碗裏挑了半天,找出一塊只挂着零星肉皮的排骨。
她眼裏放光,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還未來得及接過排骨,孟俊輝突然将排骨搶了去,“媽,我還沒吃飽!”
陳巧立即道:“乖乖,你吃,你吃啊。不夠媽媽下次再做。”
孟小琴委屈地“啊”了一聲,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陳巧不耐煩地看着她,“啊什麽?沒見你弟弟還沒吃飽嗎?”
孟俊輝得意洋洋地啃排骨,随手将吐在桌上的骨頭往孟小琴碗裏一扔,“姐,你吃這個呗。”
孟小琴用力搖頭。
她的确想吃肉,但也不能啃別人啃剩的骨頭。
她又不是狗!
陳巧不高興道:“吃啊!你還嫌棄你弟不成?你弟幹幹淨淨的,排骨他吃過的你就不能吃?”
孟小琴胃中作嘔,跑去屋外接連幹嘔。
那時她還不到10歲,仇恨就已經在心中投下陰影。她恨孟俊輝,恨陳巧。
但他們,卻是她的家人。
後來,酷夏難耐,孟小琴與孟俊輝一同去河邊游泳。孟小琴水性不好,孟俊輝救了她一命,為此還因嗆水進了醫院。
她從此背上卸不下的心理負擔,将自己連同孟俊輝的人生一并扛在肩上。
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很好。考上市重點中學和北方那所名牌大學時,她曾經覺得知識能夠改變命運。只要她再努力一些,将來一定可以走出貧窮的道橋路,過上像模像樣的生活。
但現實卻給了她沉重的一棒。
原生家庭限制了她的眼界、她思考事情的方法。她從來不敢冒險,因為一旦失敗,就會一無所有。她發現自己比不過室友和同學,她們的優秀并非僅是成績,而她,只有成績。
大三,成績不再是考量一個學生是否優秀的指标。她的很多同學開始嘗試創業,或是在外面接項目。但她受困于從小的生活環境,不敢尋求改變。
她的同學不理解她的狹隘,她也無法理解他們接受失敗與失去時的坦然。
貧窮讓人不敢冒險,不敢惹事,甚至不敢犯錯。
小時候,孟強會因為她出門沒有關掉電閘而讓她在門外跪整整一夜。原因只是——你不關電閘,萬一燒起來了怎麽辦?我們就這一間房,燒沒了我們全家啥都沒了!
她曾經與室友聊過這件事,室友們震驚得無以複加。
“開玩笑吧?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我家的電閘從來不關。”
“關電閘是應該的,但不關也不至于跪一晚上吧?小琴,你太誇張啦。”
那些從小過得富足的同齡人永遠無法理解她,以及她父母的小心翼翼。
如同她永遠不能像她們一樣豁達、有拼勁。
貧窮已經在她身體裏生了根,不是念書考上好大學就能将根扒掉。
知識的确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将來也會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但于她孟小琴來說,知識只讓她更加絕望。
如果從來不曾被叫做“才女”,不曾向上看,不曾與那些優秀而富足的人一同生活、學習,一輩子留在道橋路,絕望或許不會那麽沉重。
周圍都是熱衷于家長裏短的窮人,沒有對比,就沒有那種如墜深淵的窒息感。
她就像一只坐井觀天的蛙,別的蛙看到天空是小小的一個圓,便認為天空只有那麽一丁點兒大。
她卻覺得不對,天空肯定不會像井底一樣小。
于是她想上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好。
一步一步,她拼命往上爬。
終于有一天,她從狹窄潮濕的井底爬到了井口。
天空是那麽遼闊。
藍天白雲間,還有翺翔的飛鳥。
她也想像飛鳥一樣。
她給自己打氣:我已經從井底爬上來了,為什麽不能再努力一些,去天上看看呢?
她高高躍起,奮力奔向向往多年的天空,從那裏俯視,見到了無邊無際的天地。
但她忘了,那些飛鳥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享受這片大地的美景,并非因為像她一樣努力,而是因為生來就有一雙翅膀。
而她,沒有。
她與那些富裕同齡人的區別,大約就像井底之蛙與空中飛鳥。
因為沒有翅膀,她在躍至頂點的時候急速墜落,重重跌回井底,摔得遍體鱗傷。
這一趟“天空之旅”,如同現實的悶棒,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她打回原形。
——不是飛鳥,就不要做飛鳥的夢了。
大四時,陳巧催着她回洛城。她知道是為什麽,他們害怕她這棵“搖錢樹”跑了。
陳巧不斷在電話裏說:“我們把你養這麽大容易嗎?你畢業就給我回來,在洛城找個工作,順便照顧你弟……”
大學四年對孟小琴來說并不好過,她的人際關系不差,卻不得不面對自己與那些優秀同學與生俱來的差距。
所以畢業後,她像逃難一般回到洛城。
天生窮困,那些富有、灑脫的人刺得她周身發痛。
她找到了B.X.F酒店的工作,薪酬不錯。陳巧與孟強想要将她榨幹,孟俊輝更不是省油的燈。但那時她還保留着些許樂觀,偷偷藏了一筆私房錢,打算休年假時去北邙山旅行。
北邙山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念書時喜歡歷史,看了不少史書與名人傳記,對“風水靈地”北邙山非常向往。
其實,她也想去另外的地方,比如西藏、內蒙、東北,甚至是國外。她在微博上關注了許多旅游博主,看他們拍攝的照片、寫的旅行心得,很是羨慕。
但是去那些地方得花很多錢,她還沒有攢夠。
于是第一次旅行,她選擇了還未被圈為收費景點的北邙山。
她一路走,一路拍照,在北邙山腳下的頭山鎮住了幾日。
那是她人生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頭山鎮裏新開了一個小作坊,可以印制明信片,她與幾位店主很聊得來,定制了十幾張明信片。
她想寄給微博上認識的朋友。
網絡是個好東西,貧窮與不堪被藏了起來,志同道合的人聊着共同喜歡的事物,多聊幾次,便成了朋友。
“海潮驟逝”是她交到的朋友之一。那姑娘自稱“蘇蘇”,喜歡歷史,也喜歡旅游。
她時常去看“海潮驟逝”的微博,知道這姑娘去過許多地方,羨慕又佩服。
彼時,羨慕還未演變為嫉妒。
得知她要去北邙山後,“蘇蘇”說:“真羨慕你!我也好想去北邙山看看,一直沒有機會。你多拍點照,一定要給我寄明信片啊!”
被人要求,被人索禮,她萬分開心。
那一年,給網友寄送明信片的風潮盛行。她學着別人的樣子,拍照發微博,讓需要的人将地址發給她。
“蘇蘇”第一個發來地址,語氣雀躍,很期待的樣子。
她這才知道,“蘇蘇”與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
看着私信裏的地址,她莫名有些失落。
沒想到“蘇蘇”住在洛城最高檔的別墅區。
而自己……
落差感突然出現,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介懷。但“蘇蘇”問她的地址,說下次也給她寄明信片時,她卻無法坦蕩地回複。
做尋常網友就好了。
她的自卑令她無法在現實中面對唐蘇。
旅行歸來,她以為還有下一次,陳巧卻大發雷霆,說她只知道自己逍遙,不管家人死活。
那短暫的假期就像一個支離破碎的夢,現實仍如巨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為了多攢些錢,她拼命工作,晚上回到家,還要給孟俊輝洗衣服。
時間被無限壓榨,上網的頻率少了許多,更沒有什麽時間看歷史方面的書籍。唯有睡前刷一刷微博,看看關注的博主們都發了哪些漂亮的旅行照。
最初,她的心态還算平和。但漸漸地,看着別人無所顧忌地旅行,而自己卻陷在原生家庭的泥潭中,連花兩千塊錢去一趟北邙山都被陳巧罵作“狼心狗肺”。
那些光鮮亮麗的照片慢慢變得刺眼,而後又變成一把把銳利的刀,直往她心頭戳。
她不敢看,卻又管不住自己的手。
所有的博主裏,她最在意的就是唐蘇。
這個富有的女人與她同在一座城市,與她年齡相仿。她有一個拖油瓶一般的家,唐蘇卻出自知識分子家庭,一個人住着一套別墅。
她羨慕得要死。
那一年,唐蘇開始頻繁地出國旅游,微博上時常更新外國的風景照。
她越看越不是滋味,放下手機,整夜失眠。
她無數次問自己,憑什麽?
憑什麽她們生來富有自由,我卻生在這樣的家庭?
有一次,唐蘇從法國回來,拍了一堆高檔化妝品發在微博上,讓大家留地址,還特意圈了她,說別人留不留都無所謂,她一定得留。
“芹芹,你送了我明信片,我沒什麽能回禮,這些小玩意兒你随意挑,我寄給你!”
那天,孟小琴在工作上被為難,不住低聲下氣給客人道歉,回家又被陳巧數落,給孟俊輝洗了放了幾天的內衣褲。疲憊至極地躺在床上,打開微博就看到唐蘇的消息。
那條微博是上午發的,已經有了許多回複。
有人在評論裏說:“蘇蘇太壕了!人家送你一張明信片,你就送人家化妝品!幾毛錢和幾千塊的區別啊!你想要哪裏的明信片,我也給你寄!”
孟小琴頓覺諷刺至極,扔掉手機,倒頭就睡。
網絡曾經是她的避風港,但現在網絡也淪陷了。她沒有回複唐蘇,更沒有私信地址,反倒是開始删微博、删關注,最後将微博徹底清空,發誓不再登錄。
但事實上,她仍然會去看她們的微博,看她們輕松美好的生活,就像一個陷于沼澤的人,無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星空。
不久,唐蘇因為換了設備而忘記用戶名和密碼,弄丢了以前的微博。
孟小琴保存了她的新微博,仍舊時不時去看一眼。
此後,孟小琴的所有旅行計劃都泡了湯,北邙山之旅,竟是最後一次出游。
吸血鬼一般的原生家庭,強度極大的工作環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孟小琴心态逐漸扭曲,就像中了蠱一般仇恨起那些同齡、熱愛旅行的富有女性。
這種嫉妒,在一次偶遇唐蘇之後,漸漸發展成了犯罪。
那日,唐蘇與友人到B.X.F酒店用餐,訂的是位置最好的包廂,一頓飯就花了好幾萬。
孟小琴偶然聽到她們閑聊。
其中一人問:“這次你又要去哪裏逍遙啊?”
唐蘇說:“北非。”
“國內是沒有吸引你的地方了。”
“不會啊,國內我也有很多地方沒去過呢。”
“那你怎麽不去?”
“唔,趁年輕,還是先去國外吧。”唐蘇說:“國內景點以後有的是機會。”
“嘁,你就是看不起國內的景點呗!”
“哪有!”
“你以前說想去那什麽北什麽山,怎麽不去?”
“北邙山啦!”
孟小琴立即警惕起來。
唐蘇說:“北邙山現在還沒開發,以後開發了我再去。”
“借口!你就是嫌那兒是荒郊野嶺。不過照我說,不去也好,本來就沒什麽看頭,沒錢的人去窮游過個瘾就算了,你去湊熱鬧幹什麽呢?時間精力有限,當然得去更值得看的地方咯!”
包廂裏傳來一陣笑聲,孟小琴聽不下去了,轉身離開。
之後唐蘇說了什麽話,她無從知曉。
那天剩下的幾小時,她過得恍恍惚惚,異常失落。
原來她唯一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在這些富人眼中只是不值得一去的荒郊野嶺。
到了晚上,這種失落成了冷森森的仇恨。
她本來不知道唐蘇長什麽樣,也不知道說話的女人是唐蘇,晚上看到唐蘇的微博,才知今日接待的富家女正是唐蘇。
唐蘇發了飯桌上的照片,還曬了自己剛做的指甲。
她記得那惹眼的紅指甲,記得唐蘇的每一句話。
原來自己真是一個笑話。
那張北邙山的明信片算什麽?唐蘇根本不稀罕。
唐蘇曾經跟她說自己很想去北邙山,如今想來,這大約是句說過即忘的客套話。
她卻當了真。
閉上眼,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喃喃自問:“為什麽你們可以過得那麽好?我做錯了什麽?我為什麽會生在這種家庭?”
老天爺不公平。
我可不可以讓它變得稍微公平一些?
那個夜晚,她心裏第一次生出殺意,天亮之後,卻又将殺意壓了下去。
她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但這之後,她不再用真實ip窺視唐蘇的微博,而是抓了不少“肉機”作為跳板。
她很聰明,網絡安全技能一學就會。
四年的時間裏,她一直默默關注着唐蘇的一舉一動。
從27歲到31歲,唐蘇過得越來越好。同樣的年齡,孟小琴的生活卻越來越糟糕。她的妒火愈加旺盛,直至燒幹了理智。
她急切地想要毀掉這個幸福的女人,仿佛這樣才能糾正老天爺的不公。
她在“華夏年輪”上與唐蘇搭上了話,承諾帶唐蘇去洛西拿文物。
1月4號晚上,她在荒無一人的郊外用榔頭殺死了唐蘇。在捶爛對方頭顱時,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丨感。
老天爺,你不是不公平嗎?
我教教你公平!
她擁有那麽多,而我一無所有,那就讓她也像我一樣吧。
人死了,不就是一無所有了嗎!
孟小琴挖了個坑,将唐蘇埋進去,事後回味,卻覺得做得不夠好。
她還沒有挖掉唐蘇的眼睛與耳朵,讓唐蘇不能看不能聽;也沒有毀掉唐蘇的雙腳,讓唐蘇再也不能環游世界。
她想,還應該再殺一人。
徐玉嬌是唐蘇的網友,也是位無憂無慮的白富美。孟小琴曾經看到她們在微博上抱怨,說什麽工作是家裏硬塞的,根本不想幹。
孟小琴冷笑,她多麽想有一份父母硬塞的清閑工作啊!
她多麽想有一個富有和美的家庭、慈愛明事理的父母!
為什麽人總是那麽不知道珍惜?
她用同樣的辦法将徐玉嬌騙去道橋路,在邱大奎家附近的荒地殺了這位“小公主”。
這一次,她有了經驗,不僅完成了在唐蘇身上未能完成的儀式,還故意将避孕套的潤滑油留在徐玉嬌的陰丨道內,以此誤導警方。
最後,她将從邱大奎家偷來的榔頭清理幹淨,并在縫隙中留下徐玉嬌的血,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榔頭放回邱家窗外的工具箱。
嫁禍邱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殺掉唐蘇後,她将唐蘇包裏一串項鏈扔在邱家門口。她知道,邱國勇一定會去撿。
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邱國勇在賣掉這條項鏈後,會給邱薇薇買iPad,而邱薇薇會在3月13日躲在巷子裏拍紙帆船,将自己也拍了進去。
這叫什麽?
因果報應?
她對邱國勇倒也說不上多恨。邱國勇很麻煩,總是跑來糾纏,總想将她與邱大奎湊成一對。
她怎麽看得上邱大奎呢?
選擇作案工具時,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邱家的榔頭。能嫁禍給邱國勇最好,就算不能,也能隐藏自己。
中途居然還冒出一個桑田,正好當做第二個冤大頭。
自從殺害了徐玉嬌,孟小琴發現自己上了瘾。這就像吸丨毒一樣,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下一個目标。
那天孟俊輝将內褲扔給她,她取下一根附着其上的陰丨毛時,想:這一次,就一箭雙雕吧。
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行動,警察就出現了。
她不知道警察為什麽會發現自己,直到看到了那張北邙山的明信片。
她震驚難掩,不明白這張明信片為什麽還會存在。
唐蘇不會珍惜這種毫無價值的禮物——孟小琴總是如此對自己說:要麽已經扔掉了,要麽放在哪個角落,絕對不會引起警察的注意。
唐蘇去過那麽多地方,有那麽多禮物,怎麽可能留下這張明信片?
“我猜,是因為唐蘇一直很想去北邙山吧。”柳至秦将溫熱的茶水遞給花崇,“當年寄明信片那麽盛行,唐蘇卻只給孟小琴留了地址,說明北邙山對她來說是特別的。但就像她跟朋友所說,北邙山現在還沒有開發,想等開發之後再去。她也許很羨慕孟小琴,有說走就走、去莽莽大山的勇氣。她跟徐玉嬌不同,徐玉嬌大學就曾徒步墨脫,她卻是個乖乖女,去的都是硬件設施完善的景區。”
“北邙山是她的念想,所以她一直将孟小琴寄的明信片放在書桌上。”花崇捧着水杯,盯着裏面舒展開來的花朵,“她想謝謝孟小琴,所以打算給孟小琴寄從國外帶回來的化妝品。卻不知道這種舉動深深傷害了孟小琴脆弱的自尊心。”
“孟小琴時常窺視唐蘇,她不知道唐蘇也偶爾去看一看她那早已舍棄的微博。”柳至秦倚在桌邊,“唐蘇大概直到死,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寄送北邙山明信片的姑娘怎麽突然消失了。”
花崇嘆了口氣,“人好像真的很難從原生家庭裏走出來。孟小琴剛才跟我說,電視裏那些明星親子節目,很多人看到的是明星的孩子多可愛多聰明多有禮貌,她看到的卻是階級與貧富差距。她說——你看到那些孩子優秀,感嘆自己周圍的孩子為什麽不可愛。這難道是孩子的錯?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所受的教育就不一樣,眼界、見識自然不一樣,而窮人家的孩子成天就聽着父母為幾十塊錢吵架,因忘了關電閘被罰跪,逐漸變得自卑、膽小、鄙陋,就像她和道橋路裏長大的其他孩子一樣。孟小琴沒有走出來,殺了兩名無辜的女性。邱大奎也沒有走出來,殺了自己的父親。”
“可也有人走出來了。”柳至秦說:“比如肖露。我看她現在就過得挺好。”
“人與人之間,總是不一樣的。”
柳至秦沉默片刻,“花隊,你是在可憐孟小琴嗎?”
花崇一愣。
“曲副隊說,他最不喜歡聽嫌疑人的自白,三分真話,七分狡辯。”柳至秦道:“花隊,你卻聽她說了很久。”
花崇淡笑,“只要是我經手的嫌疑人,我都會聽他們講為什麽要殺人、有什麽難處。”
柳至秦略顯不解,“但任何難處與痛苦都不是殺人的理由。”
“可殺人的事件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柳至秦微皺着眉,若有所思。
“我聽他們講述,并非是想要與他們感同身受,為他們開脫。”花崇說:“你和曲值的想法沒錯——任何痛苦都不是殺人的理由。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可是。”花崇話鋒一轉,“他們因為某種痛苦而殺人也是事實。盡管我們無法接受,覺得荒誕、不可理解,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世界上确實有一些心理極其扭曲的人,他們幹得出正常人不會幹的事。用你上次的話說,就是這些人的心已經被毒所侵蝕。他們會因為很多我們難以理解的原因殺人。如果我不是刑警,那我肯定懶得去了解他們的心态轉變。但我是刑警,且是重案組的組長,我必須嘗試着了解他們的心理。這倒不是可憐他們,而是今後若是遇到相似的案子,說不定我能更早發現破案的蛛絲馬跡。人性最複雜,見得多了,思路才能拓得更寬。”
“人性……”柳至秦沉吟,“比如邱國勇嗎?”
花崇也想到了這個人,“是啊,邱國勇也算是一個例子吧。他這輩子幾乎都活在別人厭惡的眼神裏,同樣,他也厭惡許多人。他愛錢,可以說視財如命。孟小琴料定将唐蘇的首飾扔在他家門口,他會撿去偷偷賣掉換成錢。可是誰會想到,他用這筆錢給邱薇薇買了一個對他們家來說極其昂貴的iPad?”
“邱薇薇是他唯一的孫女,那時候又快過年。”柳至秦輕聲道:“也許是一時沖動,想要疼一疼邱薇薇吧。事後他好像就後悔了,覺得不該買。”
“對。但正是這個iPad拍下了關鍵證據。”花崇說:“刑警這一行幹得越久,越是不能小看一些機緣巧合。犯罪分子再聰明,犯罪現場再幹淨,都會存在一些我們想象不到的證據。”
柳至秦目光漸沉,目不轉睛地看着花崇。
花崇擡眼,“幹嘛?又要向我學習了?”
“花隊。”柳至秦突然問:“你為什麽從特警轉來當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