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紅顏(21)
“唐蘇死了?”妝容精致的女人帶着一身冷調香氣坐在問詢室,修長的十指交疊,精心修剪的正紅色指甲在燈光下像熠熠生輝的名貴紅寶石。
她微彎起一邊唇角,不躲不避地與花崇對視,“唐蘇一死,你們就找到我,是她父母告訴你們——我是最有可能殺害她的人。對吧?”
花崇從容接下女人的目光,心中卻有些詫異。
這個名叫肖露的女人,與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在周英的形容裏,肖露斷沒有此時這種安然不迫的氣場。
相反,她可憐又可恨,鄙陋無趣,嫉妒那些生來就活得比她好的人。
肖露,出生南方農村,父母皆在鄉下務農,有個小十歲的弟弟。她曾在國內某名牌大學英語專業就讀,畢業後來到洛城,在一所重點中學任教,後以人才引進的方式入職歐來,與唐蘇是同一批到任的教師,關系曾經非常要好,多次到唐家做客。但唐蘇有背景,分到的工作輕松不說,工資也比肖露高不少。因為長輩的打點,唐蘇每年都往上升,而肖露家境貧寒,一直在底層當英語教師。
周英道,近幾年唐蘇偶爾會回家說,肖露與自己疏遠了,幾乎不再說話。
“她嫉妒蘇蘇。去年暑假之前,她匿名舉報蘇蘇跟未成年男學生談戀愛。”周英說到這裏時,唐洪沉重地嘆了口氣。
花崇問:“是誣陷還是事實?這個男學生是誰?”
周英有些慌亂,回避了前一個問題,“那孩子姓趙,事情發生後就出國了,早就和我們蘇蘇沒了聯系。”
花崇心裏有了數,又問:“既然肖露是匿名舉報,你們怎麽知道是肖露舉報的?”
唐洪沒有隐瞞,“我認識歐來的創始人。”
花崇一哂,略感唏噓。
所謂的“匿名”,看來只是欺騙無錢無勢之人的說辭而已。
“這件事之後,蘇蘇和肖露就斷了往來。”周英往下說:“肖露一定是懷恨在心!她嫉妒我們蘇蘇很久了!警察先生,就是她害了蘇蘇!”
“和我沒有關系。”肖露聲線很冷,像彌漫在她周圍的香水一般,“我殺害唐蘇?虧他們想得出來。”
“肖女士,你最後一次見到唐蘇是什麽時候?”花崇問。
“去年12月24號,平安夜。”肖露雙手抱胸,斜靠在椅背上,“學校搞聖誕活動,她帶學生上臺彈鋼琴。”
“你們沒有交流?”
“交流?我和她沒什麽好說,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今年1月4號、5號兩天,你還有印象嗎?”
“4號、5號?”肖露哼笑,“原來唐蘇剛過元旦就死了,真可憐。”
花崇食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想得起嗎,那兩天你在哪裏?”
“我在雲南,西雙版納。”肖露回答得非常輕松,“聖誕節之後,我申請了年假,26號的航班到昆明,之後去西雙版納,在那裏待了半個月才回來。機票信息、酒店和景區監控、通訊記錄,你們想查随便。”
花崇讓柳至秦去核實肖露所言,見肖露自始至終勾着一抹冷漠的笑,又問:“可以聊聊唐蘇這個人嗎?”
“這是人際關系調查?确定是不是熟人作案?”肖露單手撐着下巴,“她死了2個月,屍體到現在才被發現,現場肯定已經被破壞,你們的痕檢屍檢無法确定兇手特征吧?”
花崇笑:“肖女士知道得不少。”
肖露抿唇,“你們從我這兒得不到什麽線索。我說了,她與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不了解她。”
“不了解?但你們剛入職時關系不錯。”
“同期入職,年齡相仿,都是女性,關系不錯很奇怪?”
“不奇怪。”花崇輕聲慢語,“你說你不了解她,但如果真不了解,怎麽确定自己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在邏輯上,似乎有些矛盾。”
“你們當警察的都喜歡談邏輯?”肖露輕哼一聲:“但邏輯在我這兒行不通,我行事只憑情感。”
“那我這麽理解——剛到歐來工作時,你認為唐蘇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與她親近。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你漸漸了解她的性格、家世,認為這段友情難以為繼,便與她劃清界限。這一切都受內心情感驅使,是這個意思嗎?”
肖露臉上仍不見絲毫緊張,“警察先生,你這是想誘導我承認——我嫉妒她,對嗎?”
花崇虛起眼。
“對,我是嫉妒她。”肖露婉聲笑道:“這世道,寒門難出貴子。我努力打拼三十年,費盡心思得到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是唾手可得,毫不費力。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有人出生就在終點線上。論能力,我比她優秀,比她有上進心,就連外表,她也比不上我。但和她相比,我仍然輸得一敗塗地。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為副校長,過最光鮮閑适的生活,我呢?”
花崇盯着肖露的臉,捕捉對方表情的每一個細小變化。
“心理學上不是這麽說嗎——人總是傾向于嫉妒自己熟識的人。唐蘇當年與我同職、同齡,在我對這個社會還認識不足的時候,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曾經天真地認為,只要我努力工作,一定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後來我才意識到,就算我已經從農村裏走出來,我也永遠趕不上她。差距是生來就有的,我拼命賺錢,每月的工資還房貸、寄給鄉下的家人,每次拿到一份額外收入,都高興得不得了。她和我不一樣,工資對她來講可有可無,她壓根兒不在意。我日日與她相處,在我省吃儉用給家人寄錢時,她讓國外的朋友買了香奈兒的限量手包。”
肖露說着自嘲地一笑,“換作是你,你嫉妒嗎?”
花崇正要開口,肖露又道:“算了,你是男人,不為難你回答這個問題。就說我自己吧——我當然嫉妒她,我最嫉妒她的時候,恨不得殺了她。但我問自己:你殺得了唐蘇,逃得過警察先生們的追捕嗎?”
肖露輕笑:“我的結論是:逃不過。”
“那我為什麽要為了她,葬送我好不容易拼到手的前程?人各有命,命中注定她生在富貴之家,而我的父母窮困潦倒。我花了三十年,才從原生家庭的貧窮中走出來,從最初艱難供房貸,到現在用得起高檔化妝品,每月攢一攢,能買一個她們看不上的、不那麽昂貴的名牌手包,每年休假時也能出去旅游一番。”
“這一切于我來說得之不易,當然倍加珍惜。”
肖露說着一頓,目光漸遠,“所以我嫉妒她,卻不會殺了她。那會弄髒我的手,弄髒我掙來的人生。”
這時,門開了,柳至秦俯身在花崇耳邊道:“肖露沒有撒謊,案發前後,她确實在雲南西雙版納,通話記錄、銀行流水也暫時沒發現異常。”
肖露眯了眯眼,“警察先生,我能離開了嗎?”
花崇站起身。
臨到離開問詢室,肖露突然半側過身,笑靥如花,“唐蘇的父母惹人反感,但唐蘇本人是個傻白甜。”
花崇饒有興致地聽着,“所以?”
“如果她不是被謀財謀色,那麽她被殺的原因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遭人嫉妒。”肖露笑得更加燦爛,“比我更深的嫉妒。但很遺憾,這個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午後,市局對面巷子裏的餐館已經忙完一波,店裏空空蕩蕩。柳至秦點了幾份炒菜,舀來兩碗海帶排骨湯。
“肖露這女人,還真是敢說。”花崇接過碗就喝,被燙得微皺起眉。
“小心。”柳至秦險些将碗奪回來,“剛舀的,涼一會兒再喝。”
花崇放下碗,一邊玩筷子一邊等菜,“她的不在場證明非常充分,精神狀态、行為舉止也不像兇手。”
“我一開始就不認為她是兇手。”柳至秦說。
“嗯?”花崇筷子一頓,“為什麽?”
“她是女人。”
花崇略感不解。目前痕檢與屍檢均未就兇手的性別給出明确判斷。唐蘇身上有多處掙紮傷,兇手并非很快将她制服,由此判斷,兇手可能是不那麽高大有力的男人,或者是女人。
雖然兇手手法殘忍,給人的第一個觀感當是男人,但實際上,兇手是女人也并非不可能。
“花隊,昨天你跟老陳打電話要求把這個案子從富康區分局調來,不就是因為覺得這個案子與徐玉嬌一案有關嗎?”
炒菜上來了,柳至秦順了順盤子,又道:“你覺得兩個案子的兇手可能是同一人。而殺害徐玉嬌的兇手有奸丨屍行為。”
花崇明白過來,往碗裏夾了幾塊辣子雞丁,“那只是我的直覺。兩個案子确實有一些相似之處,比方說兇器都是家用榔頭、案發地相隔較近、兇手都非常小心、徐玉嬌和唐蘇兩人的階層和家庭背景也相似。不過兇手砸爛徐玉嬌雙腳、挖眼捅耳的行為明顯具有儀式性,這種儀式性沒有反映在唐蘇身上。另外,唐蘇的陰丨部已經腐爛,沒有精斑和避孕套的潤滑油成分,判斷不出是否曾被侵犯。謹慎一些看,暫時還不能肯定兩個案子是同一人所為。”
柳至秦說:“但我相信你的直覺。”
花崇筷子一頓,擡眼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又說:“你當了這麽多年刑警,我相信你的直覺。”
這一聲太溫柔,像寒冬臘月裏汩汩流淌的溫泉水,花崇愣愣地看着柳至秦瞳仁裏自己的倒影,半天才回過神來,笑道:“那你也太相信我了。”
柳至秦也笑,“我剛來,人生地不熟,老陳讓我跟着你,我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
花崇咳了兩聲,暗覺這對話有些奇怪,連忙岔開,“在徐玉嬌的案子裏,我們設想過因妒殺人。剛才跟肖露一聊,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更大了。”
“肖露最後那句話很有意思。”柳至秦說:“但比她更嫉妒唐蘇的人是誰?”